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青陵（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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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元兽困得睁不开眼，我将它安顿至一座偏殿里，便同旭儿来到太子宫左近。因夜色已深，进寝殿实是不合礼数，旭儿将我带到东角一间茶室来。
临到门槛，他停下身来对我道：“天妃来得突然，一时间没能备些好酒，权以茶代了。想你先年病重，本殿携嫣儿前去探望，也曾托上君给你服了一付灵芝甘草茶。那茶润气养心，足以补齐你这些年落下的修为。此次起身之后，仙姑是不是觉得精神大好？”
我心底一酸，忙道：“难为殿下如此记挂，醒来后筋骨确还算活络。”他眉宇间沉稳温和的神情，此刻颇似温陵君，便那么微微一笑道：“进去罢。请。”
我屈膝一礼，跟着他朝里走去。
殿内明亮温暖，一座神龛供着六尊帝像，香烟袅袅上升。当中的案几上摆了只透雕花笼，里头一对青鸟，正忙于啄食笼中草籽。一名面容娴静的少女倚在桌边，低眉信手挑弄鸟儿。我们从外入得茶室，她只淡淡斜得一眼，不曾作出任何反应。
旭儿上前一步道：“我同仙友有些话说，你先回去歇着罢。”少女又逗了几下鸟儿，方才懒懒地起身，道一句：“我今晚去母后寝宫宿着罢了。锦华殿太久不曾住人，仙气怕会一日日淡下去。等凭空生出甚么脏东西，可就来不及了。”姿态曼妙贵气，语调倨傲不驯——想是传说中的三公主了。
旭儿并不挽留，只道：“你去罢。”少女轻轻打个呵欠，冲我点了个头示意，便自我们身畔擦去。
我眼盯着她的背影发了好一阵呆。
旭儿在那头招呼我：“仙姑，看甚么呢？”我堪堪回过神来，随口应道：“公主貌美，便多看了两眼。”旭儿无奈地笑着摇头，倒没见几分喜悦之意。
说起这东海龙三公主，当年我只在百岁宴上见过她一次。
其时她还是个女娃娃，手里拿着根竹叶风车，小脸儿憋得通红。任凭母亲怎么劝说，也不肯从宫柱后头露出脸来。没想到今日已出落得这般亭亭玉立，岁月这物事，当真荏苒如梭。
算起来，她年纪比旭儿还大了好几轮。仙界联姻，向来只要看着差不离，便无所谓活了多少年岁。想那群神仙闲散惯了，并无此等心思一一揣摩。我和九祗还不是差了十万八千里，硬是给天帝凑到了一块儿……
咳，说着说着怎又想到那厮。
我掸了掸裙角，缓缓在旭儿对面坐下身。他将案上鸟笼放至一旁，伸手取来长柄平勺，隔了好远去舀那红泥小炉中的清茶。
茶香扑鼻，热气蒸腾，他低垂的眉眼蒙上烛火暖意，果真与我年轻时有些相似。
我捧了一杯茶问向他道：“放公主一个人在娘娘那头，不太好罢？”旭儿波澜不惊道：“仙姑先尝尝这新茶，火候是不是大了些？”
我一愣，只好抿唇不再言语，低头喝了口茶。他泰然自若地坐在对面，伸指施个咒术，将炉下火势稍减几分。
半晌沉默，本仙姑还是忍不下担忧，又开口道：“刚刚在帝君那里，我似是不慎听见——”旭儿淡淡一笑道：“丧子之痛？”我迟疑着一点头，他便道：“其实你挑这个时候入宫，本殿已猜到了十之八九。”
我见他面不改色，终究猜不出他此刻心作何想。唯有小心翼翼地说些客套话道：“逝者已矣，殿下不必太过伤怀。他们择时投胎，说不准还是当神仙的好命……”旭儿不紧不慢啜了口茶道：“是这道理。离了我身边，到哪里不是好命？父君还老说他中了甚么咒缚，总使身边之人不得善终，依我看……我才是这注定孤寂的一世命格。”
我心中大恸，出口便是一句：“不会的。”他抬眼奇怪地瞥我，我忙又改口道：“上古万万年，命这一字，本就非众生可以揣测……至多看出些征兆来，却也不能算是定数。想这世间如此浩瀚，根本不存在甚么一锤定音之说，就算是神仙的命格，中了鸿福天运，说不准也可以改的。”
话至此，只见旭儿颇是讥讽地勾起唇来：“本殿早过了信天运的年纪，真有甚么突如其来的福泽，想也不会降于我身。”
我静静放下茶杯，拿双眼盯住他道：“倘若我有方法令帝君痊愈……太子可相信人定可以胜天？”
他正舀茶，闻言手指一颤，竟尔洒出不少。
“你……仙姑有办法救我父君？”他凝注我，眸光映一星烛火，显得格外专注。
我缓缓地道：“按道理说是有的，只是成效尚不可知。”他的神情似十分疑惑：“可连天帝都知父君病不可治，前两日还召见过我，要我随时准备即位青帝……真有法子的话，为何向来无人知晓？”
