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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二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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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逸欢从小到大,最讨厌就是吃苦的东西。
举凡凉瓜、苔菜、杏仁这类稍微带了点苦味的食物他都敬谢不敏,更遑论汤药。在他小时候,让他喝下一碗药简直就是一场硬仗。不管病得多难受,他都咬紧牙关硬是不肯灌进半滴药汁。
后来,在唐逸欢为了掏鸟窝给向晚摔伤后,药汁是向晚端进去的。
他照例撇过脑袋看都不看汤药一眼。然而,向晚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声不响地自己先喝了一口,然后再递到唐逸欢唇边。
她虽然还是什么都不肯说,但唐逸欢却从那双逐渐恢复光彩的眸瞳里读懂了她的意思。
“你是要陪我一起喝药?”他问。
殷向晚点头。
“帮我喝一半?”
向晚又再点点头。
这是第一次,唐逸欢没有闹腾地喝下了苦涩的汤药。
自那以后,伺候唐大少爷喝药这差事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向晚头上。而每次都是一样,她总是同甘共苦地一人一口陪着他把药喝完。
视线牢牢地定在眼前乌黑的药汁上,唐逸欢的思绪又飘到很久以前的过往。
当然,殷向晚已经很久没像那样服侍他喝药了。唐老爷急于将她培育成管账能手,几乎是一刻不离地把她带在身边。而正式接掌碧玉算盘后,她更是没时间来盯着他把药喝下去。
“少爷,这可是你的份了。”
轻柔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唐逸欢的目光移到向晚唇上,又移回她刚刚喝过一口的汤匙上。
当初你一口我一口的时候,怎么说都还是两小无猜,可现在……
唐逸欢的脸莫名地涨红,突然抢过药碗一抬头“咕咚咕咚”地把药全灌了下去。殷向晚另一手还持着汤匙举在半空,惊愕地看着他的举动。
这大少爷……该不会淋雨浇坏脑子了吧?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这么豪爽地喝药。
一口气把药喝完,唐逸欢粗鲁地把碗塞回去向晚手中,抹着唇皱着眉说:“苦死了,还不快给我倒水过来?”
向晚听话地把药碗放回桌上,倒了一杯茶水过来,递给唐逸欢的时候,她却分明看到他红透的耳根。
大少爷,该不会是在……害羞吧?如果是的话那还真是稀奇了。打从进唐府以来,就没觉得这少爷知道一个“羞”字怎么写。
唐逸欢一口气喝光杯中的茶水,才放下茶杯,眼前一晃,什么东西就被送进了嘴里。
“这什么?”他大叫。
“毒药。”向晚拿手绢拭着手,漫不经心地说。
但唐逸欢已经尝出来了,是他最喜欢吃的蜜饯。他向来喜甜厌苦,甚至一度随身带着一小袋糖果,后来跟万家福那群人玩得多了,怕被人嘲笑堂堂一个男子汉居然热衷于娘们儿才喜欢的甜食,这才把在外头把这一喜好掩藏起来。
但殷向晚没有忘记,他每次喝完药之后必定要吃一颗蜜饯过口。
还是跟以前一样,不管他们现在有多针锋相对,有多看彼此不顺眼,但唐逸欢生病的时候,只有殷向晚能哄他乖乖喝药,也只有她记得送药的时候带上他喜欢的蜜饯,在他的味蕾被苦涩的药汁摧残过后就马上送上。
唐逸欢口里含着的蜜饯,似乎越发香甜了,丝丝甜味一点一点地往外沁,一直腻到心里头。
额上突然传来冰凉柔软的触感,唐逸欢一惊,抬眼只见向晚的柔夷正覆在自己的额头上。
“还是有点烫啊……少爷是想再睡一下,还是先吃点东西?”对待病人,殷向晚也拿不出平时那种强硬的态度,难得地和颜悦色起来。
她这一说,唐逸欢才感觉到自己饥肠辘辘,但又似乎没什么胃口,便摇了摇头。
“那再休息一会吧!”向晚帮唐逸欢抽掉后背的靠枕,扶他躺下,掖好被子,说,“我叫唐青到门外候着,什么时候饿了就叫一声。”
细心地安置好唐逸欢,向晚直起身子,正转身要走的时候,手腕突然被捉住。她低头看去,一只修长白净的手从锦被下伸出,牢牢地钳在她腕上。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吗?”向晚的视线从手腕移到他脸上,却不意捕捉到他来不及掩盖的一抹期待。
唐逸欢琉璃般清亮的眸子因高烧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一眨不眨地盯着向晚,好一阵,他才哑着嗓子,似乎极其困难地从喉间挤出听不真切地几个字:“不要走。”
向晚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不甚确定地问:“少爷?”
