《魔师》瞿昙熙雍

10、十

　　“洗好了？”空灵而清澈声音从内室传来，穆下了一跳，这里原来有人啊？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做出防御的动作。
　　“能不能请你到这边来？”声音再次响起，小穆不禁被吸引住，一点点地向声源的方向走了过去。不得不承认，他从未听过这样美的声音，虽然不像撒加的那样深沉浑厚，也不像史昂的那样圆润温柔，但这个人的声音仿佛天籁一般，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魔力。
　　内室没有灯，也没有窗。借着微弱的光，勉强可以看到里面一张大床上坐着一个纤瘦的人。
　　“来，过来。”
　　小穆怔了怔，走了过去，拉开帷幔。
　　那一瞬间心脏忘记了跳动。
　　好美的人！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这个人，他美得让人窒息，美得不似人间之物。
　　“坐到这儿。”那人用手拍了拍床。
　　小穆行了个答谢礼，小心翼翼地坐下。
　　那个人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倚着床边坐着，身上披着白纱，腰部以下盖着同色的看起来很厚重的被子。双目紧闭，睫毛纤长。头发看不出是淡金色还是银白色，隐隐散发着光辉。与穆暖玉色的皮肤不同，他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白的几乎透明。只有眉心一点朱砂，是整个人身上唯一的色彩。
　　“你的眼睛不方便吗？”小穆看了这个人苍白孱弱的样子，心中隐隐产生一丝怜惜。
　　那人点点头，对着他微微一笑：“不过这不耽误我‘看’东西。”
　　“喔。”
　　“你是不是叫‘穆’？”
　　“嗯。”
　　“你长得很可爱呢。”他一直浅笑着，浑身散发着祥和的气息。被这神祇般的容颜和天籁般的声音感染，穆的戒备一扫而空。
　　“谢谢你。”
　　“我的名字是‘阿释密达’，也是婆罗门。”
　　“哦。前辈好。”小穆站起来，双手合十行了个礼。他看起来怎么也要大自己十岁以上了，婆罗门学生对学长一向是是很尊敬的。阿释密达没有阻止他，微笑着接受了。而后做了一个请坐的动作，穆又在原位坐下。
　　“穆，你知道‘吠陀天启’吗？”
　　“哎？”小穆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婆罗门怎么会不知道吠陀天启呢？“吠陀，就是智慧的意思，开天辟地之初由大自在天所创。天启就是神谕。吠陀天启，是神给人类的智慧的启示和预言。”小穆照着经书上的句子背了一遍。
　　阿释点着头：“那么，对于那些承载了吠陀天启的人，应该做什么呢？”
　　“吠陀天启是不可抗拒的神的力量。我们应当遵从天启，顺应神意。”前辈是要考我的学问吗？
　　“如果有人想要违背天启，会如何呢？”
　　“由于天启是不可违背的，所以这个人一定会有不好的结果，天启也会以另一种形式实现。”
　　“答得好。”阿释颔首微笑，“穆啊，你知不知道，你正是那承接天启之人。”
　　“啊？”穆惊得站了起来，“我怎么不知道啊？”
　　“你知道的。而且还告知了自己的父亲。否则亚多拉仙人怎么会将你送到帕米尔修院？天启未必就是天上降下的声音，也许是一个梦，或是一个‘感觉’，亦或是一个‘幻象’。好好回忆一下，应该会有过吧？到帕米尔之前……”
　　小穆搜索着记忆，忽然“啊”了一声，额间渗出了汗水。
　　阿释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撑着身体坐正，继续说：“还有……我也知道。”
　　“您？！”小穆知道，除了承接者之外，能够‘听到’天启的，只有与这条天启关系最近的十大祭司家族的首领。阿释前辈，他是什么人？
　　“我是阿修罗的导师阿释密达。而你，将是我的继承人。”

　　“哎？！”穆张大了眼睛，脚下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这人是阿修罗的导师……
　　穆在《往事书》中读到过关于阿修罗的传说。这个民族曾经是三十三天的主宰，由于尽了坏事，被称作“天魔”。后来，被因陀罗所统帅的“天神”军打入人间，法力也渐渐退去，变得和普通人类没有什么不同了。但是阿修罗秉性不改，到了人间依然荼毒生灵，空界天神的一部分也化身人间建立了政权，就是现在的“天神族”。两个民族继续着从前的争斗，无休无止。
　　天神的初代导师名唤毗诃波提，是婆罗门的始祖，正是这位伟大的智者创造了知识和祭祀仪式。毗诃波提功成升天后，地上天神族的导师由帕米尔仙人族接任。穆的师祖赛奇仙人，就是现任天神导师。
　　同样的，阿修罗族也有一位导师传授知识主持祭典，名为优沙那，这个人虽然身为婆罗门却助纣为虐，后来阿修罗被族堕下天庭，优沙那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结果。
