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羽朱颜》陶识伊

19、元真（2）

　　19

　　躲在水元兽腹中颠簸小半日，总算到得沧澜山脚下。
　　我望着睡死的九祗清君发愁，水元兽便将九祗留在腹中，维持着原样送他上山。
　　紫仪宫中依旧冷清萧索，怀弥不知所踪，晾得一院子凤凰花全都谢了。本仙姑来不及心痛，只先把九祗清君安顿进天青殿躺着。转头又去炼丹房，将木屉里的长颈瓶子全给包了去。管它有用没用，让那昏过去的天君补补身子是正经。

　　水元兽恢复了原状，躲在一株绛草后面偷偷看我。我找出两粒醒神丹来喂九祗吃下，方才转头问它：“你不用回西海？”
　　它往绛草后一缩，黑眼睛忽闪两下，却不说话。
　　我柔声道：“紫仪宫常年凄清，怕你在这儿闷坏了。”话音刚落，便见它一个劲地摇头：“不闷不闷，我暂也不想回去那头。”
　　不回去？我一愣之下就欲发问。忽听床榻上的九祗轻轻叹了口气，忙转脸去看。
　　斜射而入的日光下，他的面色已不似刚刚那般苍白。只是眼睫翕动，如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我见他汗如雨下，伸手去拭，甫一触及，便被他一把抓住。
　　“别走……”
　　半梦半醒之间，他在喃喃呓语。
　　本仙姑挣开也不是，回应也不是，手悬在半空，十分为难。
　　“不要走……”紧锁着修眉，他的呼吸不甚平稳：“你可知本君上天入地，找了你多久？……”
　　听到这儿，我才恍然大悟——原是梦见老相好了。

　　记得上回问起这厮，还同我说“不再找了”。唉唉，就知他在口是心非，这副死相，分明还没放下……越俊俏男人越爱花言巧语，古人诚不欺我。
　　我站在原处，越琢磨越不是滋味——与他相处这百余年间，恩爱谈不上，名分总还挂着。本仙姑累死累活救他回宫，他却口口声声在梦中唤别的女子……
　　拈花惹草还有理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我气不打一处来，见他病恹恹地躺在榻上，又狠不下心甩脱右手。正在踟蹰不定，九祗薄唇微启，竟轻轻唤道：“青漪……”
　　仿若被一道雷劈中了脑门，本仙姑瞬时呆若木鸡。
　　善哉善哉，怎地一个气血攻心下，耳中忽生幻听？
　　“……青漪……”他又低低地唤。拉住我的手透骨地寒凉。这一回真真听清楚了，确是我的名字不错。
　　本仙姑双眼瞪得有如铜铃大。
　　“你……不要走……”
　　我双腿发软，心口怦怦直跳，若他再叫一句，约莫就要瘫倒在地。
　　头脑一片空白，我慢慢朝床榻上看去。便是在睡梦中，他秀丽的眉宇也无可避免地纠结在一处。神情间说不上是种痛楚还是怅然，总之十分令人揪心。
　　我凝视一阵，恍惚一阵，一时之间竟是痴了。
　　这世间可有第二个女子名叫青漪？
　　九祗清君一直在找的那个人……竟然，竟然是仙姑我吗？
　　不会不会不会。我立马将脑袋摇得拨浪鼓一般。
　　一定哪儿弄错了罢，我做长公主那会儿，万把年都不见这天君一面……

　　他拖着我的手，我在原地发呆，两个人一昏一傻，叫旁人看了去，必定可笑万分。
　　不知过了多久，九祗清君眉宇微动，半睁开一线眼帘。
　　我如梦方醒地抽出了手，转身背对他道：“你……你醒了。”
　　他似将目光游离到我身上，过得好久，才缓缓道：“怎么是你？”
　　我不禁脱口而出：“仙君以为是谁？”话一出口，便想扇自己耳光。
　　他只闭口不答，一束锐利而清冷的视线，一直锁在我的身上。
　　这么沉默了少顷，本仙姑委实有些窘迫。
　　“我去给您倒杯凉茶。”
　　正欲抽身离去，手腕一紧，竟又被身后之人牢牢捉住。
　　“本君方才……说了些什么？”
　　我见他墨玉般的眼瞳中雪风盘旋，心尖一颤，忙又低下头去。
　　“不许撒谎。”他淡淡地道。
　　“您……叫了一个人的名字。”
　　话音刚落，他手下的力道便加重了几分：“谁的名字？”
　　这让我怎么说得出口？
　　本仙姑瞧着脚尖，抿唇不语。他冷冷皱了皱眉，一手将我拉到胸前。
　　“啊……”我没防备，因而一个趔趄，直直撞进他的怀中。
　　这……这是要做什么？
　　本仙姑稍觉不妙，抬眼看去，他垂下的眸子若有所思，脸容依旧清雅泰然。
　　两条有力的手臂固定在腰间，不至于弄痛了我，却也挣动不开。
　　思及他刚刚梦中所言，我又羞又急，扭开头道一句：“你放开。”话音没落，便被他箍住下巴，一使劲拧了回去。
　　这一下，连视线也无法转开，被逼着与他对视，真真别扭之极。
　　“把你听到的、看到的……”他终于开口，清醴般的瞳孔深不见底：“通通给本君忘掉，一丁点儿也不许留。”
　　你、你以为本仙姑想记着？
　　我恨得咬牙切齿，正欲反唇相讥，忽听绛草后传来一声咆哮——
　　“坏心神仙！不许你欺侮仙子姐姐！要杀要剐，你冲本兽来嘛！”
　　啊，竟忘了绛草后头还躲着一只向着本仙姑的灵兽。
　　“我……我躲在此处，才不是因为怕你！”水元兽一面怕得发抖，一面忿忿指责：“本兽听到了你在叫谁！你拉着仙子姐姐的手，叫的却是‘青漪’这名字！你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长了张棺材脸，谁能想到竟是个情种！”
　　“……”我在九祗膝上，默默闭了闭眼。
　　水元兽……我知你是为了我好，可是……还是求你别再添乱了罢。

　　“哼！仙子姐姐嫁了你这坏家伙，当真委屈！她哪一点不好，竟值得你这般对待？”

　　九祗清君微微一愣，箍着我的手臂登时松了。
　　“这是个甚么玩意儿？”他皱眉问向我。
　　“嗯，它是……”我正头痛怎生向他解释，小东西倚着绛草翠叶，又嘟囔了一句：“史上负心薄幸第一人。”
　　咳咳，真是半分马虎不得。
　　本仙姑深深吸气，足不沾地后退了十步。
　　“仙君此番得以回宫，这只水元兽功不可没……念在它年幼无知，失言之处还望仙君不要计较。”
　　这番话，若不是趁机逃离了他的禁锢，我绝不敢说。
　　九祗清君面无表情地朝绛草瞥了一眼，水元兽便嗖地缩回草叶之后。
　　“本兽只是有点儿累了，才不是因为怕你呢……”嗯，竟还有胆嘴硬，前途无量。
　　可再让它说下去，怕是真要出错。
　　我冲过去把它抱到胸前，捂了那张惹祸的嘴，方才缓缓冲九祗道：“丹药都放在桌上，您自个儿挑着吃罢。这些天您耗了不少元神，眼下要闭关打坐，小仙也不便打扰……”
　　他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仿佛早看透了我那点心思。
　　我有些汗颜，举起怀中灵兽，假意笑道：“而且须得找个地儿，把它安顿下来。”
　　一番话说毕，也顾不得那上神有何反应，便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