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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御前亲选 ...

  •   “李氏系庶母抚成?”覃昌听了李兴禀报,盯着杯中的庐山云雾茶,一片片清嫩翠绿的芽叶竞相浮荡,就像那些春衫红袖的少女在争娇斗艳。他沉吟片刻,道,“此事我会禀告万岁爷。”
      李兴绷着微黑的面皮,小心翼翼瞅着师傅脸色,“弟子也是偶听几位姑娘谈起,真假难辨。这李氏与安喜宫交结,咱们禀告上去,岂不是要得罪那头?”
      覃昌呷了口微苦余甘的清茶,哼道,“明知不妥还隐瞒不报,老娘娘知道了岂能轻饶?梁芳招权纳贿干的好事,咱家可不能重蹈牛太监覆辙,给人拿去顶缸。这次选婚,要尽着干干净净的儒门单族挑,像那兴济张氏,家世清白,姑娘家又是安安稳稳的,我看就不错!”
      李兴忙点头称是。

      两个月留宫之期将满,礼部将选到淑女的复查结果报给皇帝,其他十一人俱无违碍,惟李慧珠查证系庶母抚成,皇帝命罢之。万贵妃一番心血枉费,又恼怒李家隐瞒,与项氏道:“随便谁当选也罢,我却是不想管了!”
      项氏与万氏年龄、入宫时间相仿,早年随万氏保育朱见深,后来万氏的身份从保母变为贵妃,项氏又侍奉在贵妃宫中,与一般人情分自是不同。遂好言安慰道:“娘娘玉体为重,何苦为那些没见识的置气?依我看,就算不及再扶植一位,挑个小门小户、知恩图报的,中选后好生调教,也是可为娘娘所用的。”
      万氏颔首,她曾向太子送过两位美人示好,皆被远置后院,为了自己的身后事、为了万家富贵不衰计,她需要一位与她亲厚的太子妃。
      李慧珠得令离宫,震惊、失望之余,当着李兴和一众送别的淑女,指着薛燕如道:“薛姑娘,念你我姐妹一场,敢问你一句明白话:我由姨娘抚养之事,只与你提过一次,深闺后院的私隐,如何就传到上头去了?”
      薛燕如一如既往,挂着梨花般洁白温柔的微笑,“姐姐多心了,我有没有向上头乱说什么,问问李公公便知。”
      宛月漆黑的眼珠在众人脸上打转:薛燕如大抵是传言源头,却不知举报的又是谁?
      在宛月看来,这些女孩子斗来斗去,实在没意思得很。天下又不是只这一个男人可嫁,便斗成这样。若选中了,一群妃子天天守着一个男人争宠,更不知什么德性呢。要她说,这皇宫也就看着光鲜,内里却最是藏污纳垢,如今这宫里的稀罕她也瞧够了,淑女的架子也端累了,赶紧简出归家是正经。