　　由于阿修罗是蛮族，种姓之中不包含婆罗门，所以只能聘请婆罗门来主持祭典。然而十大祭司家族没有人愿意接手阿修罗导师一职，王一怒之下，很多祭祀家族遭到了灭顶之灾。终于，瞿昙仙人受不了威逼利诱接任了阿修罗导师一职，父子传承直至今日。
　　“穆，你是我的继承人。来吧，同我一起回到王都去。”阿释密达向他伸出苍白纤细的手，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拜我为师，准备接任阿修罗导师一职。”
　　“……不！不要！”穆将手缩了回去，“我才不是什么阿修罗的导师！天启一定弄错了！”
　　阿释密达呵呵地笑着，笑声在穆听起来是那么的毛骨悚然：“这么说，穆承认接到‘天启’了？”
　　穆如五雷轰顶，却不知该如何辩解，只能无助地摇着头，眼泪夺眶而出。
　　“不要任性，天启是不可违逆的。”
　　“可是、可是……我是帕米尔仙人族的人……”穆语不成声。
　　“如果我还有族人留下的话，自然不会劳烦帕米尔族。”对方以一种毫无情感和语调的声音诉说着自己家族的命运，就好像说“明天会下雨”一样自然。然而他的每一句话，都让穆一阵战栗。
　　然而这还不是更可怕的，那只“魔爪”仍旧不甘地伸向自己。穆转过身去奔向大门，却被一个金色的罩子弹了回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释密达掀开被子，缓缓地走到他面前。穆颤抖着蜷缩在地上，绝望地哭喊着：“你不要过来！我不要和你走！……撒加！撒加你在哪？”
　　听到这个名字，阿释密达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而后计上心来：“穆，撒加早就知道你承接了天启，他将你你留在身边并非真的出于爱护，而是担心你背叛帕米尔族。但是这样做是逆天行事，你若也不明事理，再继续固执下去，撒加必然会遭到天谴。”
　　穆的抽涕声顿时停止了。一瞬间，一切都变得那么不真实。撒加……你那样守护着我，是因为怕我背叛帕米尔仙人族？
　　心好像被一片片撕裂一般地痛，那个蓝色的影子，那个熟悉的名字不停地重复着，每一次都好像一把尖刀刺入胸口……
　　痛……为何那么痛？
　　撒加，你在哪？
　　撒加……
　　告诉我他在骗我……
　　告诉我那个该死的幻像不是天启……
　　撒加！
　　“不要抗拒了，来，同我一起走吧。”阿释密达想要拉起他，却被一个晶莹的墙壁挡住，动弹不得。
　　“呵呵，不错啊……小小年纪竟然能突破天舞的束缚，造出一面‘水晶墙’来——小东西，我还没问过你，史昂是你什么人？”
　　穆依旧低头不语，外界的声音无法传入脑海，他的心此刻已被那个名字填满了。
　　撒加……
　　我该怎么办呢？
　　如若违背天启，就会给你带来厄运，如果随他而去，那一定会使帕米尔族蒙羞，令撒加失望……
　　如果、如果小穆不曾出生，该有多好……
　　既然一切因穆而起，那么一切就由穆来承担！
　　淡紫色的光弥散开来，包裹着他纤小的身体……
　　抬起头，眼中射出与年龄不符坚定和执着。
　　阿释察觉到穆有些不对，声音中透出一丝不安：“穆，不要做傻事，你的念力已被封印，你现在无法瞬移，强行突破只能使自己受伤……”
　　穆默默地闭上双目，感受着身体中分子的运动，燃起小宇宙，引燃一切可以控制的物质，将它们化为能量。
　　撒加啊，就让我永远留在你的心中，做一个乖乖的小穆吧！
　　周身的光芒由淡紫色化为圣洁无玷的白色，阿释密达心中一惊，不好，这孩子是要——！！
　　水晶墙碎裂的声音、阿释密达大喊“不要”的声音，沙加冲入门内的声音同时响起，也在一道蓝光之下同时湮灭。
　　“穆！”
　　好熟悉的声音，好温暖的怀抱……
　　穆缓缓张开双眼，哎？我不是在做梦么？
　　难道说，我已经死了？
　　不，不对，死了怎么还会那么痛……
　　身体上的痛和心里的痛化为泪水冲出眼眶……穆在那个人的怀里呜咽开来。
　　“撒加……哥哥……”

　　“乖，没事了。”撒加的声音仿佛有着魔力一般，穆的心渐渐沉了下来。是啊，撒加回来了，一切都过去了。
　　撒加的大手拂过穆的额头，或许是紧张之后一下子松弛下来，或许是那双臂膀太过温暖舒服，穆竟在撒加的怀中昏睡过去。
　　抱起柔软的小身子，心中充满了怜惜。
　　凝眉注目，撒加心痛不已。穆瘦了好多，这几天想是吃了不少苦吧？脱下外衣铺到地上，把他放下小心地裹好：“穆，再等等，等办完了事情，撒加就带你回家。”
　　转身站起来，海蓝色的剑眉紧蹙，声音却波澜不惊：“久仰大名，瞿昙仙人。”
　　阿释密达微微颔首：“彼此彼此。”
　　声音空灵清澈，稍稍有点中气不足。撒加注视着史昂口中念念不忘的阿释密达，长身玉立，面容精致无双。双目紧闭，睫毛纤长，额间一点朱砂显得出尘绝世。只是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体纤瘦得仿佛一捏就会碎掉。
