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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青陵(2) ...

  •   40

      去往青殇城之前,我先到天鸾族拜访了一遭。
      迎着残阳踏入天宫,大殿中竟尔空无一人。我走进步楹静悄悄的寝殿,隐约看见珠帘后的床榻上躺着当初中蛊的青鸾,气息奄奄,依旧是那副不省人事的模样。沧尘接到宫人通报,踩着我后脚进得寝殿。多年不见,他已两鬓斑白,想是为这妖蛊耗费了太多心力,连清修也顾不上了。
      我上前盈盈行礼,叫了一句“上君”,方才抬头道:“步楹姑姑现下不在此处?”
      沧尘悠悠叹了口气:“她为璇儿四处奔走,这些年都不在宫里。”我静默片刻,不禁问道:“那您呢?”他手遥遥一指道:“我身居上神之位,如今仙妖大劫在即,自不能随意离开九重天界。”
      我顺着那手指看去,天边翻滚的紫黑云雾确比几年前浓烈不少,当下颔首称是,心中颇感唏嘘。
      沧尘放下手臂,黯然又道:“你自小无依无靠,被天帝捡回族内时,和璇儿现下一般虚弱。强靠我输进去的一股真元,这才撑过了凶险。几年前听闻你病重,步楹只当又要失去一个孩子……魂不守舍了百十日,这才决定自己出手营救璇儿。可其时妖风已然肆虐,寻得那花妖的几率太过渺茫……我劝她不要操之过急,谁知她留下一封书信便离了宫去。……唉,此番若是没有给她找到,恐怕她也不会再回来了。”
      一席话说毕,他疲惫地伸手揉了揉眉端。
      沧尘上君……确是比上次见到要苍老许多。
      他和步楹虽为人闲散,爱贪些小利,毕竟对丹朱算是真心。这两人一辈子相依为命,为众人瞧不上眼的天鸾族费尽心血,想来也着实不易。
      我心有不忍,便起身给他斟了杯凉茶,轻递过去道:“璇儿的病症拖延太久,就算救回来,修为大约也全空了。若您只想让她醒来,侄女倒是有个法子。”
      沧尘便摇了摇头:“这我倒是听步楹说了——你想接替澜晴上神,统合两族后,再要挟青帝给出救命之方……可眼下青帝也卧床不起,这法子大概行不通罢?从上古开始,鸾凤两族便积怨已久,这件事轮到我头上,却也没让我想要去掺和。一来是没有那个心力,二来……”他顿了顿,忧心忡忡地抛来一束目光:“丹儿,我怎觉得你嫁去紫仪宫后,变得太有些野心勃勃了?妖界攻势在即,你不顾修行,反盯着仙界这点虚名……这一点,令本君十分放心不下啊。”
      他将两不相帮的态度摆得十分明确,还把本仙姑推到紫仪宫那边去……算计澜晴一说,我委实不能同他再提起。
      “当初有此想法,也是因为澜晴娘娘通妖一事初露端倪……眼下丹儿已没闲工夫顾及这些,族长还请千万放心。”我给出一个令他安心的笑颜,转头瞥过青鸾,缓缓地道:“丹儿说的是另一个法子,为保万无一失,还请您先在天宫内稍待些日子。等我再回来时,璇儿身上的蛊也许便有了解决之方。”
      沧尘愣了一愣:“你这话把我听糊涂了。”
      我微微笑道:“您只管找回步楹姑姑,等我的好消息罢。”
      话至此,该说的也差不多说尽了。
      我来双鸾天宫,一为探看步楹近况,二为探听沧尘的口风,既然这两人都只顾着门内事,且并不想惹火上身,我也只有自行谋划,权当是紫仪宫出来的人了。

      在天鸾族耗费了近一个时辰,待抵达青殇城,已是夜幕低垂时分。
      其时城内繁花如雨,却不若前几年般,处处歌舞升平。一眼望去,长街冷清,四下里行人寥落,显得甚是萧索。怀弥随手拦下一片落红,挑起眉暗叹道:“青帝近些年诸事不顺,膝下子嗣频频夭折,哪里还有种花的风雅。”我默然不语,方才发觉这漫天的飞花,竟都是凋零之物。
      本仙姑昏昏睡去的这四五年中,旭儿已与东海三公主正式成婚。约是两年前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却没活过三月,是条早夭的命。半年前再次喜得麟儿,刚从天宫回来的路上,便听人说“太孙七日前崩了”。
      我一听,脚下便是一崴。怀弥赶忙伸手扶住,责怪我道:“不过睡了些日子,怎连路也不会走了?”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只是一颗心揪紧得厉害,走在路上很是恍惚。
      水元兽在我肩头趴不稳当,只好换到怀弥身侧呆着,一面伸出爪子来摸我,一面呆呆地问:“仙子姐姐,你怎么哭了?”