不知道是不是身体的病痛让唐逸欢放下了所有的戒备,也敛起了面对向晚时的剑拔弩张,他苍白的脸看起来如孩子般脆弱而无害,他闭上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轻颤,就连声音,也似乎带了一丝害怕被拒绝的颤抖:“留下来,陪陪我。”
一时间,向晚仿佛回到多年以前,看到那个对她冷冰冰的回应毫不厌烦,总是围着她转的小小少年。
唐逸欢的亲娘在他两岁多的时候就已仙逝,在他的成长中,虽然有唐老爷子无法无天的纵容,却没有一名母亲温婉慈爱的关怀。唐府里的其他人都视他为主,不敢有丝毫逾越,只有在向晚进入唐府后,他的生命中才第一次出现一个不曾小心翼翼看他脸色行事的女性。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唐逸欢一度分外爱黏向晚,在她被唐老爷子带到身边之前,他每回病了,让向晚哄着喝过药后,都不肯放她走,非得留她在身边陪着直到睡着为止。
甚至有时半夜醒来不见了向晚,唐逸欢都会吵着闹着让人去把她唤来。因此,在那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唐大少生病了,殷向晚必定要在他房间里打地铺过夜。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唐老爷开始认为,向晚会是他宝贝儿子唯一的媳妇人选。不久以后,便把向晚带到了身边,开始学习认账。
兴许这就是最讽刺的地方吧!唐逸欢最亲近向晚时,唐老爷把向晚从他身边拉开,当作儿媳培养。而当她有足够能耐掌管唐府的一切时,却不知何时已与唐逸欢疏远,甚至是逢见面就会起争执。
如今看着病恹恹的唐逸欢,殷向晚一下子就心软了。平时对他的诸多不满,也仿佛消弭在心疼中。
轻轻地坐到床沿上,殷向晚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了拍唐逸欢牢牢捉住自己的手,安抚地说道:“好,我在这陪你,睡吧!”
像是得到了令人安心的承诺,唐逸欢的唇角浅浅地勾起若有似无的弧度,身体不再紧绷,很快就全身放松了重新进入梦境。
然而,静静地看着他睡颜的向晚,在一时的心软过后,脑中的思绪又开始纷纷扰扰。
都已经决定了要离开的,在这种时候,哪怕再多的不忍,也该狠心甩开他的手才对啊!
可是,长久以来,她似乎也潜移默化,跟唐逸欢那个慈母多败儿的老爹一样,见不得他失却神采的模样了。
算了,就再一次纵容他,也纵容自己的心吧!一切,就等唐逸欢病好以后再作打算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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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唐逸欢感染风寒的这段时间里,殷向晚几乎对他百依百顺,不但亲侍汤药,连清粥和小菜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让唐府里一群下人看直了眼,各自揣测着唐家是不是喜事近了。
而唐大少爷虽然卧病在床,但接连几天心情每日都是莫名愉悦,退烧以后精神就一天比一天好,连之前被人围殴受的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可就是赖在床上不愿下来,宁愿每天让向晚喂下他最痛恨的苦药。
刚服侍唐大少爷吃过午膳的向晚,才端着空碗空盘走出房门没几步,就见唐锦快步走来。她一见向晚就立马迎上,说:“姑娘,有客人上门了。”
“客人?”向晚有些奇怪,商场上的对手也好合作对象也好,要约她谈事情都会先送拜帖。至于唐逸欢那群狐朋狗友,不知是不是忌讳府里有一个厉害总管,也极少会摸上门来。那这回的客人……会是谁?
“是项大人呢!”唐锦的语气里也难掩惊异,“说是听闻少爷生病了,特地上门探视。”
上门探视?项唐两家何时化敌为友了?依她看,这两家人,一方有人病了,另一方不上门来幸灾乐祸几句就不错了。
想到这里,殷向晚不由得小人之心地猜测,项怀之是不是特意上门来奚落唐逸欢的。
也不可能。项怀之不是那样的人。此等幼稚的事情,换作她家大少爷倒有可能去做……
与其在这里揣度,不如直接出去看个究竟。殷向晚念头一转,马上就把手上的托盘往唐锦手上一塞,说:“少爷刚睡下了,我先出去招呼一下。麻烦你把这个拿回厨房去。”
向晚到客厅的时候,项怀之正怡然自得地坐在沉香木椅上,手中的青花瓷杯高举到眼前,正兴致勃勃地仔细端详。唐默安静地站在一旁候着。
“不知道项校尉大驾光临,有失远迎,真是失礼。”向晚落落大方地招呼道。
项怀之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放下茶杯,站起来拱了拱手说:“向晚姑娘千万别那么说,是项某冒昧造访,有失礼数才对。”
“项校尉言重了。”向晚做了个“请坐”的手势,也踱到他旁边的椅子边一同坐下,只看了那茶杯一眼,就转头对唐默说,“阿默,项校尉到来,怎么能端这种茶水上来?赶紧叫人拿下去换了,沏壶凤凰单枞上来。”
项怀之还来不及推让,唐默就默默地拿起茶壶退出了客厅。向晚这才回头道:“项校尉,我家少爷卧病在床,下人们有什么招呼不到的地方,请多见谅。”
项怀之摆摆手,爽朗地笑道:“向晚姑娘真是过于客气了,这样一来,倒是让项某不好意思了。对了,听闻唐少爷身体违和,没什么大碍吧?”
“向晚替少爷谢过项校尉关心,少爷日前感染风寒,休养了几天已经好多了。不过他刚喝过药歇下了,不能亲自出来迎接项校尉,还请包涵。”
“没关系,唐少爷身体要紧。我也就是路过唐府,顺便进来看看,希望不要给你们添麻烦才好。”主人不出来迎接,项怀之似乎一点也不介怀,反而更加轻松。
但向晚心中的疑惑却半点不消。路过?他真的是路过进来的吗?就凭项唐两家这种“交情”,他还真的会纯粹来关心一下唐大少的病?
“一点心意,希望唐少爷早日康复。”项怀之提起原本放在脚边的礼盒递了过去。
“项校尉太客气了。”殷向晚收下礼物,马上就有机灵的仆从上前接了过去。
项怀之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对了,这还是我第一次造访贵府,一直听闻唐家的后花园非常漂亮,虽然唐少爷抱恙在身不便接待,但项某仍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向晚姑娘是否方便带项某参观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