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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生当来归 ...

  •   错银云龙纹铜炉中轻烟缥缈,坤宁宫宝座之上的女子华服庄严,向阶下叩头的少年凝目望去。
      早闻驸马都尉齐世美仪表不凡,果不愧是掌管仪节的鸿胪寺少卿之子,其长身玉立,形容俊逸,竟不输兴王半分。虽与仁和不大合得来,宛月还是打心底为这位皇妹觅得良人而欣喜。
      婚礼既成,入宫谢恩的驸马行毕五拜三叩头礼,李兴双手擎金盘赐下贺礼,宛月开口祝福道:“驸马与公主既缔结良缘,望尔二人同德同心……”
      一语未毕,胸口一阵烦闷作呕之感涌上,宛月深吸一口气压住,勉强把话讲完,心中喜忧交加。
      这已是几日来第三次想吐了,月事迟了有半月,该不会是有喜了?但她月信不准,去年曾停经一月有余,传太医看了并无喜脉,此番只怕又是空欢喜一场。
      待齐世美退了,含香搀宛月离座,见她妆粉难掩青白脸色,额上冒着几颗虚汗,悄声道:“娘娘脸色不大好,可要传太医入视?”
      宛月摇摇头,缓缓迈出正殿。殿内宫香熏得她眩然欲吐,料峭东风迎面一吹,方好受了些。
      “天儿冷,娘娘仔细风吹了头,何不回屋歇歇?”含香劝了两句,见皇后不听,只得拿巾兜与披风来,与她披戴上。

      “万岁爷!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她,突然昏厥,坤宁宫李管事请旨传放御医!”
      小黄门跑得气喘吁吁,也不顾得御前失仪,一边磕头,一边大声禀报来意。
      “什么?传太医,去,你快去!”祐樘大惊,大步如飞,拔足就奔向坤宁宫。
      早上还好好的一个人,怎的突然昏迷!满满的焦灼和担忧,从心头溢到呼吸,祐樘自从母后暴薨之后,再次体会到那种无能为力的恐惧。乾清至坤宁不过百步之遥,此刻竟漫长无比。
      进了暖阁,一见御榻上爱妻面如金纸,身下大片殷红,刹那如时空静止,祐樘顿觉手脚冰冷,呆了片刻,遂如梦初醒般,俯身摸摸宛月,鼻息尚在,胸口也有起伏,这才嘶吼出声:“怎么回事?太医呢,来了没有?”
      “已遣人去传,合该到了。”李兴及坤宁宫众人战战兢兢跪了满地,心知若是今日皇后有个好歹,他们死罪纵免,活罪难逃。
      “蠢材,中宫宣太医,何需请朕的旨意!万一耽搁了,朕唯你是问!”祐樘握着宛月冰冷的手,在榻侧坐下,目光如电,转向梁含香问,“你给朕说说,皇后是怎生不好的?”
      “回万岁爷,”含香忍泪道,“娘娘这几日偶有恶心不适,奴婢待请旨传太医,娘娘不肯,奴婢只当……只当是害喜……不想,方才娘娘在外头立着,突然脸色发白,冷汗淋漓,待要哕,却猛地捂住小腹,喊了声痛,就昏倒在奴婢身上。等奴婢们把娘娘扶上床,才发现见了红……在此之前,旁人皆一无所知,未能服侍好娘娘,全是奴婢一人失职,奴婢有罪,请万岁责罚!”
      “大胆!早知娘娘不好,你为何不禀告于朕?”祐樘明白含香的意思,是宛月瞒着不让说,可这股惊怒之气究竟难抑,“先留你这条贱命戴罪当差,待皇后大安了,朕再与你计较!”
      “奴婢遵旨,谢皇上开恩!”
      含香磕头间,御药房太监覃文领一行太医匆匆赶到,有太医院院使施钦、院判张伦及御医刘文泰、徐生四人。
      不等医官们叩头,祐樘让开床榻,挥手道:“都免礼罢,速速为皇后诊视!”
      施钦、张伦忙膝行上前,各跪诊左右手,又互更再诊。他们在路上问过病,现望闻问切已罢,对视一眼,皆心中了然。皇后已在生死关头,若一个不小心,自己老命就搭进去了。
      施钦抚抚长须,率先启奏曰:“禀告皇上,以臣愚见,娘娘面色苍白,四肢厥冷,凤脉细数无力,而此前突发下腹剧痛,大量出血,实乃……胎堕难留之症。龙胎孕育一月又半,已不幸堕没……”
      “皇后呢,你如实说,皇后怎么样?”祐樘不耐施钦欲言又止的样子,纵然胎儿没了令他心如刀割,但更该关心的不是皇后的性命吗?
      “娘娘情志内伤,少腹蓄血,阴阳离决,极是凶险……”施钦觑着皇帝阴沉如冰的神色,舌头有点打结,“臣以为,宜速服参汤,再服以生脉散合方,益气固脱,活血祛瘀,或有望逢凶化吉。”
      到了吊参汤续命的地步吗?祐樘只觉口中苦涩难忍。
      “万岁爷,参汤已煎好了,可要进服?”李兴庆幸自己考虑周到,总算有点将功赎罪的机会。
      “传进来罢。”祐樘又问张伦,“张院判,你如何看?”
      张伦所言,与施钦大同小异。
      正说着,门帘一卷,冯屏儿端了瓷盅进来。梁含香取厚褥垫高了皇后头部,持银勺舀一勺参汤,吹了吹,小心翼翼往皇后唇间送入。
      皇帝视线紧跟着追过去,眼看着皇后小巧的嘴唇似动非动张了张,将参汤吞咽了,他才示意徐生接着说下去。
      张伦奏罢,又由刘文泰、徐生参看校同,说法皆是一般,皇帝便命他们立时去计药开方。
      “等等!”他又喝住告退转身的众医官,深潭一般墨黑的眸子在殿内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厉声道,“今日之事,朕不想听见有一个字传到外头。皇后只是偶感风寒,明白么?”
      众人诺诺又跪了一地。头脑机敏的已明白,皇后就算大难不死,罹此重疾,一年半载怕也难生养,此时正值选妃之议风声四起,若传到朝廷,事态难免愈演愈烈。

