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32、尽倾（1）

　　32

　　我对饥荒年间的凡世京华很有些印象——断壁残垣下妖火灼烧，满眼都飘飞着焦黑的虫翅。密云垂天，连同大地一起被雷电劈开。便从那万丈深渊般的裂痕之下，流出冥府无尽的哀号。
　　当年情景，堪称人间炼狱，如今的京城却已歌舞升平，繁华尽倾。
　　凡间那六年太过不堪回首，每到一地，本仙姑便忍不住触景生情。
　　望着那一尘不染的御街，平地而起的楼宇，我犹自唏嘘不已。忽不知从哪冲出个疯疯傻傻的道士，撞了我一下，头也不回地跑了。
　　只听他边跑还边大声地喊道：“这劫数终是被贫道算出来了！近来不太平的妖风，皆因真命天子将亡，龙气镇不住这京城了！乱世将至，京城早晚会化作废墟！大家赶紧收拾收拾细软，跟贫道一块儿逃罢！凡人勘破的天机留不长，你们走迟了就逃不掉了！”
　　沿街一座精致的楼台上，有人哗地泼下来一盆污水。
　　“要死的臭道士又在发癫胡吣！”
　　道士身后还跟着群大内侍卫，浩浩荡荡，提枪怒喝，飞快地追了过去。
　　我看得瞠目结舌，一时没反应过来。身边旭儿忽然弯下腰，隐忍地痛哼了一声。
　　那声音虽小，夹杂在街头喧嚣中，仍是十分刺耳。我回过头去，少年眉头紧锁，揪紧了胸前衣襟。修长白净的指尖，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着。
　　我惊问道：“这是怎么了？”旭儿摇了摇头，张口要答，身子却晃了两下，眼中光芒一黯。
　　“太子殿……”我慌忙伸手去挡，一个翩然如玉的身影却抢先闪到面前，一手接住了软倒的旭儿，另一手轻轻按向少年腕间。
　　“我们被察觉了。走。”
　　片刻后，九祗陡然起身，趁乱朝斜对面的暗巷走去。
　　我愣了愣跟上，不放心地看一眼旭儿，声音有些发颤：“他有青帝元神相护，照理不会被妖……”说到半截，陡地一惊：“是天璇星君？”
　　九祗不置可否，深邃的眼神如一池秋水，衍生出层层寒意。
　　“你留下看着旭儿。我自去一趟国师府。”
　　我心下升起几分不祥，只觉不能放他独去，便拽了他的袖脚道：“等等。这次小仙必须同去。”
　　他目光沉静地瞥了我一下：“怎么，你还担心本上神被一介星宿撂倒么？”我摇头道：“他既敢对旭儿下手，想必已算出我们来此的目的。此事全由对方占得先机，和法力高下无甚干系。”他见我不愿让步，叹了口气道：“那便找个地方先安置旭儿罢。”