　　撒加微微挑了挑眉，心中无比失望。这个人既没正义感也没魄力，柔弱的仿佛女子一般，史昂怎么会为这样的人神魂颠倒？
　　阿释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神态，微微一笑：“怎么？不打算‘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么？”
　　“除掉‘魔师’，为婆罗门清理门户是帕米尔仙人族的义务。但我撒加从不对弱者出手，你的命先存着，等你养好病我自然会去取。”
　　“怕你取不来吧。”清朗的笑声响起，阿释密达双手结印，幻化出一朵粉红色的莲花，莲瓣包裹在身上，而后缓缓伸展开来，霎时，一道金色的光柱从莲瓣中迸射而出，直奔撒加胸腹之间。
　　撒加微微转身，伸出右手，光柱在他的掌心化为光球旋转着，而后像无根之火一般熄灭了。
　　撒加合拢手指，一步步走近，阿释密达虽然闭着双眼，却也能够感到一股凝镇之气压上前来。
　　“瞿昙仙人，你照实回答我的问题，我便放了你——你究竟对史昂说了什么，令他拒绝接任‘天师’一职？”
　　淡金色的长眉蹙了蹙，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阿释密达敛起笑容陷入沉思。
　　“不愿回答么？”撒加步步紧逼。
　　“尊者……”沙加紧张地抬头望向阿释密达。
　　撒加的余光扫向站在一边的金发孩子，道：“怕弟子知道自己做的丑事吗？那我不难为你了，自去你脑中取来。”说着挥拳而出。
　　“嗯……”额间一阵刺麻，金发随着拳风在空中飞舞，阿释密达向后退了两步，勉力站稳。
　　“让我来看看，你的脑海中，究竟藏着什么不可言道的丑事。”
　　撒加周身海蓝色的光芒渗入阿释密达的灵魂深处，他努力地搜寻着史昂的身影，眼前却犹如蒙着白雾一般。
　　“没想到啊……”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被‘天舞’封印的房间里，竟然还能够使用法术……不，这不是婆罗门的法术……呵呵……有意思……真有意思。‘高贵的’帕米尔族弟子，竟然会这等‘妖术’……”
　　白雾中，不知何时凝结出无数的金丝，缚在撒加的灵魂上。魔皇拳反噬？！撒加心下不好，急忙将精神强行退回自己的肉身。
　　喘息着，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撒加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惶恐不安，这个人的灵魂如此深邃，却又空无一物。
　　一瞬间心思电转。无数的影像在脑海中闪现。赛奇的叮嘱，白礼的谆谆教导，史昂万念俱灰的目光，穆委屈的泪水……恐惧渐渐化为愤怒，海蓝色的发丝渐渐变成深邃的黑色，撒加仿佛一个能够将所有光芒吞噬的黑洞一般，步步逼近。
　　“所谓‘妖术’，是指用途邪恶的法术。只要为了正义，使用任何法术都是正确的。阿释密达，你助纣为虐，滥用法术，是婆罗门蒙羞，还用奸计破坏了史昂的修行，我今日就要替天行道——就让你见识一下，星星粉碎的样子吧！”
　　光自掌心辐射而出，撒加冲向阿释密达。
　　“尊者！”金发少年飞奔而来，撒加心下一窒，却来不及收回拳风。
　　刹那间光芒遮天蔽日，待撒加回过神时，发现那少年昂首而立，十指间张开一个金色的罩子，自己的拳正打在那个罩子上。阿释密达则倒在少年的身后，晕过去了。
　　“即使你是穆最重要的人，我也不许你伤害尊者！”
　　一缕鲜血由少年的额间淌下。
　　晴若碧空般的眸子坚定而执着。
　　这孩子……
　　撒加心中某处软了下来，黑发渐渐转蓝。
　　伸手抚向少年的额头，温柔地燃起小宇宙，伤口消失了。
　　见撒加杀意已褪，沙加转身扶起阿释密达：“尊者……”
　　阿释密达一阵猛咳，鲜血喷到白衣上，触目惊心。撒加确信自己的拳没有打到他，这人竟病得那么重么？
　　再看这一大一小，面容极似。小的那个一脸担忧，大的那个神情倦怠。
　　倒好像自己欺负人似地……
　　罢了……
　　撒加转过身去。
　　背后传来阿释密达的声音：“撒加，违背天启不会有好结果的……”
　　“会变得和你一样么？”撒加没有回头，抱起穆，“无论发生任何事情，由我撒加来承担！”
　　穆，我会一直守护着你……
　　阿释密达默默无语，沙加扶他躺到床上，为他盖上被子。
　　额间还萦绕着那股暖流。
　　撒加……
　　这就是穆在睡梦中也念念不忘的撒加……
　　那双手好温暖……
　　我也一定会有这样的手，然后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尊者，等您身体好一点，我们就回去吧……”少年笑得仿佛阳光下盛开的花朵，“既然天启是无法违逆的，我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