      入夜的坤宁宫,笼罩在一片静寂之中。
      宫婢们影影绰绰侍立在殿内,汤药已灌下去了,皇后是否能安然渡过这一夜,端看天命了。
      祐樘步出殿门,背着手,伫立檐下。
      寒意十足的东风,吹得灯笼摇摆不定。乾清宫嵯峨的后檐,以及周边的各处宫所高墙,在风中布下森森重影。
      下雨了。
      时近二月,弘治三年的第一场春雨,夹着细碎的雪粒,在昏黄的烛光中斜斜飘落下来。
      雪粒落地即化,与雨水融在一起,祐樘伸出手去接了,满手的沁湿寒凉。

      宛月。
      我们的第一个孩儿,我尚不知他的来临,已然没了。
      没关系,只要你还在。
      你要好好的。
      “悲莫悲兮生别离。”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此等不详的诗句,却不知为何萦绕不去。

      犹记荐香亭畔,一见惊艳,丹青难下笔。
      再惑于白雪红梅深处,她的明媚浑然天成。
      终盼来初婚燕好,画眉深浅,方知闺房之乐有更甚者。
      她的点点与滴滴,浮光掠影般挤在他的胸臆间,重鼓似的一下又一下的猛擂。
      她是一个臭棋篓子,起初还端着姿态,后来每输了必耍赖,把棋子拂成黑黑白白。
      她偷偷绘了他的小像,却又不给他看,悄无声息地撕掉了。
      她还好一点酒,喝得微醺之际,就这么笑意朦胧的斜睇着他。
      她赖床懒起,却每天早早起来,为他打点冠服。他步上皇辇,回首看她,朝晖映射下,笑靥如霞。
      ……
      此刻,他唯愿自己像瓦当上那些祥兽般蹲守在此,一直守着她,守至天明破晓之际,她能一如既往地起来,微笑着替他披上衣袍:“你上朝去罢,我在这里目送着你。”

      宛月!
      我许诸神列佛前岁岁长供,月月设醮,初一十五斋戒清修。
      我许以我二十年阳寿,换你平安醒来。
      仅此而已,不可再多。否则,若我早早去了,谁疼你爱你,谁教子护女?
      祐樘鼻中酸涩,氤氲雾气模糊了双眼。
      良久,往脸上一摸,腮边冰冷一片,已湿透了。
      大抵是雨雪落到颊上了罢。

      “万岁爷,娘娘醒了!”
      谢天谢地!想是我一片诚心感动上天!祐樘惊喜,大步踏入房中。
      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中,只见宛月花容惨淡,连唇色都是白的,惟一双妙目黑莹莹的,波光闪烁。
      祐樘登榻坐下,握她平素暖热的小手如今冰如霜雪,心中不由一痛,“月儿,你好些了?可有哪处不适?肚子还痛么,还恶心么?”
      “皇上……”宛月头目森森,虚弱得提不起气。昏倒前的症状已让她猜测到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才有了孩子,又掉了,是不是?”
      祐樘点点头,强颜宽慰:“没成形的东西,既与我们无缘,也便罢了。迟早还会有的。”
      宛月泪珠止不住地落下,泣不成声,“可怜的孩儿,也不知是男是女,长大了该是什么模样。好歹是母子一场,我这当娘的没用,他该怨我罢。”
      祐樘心下酸楚不已,“我叫李广做场法事,送送他。”
      垂泪良久,宛月又问:“我还能生养吗?你告诉我,实话。”
      “有何不能?不信,明儿个你自己问太医。”祐樘胡乱安慰着,心中也是没底。
      “嗯。”
      宛月每说一个字都要费一番气力,祐樘亲手端了参汤,一勺一勺为她喂下半碗。
      墙外更鼓隐隐敲了三下。“夜深了,皇上请回乾清宫安寝罢。”
      “我就歇在外间。来,给你擦擦身上,换套寝衣罢。”
      “不!”宛月无力地挣扎,“有含香呢。”
      含香也上前阻止,语气坚决:“万岁爷,请让奴婢来!这血污男子须得远离,若让人知道您碰到,于您于娘娘都有碍!”
      祐樘无奈,到外间似睡非睡躺了半夜。眼皮尚未合稳,就到了早朝的时辰。朝会上众臣又扯南京守备太监蒋琮与御史姜绾相互讦奏之案,祐樘不胜倦怠,匆匆退朝作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生当来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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