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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旦星变 ...

  •   大明成化二十一年,正月初一。
      晨雾弥漫中,隐约可见宫殿巍峨,朱墙金瓦,是为天子所居皇城。宫殿重重,其最高巨者,座落在三丈高的三层汉白玉丹陛之上,乃大朝所用奉天殿。
      “天颜入曙千官拜,元日迎春万物知”,殿前玉阶及阶前阔地上,文武群臣及四夷朝使身着朝服,庄严肃立,静候一年一度的元旦朝会。
      第三通鼓槌过,在内官前呼后拥下,皇帝朱见深冕冠衮服,缓步进殿,升金銮宝座。
      大乐奏响,群臣三跪九叩,行礼庆贺,致词云:“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皇帝陛下膺乾纳祐、奉天永昌!万岁,万岁,万万岁!”
      仪仗庄严的殿堂上,天子俯视的目光穿过殿前的诸多臣僚,投射向遥远的天际。朝霞映衬下,新年第一缕阳光喷薄而出,耳边声声“万岁”仿佛随着这新的光明,穿越层层朱阙,撒向大明的广袤疆土。

      在大明国土腹心区域,一道运河自杭州蜿蜒北上,而至京师,如同一条血脉纵贯南北,滋养着周遭风土人情。其山东临清至天津卫一段,称卫河,流经临清、德州、沧州、景州、青县、兴济等州县。
      卫河东岸兴济县,县治兴济镇东三十里,有村曰广昌屯。广昌屯有望族张氏,徙自山西徐沟,乃积善仁义之家,世代业儒。族长张缙,号乐素老人,正统元年举人,曾任山西交城教谕;其亡弟张绶,下有一子张峦,以乡贡入太学;张缙两子,长子张岐已逝,次子张岳系邑庠生,今侍奉身侧。
      新年一早,一众子侄孙辈过来磕头行了礼。张缙欣慰之余,思及病故多年的长子张岐,转头凝视壁上张岐手书的“淡泊明志”四个大字,愀然改色。想岐儿未满三十即中进士,累迁至正三品俸的佥都御史,巡抚辽东,卫国安民,何等荣光!可恨后来遭人构陷获罪,郁郁而终。其子亦早卒,寡媳幼孙,也只得赖自己和岳儿照料。
      张峦见状,知伯父又生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酸楚之情。他幼时随从兄受教,兄弟情深,每每念及,亦是悲从中来,然不忍眼见长辈伤神,遂指着张岳之子张伦、张岐之孙张教,强颜笑道:“伯父,侄儿观伦儿、教儿这两个孩子,一年未见,皆懂事不少。”
      张缙捋着雪白长须,面色稍霁:“人是乖巧些了,读书尚未开窍哪。难得你从太学归来,望抽出空时,好好指点这些不成器的小辈儿!”
      张峦忙躬身答应:“那是自然,请伯父放心。伦儿和教儿都算用功的,伯父瞧我那两个孽子,愚顽惫懒,荒废学业,每年见了免不得一阵好打!侄儿离家少归,平日里侄孙还得仰仗你老人家严加管教啊!”

      张峦携二子鹤龄、延龄回至东院自家,打帘进了正房。炕边与太太金氏说笑的长女宛月,起身迎上来,笑道,“爹回来了,外头可冷得很?”
      宛月穿着过年新制的蜜合色棉袄,玫瑰紫银鼠坎肩,葱黄绫棉裙,油黑头发挽作云髻,脸如白玉,颜若朝华,一笑更是眉眼弯弯,明媚娇艳。恁般出挑的女儿,婚事却是不顺,张峦不由得心下一叹。
      传了饭,丫鬟们上前摆置碗筷。东院人口简单,过年免去男女尊卑之分,侧室汤氏也入了座,全家围着八仙桌而食。丫头婆子则在一旁支了矮桌,图个热闹。
      热气腾腾的饺子出锅,新熟的面皮清香,混着猪肉白菜馅儿的浓香,氤氲在喜气洋洋的家中。
      宛月捧着头一碗饺子,双手递与父亲座前,甜甜地问:“爹尝尝,咸淡可适口?”
      这饺子,家家户户皆做得,却是各成其形,各有其味,少见雷同。张峦夹个饱满如元宝的饺子,细细嚼了,馅儿是女儿亲手所调的熟悉味道。他点点头,慢条斯理地说:“正合口味,甚好!京师酒店里的大鱼大肉,亦是难比的!”
      一家子欢欢喜喜吃着,忽“咯嘣”一声,是金氏咬到了饺内包的银钱。
      宛月笑道,“娘好福气,新年头一桩的喜庆事儿,落在娘这儿了!”
      金氏风韵犹存的雪白面上满是笑意,“我图什么福气,还不都指望你们几个!”
      “初岁元祚,吉日为良。伏惟母亲大人尊体万福,富贵安康!”鹤龄拱拱手,清秀的小脸故作老成。长姐新教的曹植《元会》诗,开头一句他尚记得,恰派上用场。
      众人七嘴八舌道着贺,延龄嚷道:“祝娘万事如意,恭喜发财!娘,延龄也要咬钱,也要发财!”他夹起金氏那半个饺子,使劲咬一口“成化通宝”,硌得牙发酸,“姐姐,你怎不多包几枚,还有吗,还有吗?”
      “你呀,小财迷!”一根水葱似的指头,戳到幼弟白白嫩嫩的脑门儿上,“压岁钱还不够你花的?”
      鹤龄挤挤眼,“姐姐,我晓得弟弟求财何用。延龄,我可说了!”小弟请同窗代为捉刀课业之事,他可一清二楚哟。
      “好哥哥,求求你,别打趣弟弟啦……”延龄蹭到哥哥椅边,胖乎乎的小手摇他胳膊,“弟弟发了财,定当与哥哥有福同享!骑大马,做大官,满箱元宝金灿灿,哥俩见了面,给你分一半!”
      张峦含笑训斥,“无赖耍浑,不成样子!”