      我忙伸手抹了一把脸,背过头道:“没甚么。”
      旭儿……都是我害了他。
      若不是我体内种了血菩提,还稀里糊涂地怀上了他,他怎至于吃这么多苦头。
      如今他倒是真的长大了。只不过要承受的也愈发沉重——他的命理与天道相冲,想要续后,大约是难上加难,须得真正找到相性极合的妻子,方才有机会平安诞下子嗣。
      也许,我从来就不该把他生下来。
      怀弥从旁瞥我一眼,静静开口道:“现下我才知道,你隐瞒我的东西,比我们几百年的交情要重得多。”
      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苦笑一下,又道:“你的底细,九祗清君应已知晓了十之七八。而我就算把红线系在你的手腕上,也全然不知你要去到哪里……这便是所谓的亲疏有别,今日总算明白了些许。”
      我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怀弥聪颖过人,定早就看出了我的身份不同寻常。我一直不说,他也并不方便过问,冥冥之中,竟给他造成了疏远之感。
      可我又能对他说到哪一步?这一趟浑水,我本就不想让他涉足。
      便这么一路沉默地走到云擎山左近,顺着通往宫殿的长桥看去,大殿内部昏暗不已。
      路两旁华灯寂灭,只有一个仙伯,颤巍巍地提了盏青灯,前来接引访客。
      我从袖口掏出几粒灵丹给他:“小仙乃是太子殿下的旧友。听闻天孙一事,特来问候一番。不知殿下可安歇了不曾?若是没有,能否请仙伯通融放行?”
      那仙伯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好说,好说。”便脸不红心不跳地将几颗灵丹收归入怀。
      怀弥后退了一步,小声在我耳畔道:“我先缩骨躲去水元兽腹中。你顶着我的脸见过不少人,没得捅出了漏子。便先自己去好了,等到紧要关头,我再出来保你。”
      我点点头,伸手将水元兽拢至怀里。再一转头,怀弥已不见了。
      仙伯回过脸来,理所应当地一愣:“怎地忽然间只剩你一人?”
      我忙微笑道:“临来时受了些轻伤,他得去神兽腹中稍作疗养。否则面见太子时身形不稳,怕会失了礼数。”
      仙伯脑子不灵光,自也没多揣测。只伸手示意我人在前方,把灯留给我,便一步三摇晃地走了。

      这一整座的宫殿,仿似被它的主人遗弃了很久。
      也许因唯一在管的澜晴都已放手,之前那森严的守卫、如云的仙婢……早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还有那平地而起的星台楼阁、璀璨耀目的万盏宫灯……眼下亦已归于黯淡,不复繁华。
      我踏着满地残红,一步步朝空旷的殿内走去。
      里殿透出一星暖光,斜映至外殿地面,令人眼前愈发黑暗。有个缥缈如水的声音如涟漪般在殿内荡开——“你母后怎还没有回宫?”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停住步伐。
      便有另个声音回道:“母后就在宫中啊,父君。她一直在丹房里,或者守在地宫深处……最近确是不怎么露面了,不如我帮您把她叫来?”清透有力的少年音色,应是旭儿不假。
      先前那人长长叹了口气:“我所说的并非澜晴。”
      少年惊呼道:“父君!”
      我双腿一软,险些跪坐在地,强自往前挪动两步,又听殿内之人轻轻地道:“旭儿,你可知两万年前的云擎山是甚么模样?本君这一生,怕是再见不到比当年的云擎山更美的地方了。那时山上种满了凤翎花,一丛云霞缭绕至天际,将整座山映成茫茫绯色。而你的母亲就站在那环聚的繁花之中,她看得那么出神,甚至让人不忍心去叨扰……后来她从头顶折下了一束盛开的花枝,我便上前去跟她说:‘不知这位仙姑有何指教?这一束花,莫不是要折给我的?’她吓了一跳的样子,到现下还模模糊糊地浮在我脑海中……”
      那已是……两万年前的事。他身中妖蛊,怎会在现今记起?
      我拼命地捂住口唇,却止不住潸然泪下。
      旭儿的语调听在耳中亦沉痛万分:“父君,您病了,之前不也是如此,总把现世与梦境弄混……因蛊毒作祟,您才生出这许多幻想,做不得真。”他声音愈来愈低,几不可闻——“两万年前……那时儿子还没有出生。我只知道如今的云擎山,琼花全部谢了……”
      殿内那人似微微一笑:“谢了么。也好。”顿了一顿,深吸一口气问道:“煌儿已葬去地宫里了?”