我怎能告诉他此法要用到半妖之血，只避重就轻道：“太子可还信得过我？”他道：“紫仪宫近年与青殇着实交情不浅……自是信得过的。仙姑为何有此一问？”我指端绕杯口转了一圈，轻声地道：“那便好。请太子单为我腾出一间丹房，我许要在宫中住些日子。”
他又有些迷惑：“为了……父君？”我微笑道：“为了整个仙界。青帝的资质在上神中亦算得上等，这些日子妖风不平，少他一个，大大折损了仙界的胜算……我有此一虑，便在醒来后查了遍天鸾秘典。一查之下，果真有个上古的炼丹法门可解好些妖蛊……可就是不知缠丝蛊是否在列……不管怎样，试试总不为过罢。”
旭儿颔首道：“不假。那便试试罢……难得仙姑如此顾全大局，竟肯用本族秘法相救，温旭替父君在此多谢了。”
他说着起身要行大礼，我赶忙空出一只手将他扶住。
“都是仙友，殿下不必如此客套。”
他直起身子，眸光些微一闪：“我这就去吩咐宫人打扫空下的几间丹房……今日天色已晚，仙姑请自去方才的偏殿安歇罢。宫中已遣散了□□成仙婢，改日本殿会多收些人的……这几天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仙姑海涵。”
偌大一座云擎山，眼下竟沦落成这般萧索。我看在眼里，心底也颇感难受。
拜别旭儿，我慢慢踱着步走出茶房。窗外一轮半月上挑，静静铺了满地银光，无端端就令人想起万年前的那一夜，我捧着慑魂剑飞奔在青玉阶上的身影。那时满山花开，阶上也尽是残红。我一直一直地向着温陵君的宫殿中奔跑，朱红的裙摆于风中飞扬，倒映明净的玉阶之上，似一道蜿蜒的烟霞。
手指刚点到宫门，却自背后给人抱住了，我一惊侧脸，只见一双熟悉的的眸子，清透瞳仁被眼睫掩了半分，烟水的底色，却有月华一闪而逝。
“让我猜猜……凤羽族长公主这么晚大驾宫中，究竟是为了甚么？”
我脸一红，忙扭身挣开：“你怎么老喜欢吓唬人啊？再这么突然间从天而降，总有一天会给吓出病来。”
那人一笑之间，便点亮了眉间的朱砂痕。用折扇轻打手心绕了我一圈，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
“你不是被本君吓病了，而是已经病了。”
我一愣：“甚么？”他摸着下巴，笑意更深：“相思病。病得还不轻。”
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咳嗽两声道：“断然是有些想你，可也还不到相思病的地步罢。”他指着我怀中慑魂剑道：“那么，定情信物又是哪里来的？”
我额间一滴冷汗，慌忙伸臂将剑护到胸前：“这……这又没说是给你的……我回去了。”刚一转身，那人闪身拦到眼前，一副谦谦君子的笑容，看起来却颇能惑人心魄——
“三更半夜的，仙姑独自跑来云擎山下。本君要再不做些表示，岂不是……负了你一片冰心？”
他一句话不曾说完，我便觉腰上一紧，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已被人轻轻触了一下。
我头脑中嗡鸣，登时感觉天旋地转，连双脚都站不稳了。他笑着低头，又在面颊上落下一吻，这下可好，本仙姑手也跟着一并软了。
慑魂剑从怀中堪堪掉出，此番委实丢脸之极。
那人游刃有余地伸出一手，剑竟像被吸过去一般，不偏不倚，正好掉进袖中。待我回魂，只看到他一副十分受用的神情，腰间晃悠悠别着剑身，负手冲我微笑。
“多谢仙姑好意相赠……这把剑，小生自会爱惜使用。”
我那时脸皮子比较薄，被占便宜之下，堪称是无地自容。便跺了跺脚，转头跑下阶去。
夜风将那人的轻笑从背后吹来，搔在耳畔，十分麻痒——
“……一直用到我变成了老头子，再用不动为止。”
……
……
忽而风倾，我竟恍然走至当年正殿。
“谁在那里？”就如多年前那般突然，一个声音淡淡在我身后响起。
我缓慢回过头去。
方才病卧在榻的帝君，此刻正身披一件薄青长袍，手持玉笛，站在几阶之下。明明想拔腿就逃，我却被钉在原处一般，无法挪开身子。
不知为何，今夜更重之时，委实比万年前寒冷许多。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青陵（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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