      转眼已是御前亲选之日。一早,十一名淑女整衣肃容,鱼贯踏入元晖殿前殿,齐齐跪拜后起身,垂手而立。
      入殿行礼间,宛月余光已瞥见大殿正中,头戴翼善冠、身穿黄龙袍的天子端坐宝座之上,方面大耳,富贵庄严。其左右分坐两位赭黄大衫、凤冠霞帔的娘娘,年老白胖的那位应该是皇太后,端庄和善的中年女子便是皇后了。
      宛月垂首敛目,盯着地上光洁的青砖,听着司礼监太监覃昌逐一唱名参见:
      “保定府涞水县郝荣次女郝玉娘,年十五。”郝氏出列,盈盈一拜,艳惊上座。周太后暗自惋惜,如此绝色,偏生骄纵轻狂,且为万贞儿收拢,决计要不得。
      “淮安府盐城县廪膳生员薛维纪长女薛燕如,年十六。”燕如身着天青纱衣,亭亭玉立于前,周太后心中又叹了口气,此女美则美矣,略嫌纤弱。
      “河间府兴济县国子监生张峦长女张宛月,年十七。”宛月纱衫外套着藕荷色褙子,鸦鬓间插着金累丝嵌玉瓜头簪,斜簪一支火红吐蕊的石榴花,明媚而不俗华,清清爽爽站了出来。
      各女在宫期间的性情言论,司礼监暗中熟察,覃昌已汇评禀报于上,此女正在推荐之首。他记得此女乃梦月而生,命格大贵,此时凝眸望去,模样落落大方,明艳可人,虽非最美,却最为讨喜。
      周太后谛视宛月相貌,其面形圆长,眉弓如新月,眼睛细长清秀,颈项颀长,肩平背直,是所谓“女形如凤”的大贵之相。又早想好了要挑个门户低些的,莫闹出儿子选妃时吴家贿选那种丑事,张家这种朝中无人的书香之家,恰堪合意,也免去交结万贞儿之患。
      王皇后也打量着这位清丽少女,喜欢她眉梢眼角那天然一段笑意。覃昌说她娇憨无争,正是她想要的儿媳妇。
      座上三人对望,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满意。
      每名淑女都照例问上几句,宛月只听天子吐字不甚利索,干巴巴问她,“可曾读过些什么书?”她不求出彩,但求无错,答道:“回禀陛下,妾愚钝,只略学过几句《孝经》、《内训》、《女诫》、《女论语》。”
      宛月声音清脆甜美,如深泉之滴幽石,如暑气中清风拂过,闻者心头一畅。皇帝又问了几个问题,她答案平平,听者却觉得这姑娘平和娴静。
      所有人问过话之后,又考以书算诗画诸艺,横竖比较下来,座上人还是最中意张家这个乖巧有福气的姑娘。皇帝与太后、皇后小声议论了几句,点了点头。
      御炉香气袅袅,在沉香隐约绵长的清甜中,王皇后缓步走向淑女的队列。众女皆屏息敛目,不知一国之母的款款凤步,是向谁而来?
      环佩叮当,到那眉眼弯弯的少女身前,停住了。
      宛月愕然抬眸,皇后端秀的面容就在她面前,衣鬓暗香可闻。
      随侍女官将青纱帕幕于宛月臂前,王皇后在纱帕遮掩下轻褪她半截衣袖,取了托盘上一对金玉跳脱,系于她雪白双臂,温和地说了声:“好孩子。”
      金跳脱这个中选的信号,殿选前尚宫是教过的,宛月遂茫然跪下谢了恩。又见王皇后将年月帖子纳至其他女子袖中,侑以金币,遣还。郝玉娘难以接受这出乎意料的结局,两行珠泪滚滚而下,赶快取了帕子去揩,皓腕上贵妃所赐八宝镯晃得格外讽刺。
      众人恭送帝后一行人出了元晖殿,又有宫娥恭敬地向宛月万福道:“中宫娘娘有旨,着奴婢引贵人至密室,循例复视体肤。”
      从“姑娘”到“贵人”这个称呼的转变,宛月一时难以适应。腕子上沉甸甸坠着的金镶玉跳脱,确认着自己已为皇家所聘这个事实。既来之,则安之,之前以为宫里好也罢歹也罢,日后总得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宛月连害羞都来不及,便稀里糊涂接受了未婚太子妃这个角色。

      离宫前燕如与宛月告别,携着她的手,浅浅蹙了眉尖,“张姐姐,‘苟富贵,无相忘’,这句话你曾说笑于我,而今我是不敢奢求你挂怀的,便是唤这声姐姐,也已僭越了。”
      燕如手心湿腻腻的,宛月不动声色挣了开,“我虽虚长妹妹一岁,这阵子却是你照拂我更多,这场姐妹情分,我不会忘的。”
      燕如望着空荡荡的掌心,哀艳一笑,“姐姐果然是厌了我。慧珠的事,姐姐对我生疑了,是么?”
      碧纱窗外蝉鸣阵阵,房内兽炉无声地吐着缕缕青烟。
      二人静默片刻,燕如迎着宛月视线,苦笑道:“不错,是我听说她的事之后,有意散播给旁人,自有人去举报了。可是张姐姐,于你,我从不曾加害。犹记掬梨花的那刻,你眼底的明媚笑容由内而外,净无瑕秽,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能宠出这样打心底快乐的姑娘?而我,只能在姨娘姐妹的欺辱下苦苦挣扎,委曲求全。我感激姐姐漫无机心的相待,自己却只能想方设法谋一个更好的出路罢了。”
      宛月内心震动,诚恳地说:“凡入内廷而简出之女,贵家争聘为重,妹妹定能寻户好人家的。”
      “但愿有身为命妇朝贺娘娘的那一日。”燕如点头,鬓上玉荷叶银脚簪的滴珠轻轻摇摆。她悄声将当日廊房所听告诸宛月,“太子婚事想必万贵妃是不会罢手的,姐姐在宫中凡事小心。”

      选定之后,按宫廷规矩,皇太子妃须育于别宫,以待婚期。宛月再如何想家,也只得老老实实留居元晖殿。
      她起先居住的南配殿夏季闷热,李兴为她搬至北配殿,元晖殿内侍宫女二十来人伺候她一个,皆口称“贵人”。总理婚事的大太监覃昌则亲诣寝殿门外,问候起居。
      成化皇帝还专门为她指定了一位周老老侍于左右,教导言行举止。这位老老年逾古稀,是服侍过宣宗吴贤妃的,宛月也不知道皇帝是真的重视她这位皇太子妃,所以派一位年高德韶的夫人呢,还是故意冷落太子和太子妃,所以故意挑这位在吴贤妃死后坐了多年冷板凳的老古董呢?
      起初她是不太敢相信周老老的,但随即面临的事情,让她不得不依靠这位老人儿。