　　我们给旭儿找到间上房，九祗清君又在房内设好结界。床榻在仙光笼罩下，四角都开出白色的净莲来，远处看去，倒似一座巧夺天工的佛台。
　　我不放心地看了两眼旭儿，方轻轻带上房门。
　　这么多年来，本仙姑也只来了两次京城，来一次倒霉一次，当真是和此地犯冲。九祗原本在门外等我，见我出来，旋即负手背过了身去。
　　“天璇活得年岁不短，最擅观测星象，算人命格……这一回，倒是我疏忽了。”
　　咳，本仙姑又没要怪他，瞧这一出一出……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不多时我二人便来到国师府前，不过没走正门，是直接从朱红宫墙之中穿过去的。九祗掐指算了算，直领着我奔向东面偏殿。
　　殿内寂静无声，斜面一道霞光镜，镜面对准了门口。有冷风穿堂而过，带起一室交错挂起的龙幡。我的目光穿过那层层厚重的璨金之色，直逼尽头醉仙榻上的黑袍男子。他背后便是一幅人世间的江山长卷，上头工工整整写了句“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手边案上一盘棋局，听我们进来，竟眼也不抬，自顾自落下一子。
　　他对面坐了个病容惨白的青年，身子骨已清瘦得一吹就倒。皮相却十分秀气，掉头咳嗽的那几声，比女子还惹人心怜。
　　“国师。”只听青年轻轻地道：“有客来了，怎也不见通报？”
　　此人想必是皇上？不在皇宫里待着，跑来国师府作甚？
　　我站在原地甚是诧异，天璇转过凉薄如雪的眉眼，堪堪扫了我们一下。
　　“我一局棋还没下完，你们便自己找上门了？”
　　九祗清君淡然一笑道：“国师神通广大，我早想亲自拜访。”天璇不紧不慢地收了面前的残局，也笑了笑：“只可惜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有些规矩，便是贵客也通融不得。”
　　一旁的皇上听得满头雾水，我随手甩了片忘魂花过去，他便委委屈屈地歪倒在棋盘上。
　　天璇扫了睡着的皇上一眼，伸手拨了拨，让其好生躺回榻前。
　　他下地朝我们走来，凤眼凌厉，薄唇紧抿。从我身边绕过，朝九祗做了一揖——
　　“师叔。四万年不见，久违了。”
　　这一声呼唤委实让我瞠目结舌。
　　……师叔？
　　九祗清君只漠漠然立在原处：“免了。我同你师父交情并不甚好，想你也没把我当成尊长看待。面子上那套，能省则省罢。”
　　天璇不动声色地直起身：“看样子，您也看我不大顺眼。”九祗冷哼了一声：“你我并无同门之谊。你师父也是一样。在你面前，想必他诋毁了我不少名声。”
　　天璇闭上眼微微一笑：“‘目中无人，罔顾天条。仗着自己有几分仙资，便为所欲为’……嗯，今日看来，师父说得倒是不假。”
　　我在他们二人这左一句右一句中间，脑仁儿生疼。
　　九祗师承神霄始祖太乙神君，照理说是关门弟子……哪儿冒出个师侄来？
　　一旁的上神见我满脸不解，语调沉静地解释道：“我曾有个名唤七宸的师兄。死在了妖皇手下，便也没人提起过。七宸对师父成见颇深，自诩已脱离神霄自成一派。后来私下收了一个徒儿，在他死后兀自苦苦修炼，也没再拜到他人门下。因不得门道，别人都成了上神辈份的，那徒儿还依旧是个法力稍高的天仙……”
　　话至此，但听天璇插言道了句：“师叔谬赞。论‘不得门道’四个字，我还差您几分。当年师父战死，皆因你和师公死活要留守青丘，宁保一群无用狐族，也不愿出手相救……唔，这做人的门道，好在没向您学过。”
　　他的音色堪称冰寒彻骨，话中带刺，令我一时汗颜。
　　神霄门下怎尽出些常年不带个好脸儿的仙人？
　　天璇方才注意到了我，眼神凝到我发间那根白玉簪上，眉梢亦轻轻挑起。
　　“都过去这么久了，师叔竟还想着太乙神君的遗愿。”
　　九祗眸光一沉，未曾答话。
　　天璇星君如沉入久远的回忆之中，看了那簪子少顷，又开口道：“得徒如此，师公也该瞑目了。收集佛门七宝……您是想结那守护青丘的法阵？怎么，当年不择手段令族人得到永续的寿命，还觉得不够么？为了族人，您和师公甚么都做了，当真好生令我敬佩。”

　　我心下微微一抖，是了，九祗和其师尊太乙皆属九尾狐族。当年不知怎地，传出了青丘国寻得永生之法一说。那时的族长是太乙神君，他因此饱受天刑，被打入畜生道重新修行——“永生”并不遵循世间因果，想是用了违背天道的法子，理应受罚。
　　以往我听闻此事，还觉得与自己无关。今日串起来想了一遭，竟尔十分茫然。
　　我愣愣看向九祗，他倒并未反驳，眼中有细碎的水光流动。见我瞧来，轻轻一叹，神色间颇见悔意和伤情。
　　“本君来此，不是和你纠缠的。说罢，要你拿出玄锋金和慑魂剑来，到底要甚么条件？”
　　天璇似正等着他说此话，沉默了半晌，扬眉淡道：“滥用天权，窃取他界诸宝——这罪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师叔觉得，能换得甚么条件？”
　　九祗清君一脸嫌恶：“有话直说，无需拐弯抹角。”天璇闭上眼，不紧不慢道：“其实你们刚刚进城，小侄便自行取过了。虽有些唐突，可师叔应不会怪责我罢。”
　　我在旁一惊，忍不住道：“果然是你对旭儿……”
　　“你叫他旭儿？”天璇猛地睁开双眸，很是讶异。少顷，恍然地打量了我一番：“难道你是晏……”话至一半，轻轻摇头：“不对，那长公主犯下大戒，不是早已死了？”
　　听他言之凿凿，我不禁有些恍惚。
　　难不成天璇星君知道个中内情？
　　手心一暖，已被九祗暗中握住，微微使力地抓紧，便将我护在身后。
　　他朝天璇说道：“她叫丹朱，现下是紫仪宫天妃。你一直身在凡间，自不曾听闻——四百年前天帝赐婚……她已嫁给本君。”
　　天璇横我一眼道：“原是如此。按辈分倒是能叫得的。师叔是把一切都告诉她了？”九祗不耐地皱眉：“哪那么多废话。本君只想知道你究竟在旭儿身上动了甚么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