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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言告言归 ...

  •   孟夏阳光正好,映得乾清宫金瓦辉煌,玉阶灿灿。
      朱佑樘出了乾清宫,摸摸袖中奏本,脚下步伐也跟着这艳阳天轻松明快起来。
      袖中是礼部就立沈氏为妃一事的廷议结论,如祐樘所料,众臣持反对态度。
      理由很清楚:其一,祖训有曰,后妃“必慎选良家子而聘焉,戒勿受大臣所进”,而沈禄身为朝臣,以女上之,系大臣献纳,有违祖制;其二,查先年选妃事例,必累经内外于多中拣取,择选年貌相应者,然后引进,并无未经看选而纳妃之例。因此,礼部尚书耿裕等言,为广嗣之计,宜博求贤淑,以备择选。
      冠冕堂皇的话说了一大篇,未尽之意大家皆心知肚明:勋旧贵戚不许纳选,才是众臣阻拦的真正理由。沈氏为中宫之表妹,一旦纳入掖庭,张沈两家互通声息,外戚势力就一边倒了,这是绝大多数人都不愿看到的。
      一开始宛月提出这个主张,祐樘便是坚决反对的,若非她称病不起,慌得他无措,也不至于暂且同意下来,然后又刻意绕这么一个大圈子,以廷议的方式否定掉。恐怕在世人心中,弘治皇帝已成了个肖想小姨子而未遂的好色之徒,冤枉啊冤枉。
      只是,等宛月见到这折子,会不会又是一场哭闹?
      想到这儿,祐樘扬起的唇角耷拉下来。

      至坤宁宫,不动声色取出奏折,祐樘小心翼翼盯住了宛月神情变化。
      宛月一目十行地读完,长长吁了一口气。
      筹谋未成,首先涌上来的感觉竟然不是失望,而是轻松。仿佛压在心头多日的大石移掉了一般,不是她不尽力,而是朝廷反对,她也只能听天由命了不是?
      她蛾眉舒展,淡淡问道:“皇上准备如何处置?”
      祐樘柔声道:“既是群情沸然,不能一意孤行,此事只能作罢。横竖是什么妃嫔都不纳了,你我好好过日子罢了。”
      那玉音温润如杨柳拂过春水,宛月心头酥软,嘴上兀自犟道:“纳不纳都由皇上金口玉言,可别说是坤宁宫拦着。”
      “谁敢说皇后闲话,朕第一个不依。”祐樘携了宛月手,宠溺的笑意绽在眼底。
      此事肇因,无非自无子而起,她对未来风雨的恐惧,他能理解,然而立表妹为妃的馊主意,怎么也不可能出自她本心,全拜那位神神叨叨的好岳母所赐。这会子宛月是没事儿,只怕回头给岳母一唠叨,又横生出什么枝节。是以,安抚张家才是根本哪。
      祐樘提醒道:“事既了结,沈家那头也得给个话,别耽搁了表妹。”对于那位明艳大方的表妹,他只当妹妹一般,千真万确是半分旁的心思也没有,平白担上一场好色的罪名,委实冤枉啊。
      “唉……我告诉母亲,让她去说。”宛月咬咬唇,藏不住羞愧神色。这事一直是母亲从中斡旋,她内心总觉对不住妙静,并未直接与姑母谈过。
      “明日我伴你归宁张府,好好与岳父岳母说说。”
      祐樘故意以再平常不过的口气说出这话。然后心满意足地看到,宛月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大了,凝固了片刻,再融成秋水,生出潋滟波光,灼灼地闪耀着。
      突然,她扑到他怀里,搂着他的脖颈,哽咽道:“是真的么,夫君,我真的可以归宁?”
      “自然是真的。”祐樘轻抚着宛月肩背,有几分歉疚。嫁入皇家,连民间女子最起码的归宁之乐也没了,若他不好好待她,她还有什么依仗。他又解释,“不过,按制不能出宫,没法大张旗鼓让你省亲,咱们只能微服逗留半日。”
      “嗯,”回过魂儿来的宛月,在祐樘腮边亲了一口,笑道,“也不必预先通告我爹娘,要不然,全家这一夜都甭睡了。给他们来个惊喜,最妙不过。”
      祐樘摩挲脸颊,耳根泛出粉红。老夫老妻再久,他也架不住光天化日之下的香吻哪。所幸宛月日常清水出芙蓉,不涂什么口脂,若是以大妆时的绯艳红唇相印,他这张脸还要不要见人……

      当天,宛月几乎把坤宁宫翻个底儿朝天,什么贵重的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恨不得都一并带娘家去。夜里理完行装,仍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把从小到大的趣事念叨了一遍,熬到最后,只见祐樘在枕上嗯嗯啊啊附和着,眼睛已倦得闭上了,才一笑作罢。
      次日朝两宫行过定省礼,便左盼右盼,望着日头等祐樘还宫。两人草草用过午膳,便更衣换衫,微服出了宫。
      宛月穿着油绿绉纱衫、月白湖罗裙,戴着围发云髻儿,满头珠翠也压不住粉面上一副小女儿雀跃情态。她在轿中不停往窗外张望,直嫌轿夫脚程太慢。
      祐樘自是没有宛月那种急切。他头戴乌纱唐巾,身穿一领翠蓝道袍,朱鞋绫袜,俨然一位俊雅飘逸的浊世翩翩贵公子,从容地欣赏着京城一片繁华太平之景。
      去年夏天那场雨灾是祐樘平生第一次出宫,此番再度穿梭于大街小巷,看到今非昔比,祐樘心底宽慰,他自知不比太祖太宗雄才大略,能做个守成仁君也算无愧于天地祖宗了。