      旭儿默然许久,低低道:“七日前殁去,母后便将他带入地宫了。显儿的尸身,也从两年前就躺在那里。”
      原来他在过问旭儿诞下的两个早夭之子。
      “是不是本君身边所有的人,最后都会不得善终?”从里殿传出的音色低柔清澈,平静得如一池春水——“若是世间真有如此咒缚,也许我才是那个深受其害的人。”
      “父君!”旭儿十分激动,似是碰倒了手边的甚么东西,骨碌碌滚下地来:“您身边还有我啊,还有嫣儿和母后!我们……我们一直都在陪着您,您怎么就看不到呢?!而且您为甚么……从来都不承认母后名叫澜晴?!”
      那人轻咳数声,避开了他后一个问题,只略微调整着吐息道:“提到嫣儿,你可曾恨过父君逼你迎娶她?父君只是对你的命格有所考量……嫣儿命中的祥瑞之气十分厚重,可盖过你打小便存的凶象……我知道你喜欢的是少珩膝下长女,可唯有和嫣儿在一起,你才能、你才能——”他说着喘咳得愈发严重,一时竟尔接不下话去。
      旭儿大惊道:“我知道,父君!我都知道!您对儿子的好,这一辈子我都会铭记在心!你快别说话了,早些安歇才是……”
      我一直在外失魂落魄,眼泪不留神便流了满脸。听闻这话却陡然回魂,一下忆起自己此番前来,是为了替温陵君解蛊的。
      放轻了脚步走到殿门旁,但见榻上一坐一躺两个人影,却堪堪挡在垂帘之后,不甚清晰。
      那二人大约本就没想过深更半夜会有人入宫,又因相谈正酣,并未注意到门口有人。而我倚在门边,鼓不起勇气再上前一步,听方才那人气若游丝地道了句:“你这一双眼睛,生得十分像你母亲……”便再也忍受不住,颤声唤了一句:“太子殿下。”
      垂帘中端坐的一个身影些微一晃,而后帘子打里被人撩起。
      “是你?”少年脸容比之前有了些棱角,依旧穿着那件银纹紫底的长袍。上下打量着我,神情颇是愣怔:“你……我那时听说你也病危……”
      我垂首遮住流过泪的眼,勉力笑了笑道:“九死一生,却还是活过来了。”旭儿回头看一眼那躺倒之人,拉上帘子道:“走。换个地方说话。”
      “是谁?”帘内那人发问道。
      “一个旧识。父君,您的慑魂剑便是她帮忙找回的。”
      榻上的青帝静默片刻,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撩起垂帘。
      “你……让她过来。”
      旭儿忙以眼神示意于我。
      我将水元兽放在凳子上,一步步朝那道帘子走过去。那些在心底腐烂的洪荒往事,仿佛随着走动的步伐,渐渐萌出青芽。而当我站定在他面前的瞬间,那些前尘便争先恐后地,自心底盛放出艳色的花。
      “原来是你……天妃。”他俊颜惨白,微微一笑时,还保留着当年如玉的温雅:“还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当面言谢,如此看来,我们算是扯平了。”
      旭儿莫名地插话道:“扯平?”我忙道:“当年小仙从青殇城拿走一把昆吾琢玉刀,眼下也算是礼尚往来,还了帝君一个人情。”
      温陵君轻坐起身,神态柔和动人,却只笑而不语。他的额间延伸开一线黑色的血痕,盖住那道美不胜收的朱砂印,顺着脸颊流入脖颈深处。
      我方才恍然大悟——因他元神力量强大,妖蛊难以缚住,唯有先还一小部分记忆给他,而后生生退至表皮上,养精蓄锐,伺机再作下一轮侵蚀。
      而下一轮……也会是最后一次,表皮既显出蛊纹,便足以证明此人病入膏肓。
      所以他才会忆起两万年前的初遇。云擎山在他的脑海里,竟是那样一番绝美的景象。也许当年的他,并不是完全蒙骗于我。
      可我们二人缘何会落到现今的地步?那漫山燃起的凤翎花色,究竟是在甚么时候谢作一地红污?
      我心头满满,尽是锐利的疼。
      他还能记起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却忘了当年在以怎样的心情爱他……抑或恨他。
      徒留满心的空茫和恍惚——在他眼里,我不是晏青漪,只是紫仪宫一代天妃。属于我和他的九重天界,就这样在过往年华中生生磨尽。
      眼下这般情境,许是该被称作“纵使相逢应不识”。
      我转开头对旭儿道:“我们走罢。不要再打扰帝君休憩。”
      温陵君淡淡合上双眼,倚在床头。
      “本君死前最后见到的仙友……竟是天妃你。”
      我鼻尖一酸,不敢再此多待,便匆匆扯着旭儿朝外走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青陵(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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