      准备出门拜年时,天阴起来,彤云密布,朔风扑面。两个男孩不惧冷,在院里蹦跶笑闹,等着套了车去舅家。
      铃儿叮当响着,骡车在雪地上迤逦而行。渐可见远处横着一座小城,便是县治兴济镇。宛月撩了车帷望向窗外,小道冰雪泥泞,混杂了车辙和脚印。路边冬雪覆盖的麦田,则白茫茫洁净如毯,北风不时卷起一片雪沫。她出神地瞧着,忽咯咯一笑,银铃似的,纯然,清脆。
      金氏从假寐中睁眼,问:“瞧见什么好笑的?”
      宛月转头笑道:“瞧着那雪,忽想起儿时在舅舅家小住,我刚缠足,痛得掉眼泪,表哥便陪着我,偷偷解了裹脚布,到卫河边上踏雪。那雪,便是这样,白茫茫、厚绒绒的,让人恨不得躺上去打滚儿。表哥选了地儿,在雪上咯吱咯吱踩啊踩,每个脚印当一片花瓣,遂踩出一朵花儿来。我拍手叫好,表哥说‘缠了足能成三寸金莲,雪里踩成花儿来岂不更美?’我遂忍了痛缠起来。可等缠成了,哪还能那么漫天野地乱跑呢,表哥哄得人好苦!”
      金氏噗哧笑了,“娘小时候,你舅舅也这般哄我的!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汤氏原是金家陪嫁丫头,忆起幼年趣事也调侃道,“怎不说有其母必有其女?太太小时候,为一个不缠足,剪断多少条缠脚布,害我挨了老太太多少回打!恶人还需恶人磨,后来姑娘裹脚那些闹腾,可不是让太太操碎了心!”
      “好啊,敢取笑我,撕了你的嘴!”金氏作势要拧。汤氏躲闪道,“太太饶命!姑娘快救我!”
      宛月掩了一口雪白贝齿,“姨娘一把年纪了,没个正经,活该!”
      “哎呦!”汤氏头一偏,撞到车壁上,歪了狄髻上的翠梅花钿儿。金氏一边笑她报应,一边帮她扶了发簪。

      至金家拜过年,鹤龄和延龄迫不及待冲进男孩群里。表兄弟们小玩意儿最多,烟花爆竹就有二响炮、摔炮、彩珠筒、花子炮十几种,让人总也玩不够。午后,天色阴沉似铅,随时要落雪的样子,金氏赶着回家,硬揪着俩小子耳朵,方拽上骡车。
      到家不过申时,竟晦暗如夜。一家人在呼啸的寒风中,瑟瑟抖抖下了车,忽见中天一道火光一闪而坠,化为白气,曲曲折折,似蛇般爬行上腾。俄顷,轰隆隆一阵雷响,延龄躲在金氏怀中,指着白气骇道:“娘,那是什么?”
      金氏也慌道,“老爷,这可是怎了?”
      大风扬起张峦的髯须,垂在儒巾后的皂色双带猎猎作响。张峦理着漆黑长髯,望天淡然道:“此乃陨星,自古便有记载的。”他转头安抚地回视妻儿,“星宿运行,有恒有变,莫怕,都回房吧!”
      在金氏心中,夫君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便踏踏实实领了孩子们进屋。
      入夜,母女俩正打双陆,猛然听到外头轰轰作声,震得地面一抖,随即仆役丫鬟们乱哄哄嚷嚷起来,各处犬吠闹成一片。
      丫鬟出屋看了动静,禀道:“回太太的话,方才震响时,门房他们瞧见,西边天坠了颗流星,碗口大小,红通通猛地砸下,好生瘆人!老爷在外头说无需惊惶,命大家各自散了。”
      张峦面上力持镇定,内心何尝不忧惧,夜深无人时,向金氏喟叹,“大年初一,天降流星,绝非详兆。天道人事相互感应,去岁大星坠地,则秋时山西灾荒,饿殍遍野。今日这星变之灾,不知要应到哪处要遭殃了。”
      金氏漫不经心剪着灯花,口中抱怨,“别处遭不遭殃,与我们何干?老爷啊,我只求有个主心骨陪在身边,再遇着这种妖异的事儿,别慌了我们一群娘儿们孩子!”
      张峦踌躇道:“总劳你一人辛苦家务,我也是不放心的。我有意在京城赁一所宅院,把你们接过去,鹤龄、延龄跟在身边,也好管教学业。只是……月姐儿的婚事摆在这里,带她走似是不妥……”去年,宛月方许了他继表弟孙友家老大伯坚,不料伯坚旋即一病不起,婚事就拖下来了。
      “退亲!”金氏啪地放下剪刀,“老爷,我们捧在掌心怕碰着的金珠子,怎能嫁给孙家那个病秧子?”
      “这如何使得!为人要讲信义,何况我们两家亲上加亲,月姐儿过了年才十六,再等等何妨?”
      小事上随金氏折腾,而大事上张峦主意是定的。大过年的不宜争辩,金氏闭了嘴,只待时机再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正旦星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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