      已有内使先行赶去报与张峦,是以御驾降临时,张家虽因帝后微服未在大门外跪候,大轿一进门,举家上下还是齐刷刷跪迎上去,备好帷幕请帝后落轿。
      宛月强抑着跳下去扑到父亲膝前的冲动,稳住步子进到正堂,才与父母行了拜见之礼。跪拜起伏之间,泪如雨下。
      三载未见,父亲更见山泽清癯,额间又添了几许川纹。听母亲说,父亲脾胃越发虚弱了,逢年过节她差人送去的那些山珍海味时令佳肴,他也用不进多少。
      直到弟弟上来拜见,宛月眉间才露了喜色。鹤龄已长成玉树临风美少年,眉宇间稳重许多。延龄九岁了,言谈举止像个样子了,问他读些什么书,也能答上两句。
      吃过茶,宛月去了母亲房中。祐樘和岳父闲谈一阵,从家人故旧说到闾阎民隐,由京师趣事谈至兴济风物,祐樘道:“常听宛月讲起闺中旧事,甚望亲看看她生长之处,可惜我是无缘前往了。”
      天子对宛月爱重至此,张峦沉静面容上难掩笑纹,口气犹自稳住道:“皇上玉体贵重,自不可轻易劳动。若皇上不介意下宅鄙陋,倒不妨移步皇后旧日绣阁一览,她自小到大的物件,都已从兴济搬到此处。”
      岳父果然是个通透人儿,闻弦歌而知雅意,不枉他绕来绕去兜圈子暗示要看宛月闺房之意。
      闺阁纤尘不染,镜奁衣笥、钗环妆梳一应俱全,似乎那位娇滴滴的大小姐仍在起居其间。
      向南的纱窗下,半开的洁白栀子花幽香叆叆,一张绣花绷子和古琴对着面摆放。午后阳光斜斜照过木窗,让人遥想起小髻襦裙的少女,在窗边一针一线绣着嫁衣的模样。
      她住在这间房时,已是与他有了婚约,也曾与他一样,心心念未来眷侣的模样罢?想想诗词中那些待嫁女儿的心事,便觉香艳无比。
      祐樘背着手站在窗前,冠玉般白皙面上泛起淡淡红晕。
      张峦觑着皇帝女婿浮想联翩的模样,又是为女儿欣慰,又是觉自己多余尴尬,一时静默无言。
      良久,祐樘转身,欣赏书架上几排书卷。琴谱,食谱,词曲本子,怪谈笔记,跟她如今口味并无二致,可见她性情纯真天然,在他跟前从不做矫饰之举。
      一叠纸笺吸引了祐樘注意,他取下一看,头一页歪歪扭扭描着两行斗大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莫非是宛月幼时启蒙之作?能把打小的字帖留到今日,张家委实是把女儿当掌上明珠捧着呢。
      张峦窘迫一笑:“这是她六岁刚开始练字写的,让皇上见笑了。”
      “蒙岳丈细心教导,宛月如今书法也有这个模样了。”祐樘指着上头那行字帖,“此乃岳丈手书?”
      张峦脸一红:“是臣当年信笔涂鸦,有污皇上清目。”
      “岳丈书法甚为端雅,无需过谦。”祐樘书学沈度,看着张峦的台阁体也很是舒心。翻着后头一页页日渐清秀的大字,可以想见张峦对宝贝女儿所付出的心血,祐樘对这位岳丈的好感又增一分。
      又忆起儿时父皇握自己小手一笔笔写下“祐樘”的情形,那是父子间昙花一现的温情时刻,一时孺慕辛酸。旋即又想,待自己与宛月有了儿女,他亲把娃娃抱于膝上,教导写字读书,那将是何等的天伦之乐。

      这厢翁婿相得甚欢,那边母女则是话不投机。
      宛月讲了妙静之事作罢,金氏自然不依,又念叨一番后位不稳之忧,宛月好一番解释宽慰,才算把话题移开。
      转而谈到鹤龄婚事,金氏泪汪汪道:“鹤龄到了议亲的年纪,你父亲没个爵位,咱家高不成低不就,眼看就耽搁了。”
      宛月低了头不言语。国朝外戚,既不能与朝中重臣交结,又看不上蓬门荜户,无非是在公侯伯爵之间互通姻娅,甚至可以说是局限在各大外戚家族之间联姻。人眼高低,也就落在后妃是否得宠、家族爵位高低这上头。而她立后时日尚短,又无所出,实在没什么给父亲封爵的理由。鹤龄的婚事,还真是要为此耽搁了。
      金氏索性挑明了说道:“早晚国丈是要封伯的,既是皇上如此宠爱于你,何不趁热打铁,早些请个封诰下来?你要开不了口,大不了我拼下这张老脸不要,当面求求皇上。”
      宛月生怕母亲丢人,忙阻止道:“母亲稍安勿躁,待我想法子提起。”说罢,长叹一声,心头烦闷不已。