      一日,周老老不在身边,,安喜宫里最得脸的内夫人项氏来了:“恭喜贵人!皇贵妃娘娘早知贵人秀外慧中,在万岁爷跟前没少美言,贵人果然给选中了。”
      呃,不是周太后、王皇后与万岁爷一道选的么,却还有万贵妃的功劳?万贵妃又是何时留意到她的?薛燕如赠别之言字字在耳,宛月不动声色地含笑回答:“宛月蒲柳之姿,蒙皇贵妃娘娘不弃,还请老老代为谢过娘娘金恩。”
      项老老笑道:“贵人何必自谦,你不便与后宫走动,娘娘嘱咐过了,有什么要添的、要办的,只管告诉老身,禀于娘娘知道。”
      万贵妃名义上位同副后,协理六宫,实际上谁不知其地位高过皇后,乃真正的后宫之主。而今如此示好于她,是为了讨好皇太子么?宛月道:“感谢娘娘照拂,岂敢劳烦娘娘费心。”
      项老老一笑,眼角堆起层层叠叠的皱纹,就像是邻家慈祥的老祖母,“娘娘待长哥儿,就如亲生的一般用心抚育,待长哥儿未过门的媳妇,又如何能不疼爱?”
      宛月面红过耳,低了头,细长手指绕着香囊的柳碧丝绦,忸怩道:“老老拿人家取笑!”
      “哎呦,瞧把贵人臊的!”项老老笑着向殿内服侍的含香等宫女道,“这么多人,平白让姑娘家不好意思,你们都下去吧。”
      项老老喝口茶,端详着宛月笑道:“老身自宣德八年入宫,至今四十三年,目经美人无数,贵人这样标致的,却是少见。”
      “老老又说笑了。”宛月窘迫地把头低了,不知项氏夸来绕去是个什么意思,是要帮万贵妃讨皇太子的好么?
      入宫前,宛月曾听姑母讲过,自泰山地震,皇帝下令不许言东宫是非,太子地位稳固,万贵妃也有示好之意。虽说姑父只是小小的鸿胪寺署丞,但沈家居京多年,姑父又有参与朝会仪节之权,且与东宁伯等名门交好,消息八成是可靠的。
      项老老话锋一转,叹道:“古往今来,后宫从来不缺美人,然而君恩固宠者,又有几人?便是贵为一国之母,如宣庙胡后、今上吴后,说话间不也都废黜了?”
      面对对方如此交浅言深之态,宛月只垂首拨弄着石榴裙腰的香囊,不敢接话。此时她是多么希望那位唠唠叨叨的周老老能在跟前,有周老老在,项老老总不敢挑拨这些话。
      又听项老老道:“贵人不知,当年还有人以英庙钱皇后无子、周贵妃有子,请易皇后。在这深宫之中,后妃立足,实属不易啊。”说着,眼皮褶子底下两道精光,瞅定了宛月。
      宛月只得讷讷道:“宛月少不更事,请老老指点。”
      “老身做奴婢的,哪敢对主子指指点点。皇贵妃却是说了,愿意护贵人周全。”项老老说着,取出一个金丝楠木盒打开,“皇贵妃顾念贵人儒门单族,用度若太过俭省,难免被那些眼皮浅的说三道四,是以特意赐了这箧珍珠添妆。贵人瞧这一百颗西洋大珠,个个规规整整,圆圆润润,做衫子做首饰都是极好的。
      这种形状浑圆、重量均匀的珍珠,少说要千两银子一颗,一盒下来,不啻于万两雪花银!直唬得宛月背上浮起了一层薄汗,忙推辞道:“宛月年轻,正该俭以养德。何况无功不受禄,我一个小辈儿家,何德何能,敢蒙娘娘错爱!”
      项老老笑道:“贵人要报答娘娘,婚后多的是孝敬时候儿!”
      “孝敬娘娘是应当的,但如此厚赏,宛月福薄,万万承受不起!”
      项老老依然在笑,眼神却锐利如针,“长者赐,不可辞。娘娘赏赐,从无不受之理。张家满门荣光,指日可待,贵人何必妄自菲薄?”
      话已至此,宛月拒无可拒,只觉胸口上像被烙铁烫下“万党”两个大字。都说皇太子与万贵妃有杀母之仇,若太子知晓她交结万妃,岂有不厌她的?但时下万妃当权,若一味抗命,且不说她活不到嫁入东宫的那天,只怕张家满门皆受连累!
      端阳节绣制的香囊中,逸出藿香、艾草清苦醒神的气息,她却是一脑壳胀痛。黄昏的呜蜩吱呀个不停,聒噪得人越发烦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御前亲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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