      却说沈妙静在北运河上航行三日时光,到了天津卫,刘準要送她至亲戚家,她才坦言并无亲眷在此,气得刘準冷了一张脸,怒她一个姑娘家任性胡闹。为了安全,不可能把她独留异乡,刘準无奈,等办完事,又带上她回京。
      返程一路上,任凭妙静如何楚楚可怜,刘準只不理会,咬定要把她送回沈家。
      眼见近了通州地界,妙静一咬牙,让船家并舟,进了刘準的船舱,含泪道:“既是三公子铁了心要把我送进火坑,今日我便削发明志,回去做了姑子罢了。”
      说着,摘下巾冠,三千青丝如流水直泻而下。
      那长发一甩的飘逸,看得刘準一呆,不防妙静从袖中取了剪刀,咔嚓一下就往头顶而去。刘準骇得忙出手阻拦,已被她剪断乌溜溜一大绺下来。他劈手夺了剪刀藏入袖中,张皇失措捡起她的断发,叹道:“这又何苦来着!”
      “姑娘,姑娘你莫要想不开啊!”青罗在旁抱住妙静哭喊。
      妙静总不能探入刘準袖内拿回剪刀,气得跺脚道:“横竖你是不管人家死活,何必还要拦着!”
      “谁说我不管你死活?”刘準胀红了脸,不得不透出藏在心里的话,“我原本寻思着,回去求求父亲,到你家……到你家求亲……只是我一介白衣,你父母依不依也要另说……”
      妙静呆住,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如秋露在眶内打转,哀婉凄美之极。“晚了……晚了……你为何不早说,早半个月也好……”
      “彼时我在为嫡母服孝,如今除服还不足半月。”刘準暗恨造化弄人,“我且请父亲议婚一试,或尚不为迟。”
      妙静的泪珠啪嗒啪嗒滴落成行,她摇摇头,颤声道:“妙静感念三公子美意,只是不必费心了,我纵使不嫁那头,也没有任何人家敢娶了。”
      “究竟是何等人家,竟使沈家忌惮如此?”往返两路上,刘準早就把京城门阀琢磨了一遍又一遍,也不知个所以然,此时终于忍不住直问出来。
      妙静樱唇惨白,咬牙冷笑道:“是当今圣上啊!我的好舅母,要我进宫与表姐共侍一夫,我逃的了么?”
      仿佛一盆冰水在数九寒天当头泼下,刘準登时从头冷到脚,从外冷到内,脸色煞白,薄唇张了又闭,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怜爱,恐惧,绝望,交织如网,一呼一吸间将刘凖密密束缚。
      如今畏畏缩缩,屈身于强权之下,倒不如生于草莽,携鸳侣远走高飞,避世于江湖!该不该玩世独行,轻风散发,至一处天涯?该不该破浪行云,不染一尘,逐一幕黄昏?
      踌躇良久,为两家人身家性命着想,刘凖满腔豪情渐熄,冷静算计道:“今上以仁恕君子著称,并非好色孤行之徒。若知晓你一意抗争,放弃此事也未可知。当务之急,我们回京先打探消息,再做后续打算。”
      这话提醒了妙静,“也好,今日正是我侍女母亲的忌日,每年这日子她都会出府祭奠,我便于门口守着,待她回府时一问。”
      船至码头,妙静盈盈一拜,郑重道:“此番一别,恐无缘再见,三公子庇护之恩,妙静惟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我与你同去。”
      妙静决绝道:“事已至此,岂可再牵连公子?你我同行之事,我亦会烂在心里,绝不连累公子半分。”
      刘準却毅然决然,随同妙静到了沈府外一条僻静小巷。
      日头偏西之时,角门外一顶小轿落下,碧绡甫出来,便被青罗冲过去拉至巷中。碧绡吓得正欲大叫,瞧见男装的妙静,顿时抱上去又哭又笑:“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妙静忙打听婚事如何,碧绡道:“听说朝廷反对,婚事已取消了,姑娘快归家罢!”
      妙静与刘準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燃烧的喜悦与期盼。妙静嫣然一笑,娇艳不可方物,墙头一树火红石榴花都显得黯然失色。“妙静这便告辞了,三公子请不要忘记你的许诺。”
      刘準脸一红,丹凤眼强作淡然神气,“我……我许诺什么了!”
      “同行十日,小女子名节尽毁,刘三郎你敢不负责?”妙静笑嘻嘻说完,红着脸快步离去。
      这丫头,得了便宜还卖乖!所谓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说的就是她。
      摩挲着偷藏了那一绺秀发的香囊,刘準扬眉轻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言告言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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