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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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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越城特意挑了夜晚来接他,白日开得铺天盖地般热烈的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他自屋内缓步而出,蒙住面庞的白纱摇曳着拖下,就似那白月光。旁下仆人见他出现,立刻迅速拉来马车,掀起暗红纱幕。内里铺白色绸缎,配两个同色软枕。宋越城温和一笑,伸出手来,扶他上车。
“怎么在这种时候来看我?前线能否缺了大帅?”
“南线战事暂缓。想你想得紧,实在忍不住,就回来了。”
马车夫甩了一下缰绳,马车稳稳向前。
“虽说暂缓,但名杀亲自指挥,你别轻视为好。免得一不小心满盘皆输,连累我这个背靠宋侯爷乘凉的可怜人连点余荫都捞不到。”
戴纱帽的男子丝毫不为宋越城的举动所喜,反而含沙射影地一阵数落。宋越城不由苦笑:
“好不容易再见,你倒教训起我来。罢罢,今夜只谈风月不谈国事。莫辜负了这月光和我偷跑回来的心意。”
女人是花,应在春日盛放。所以这所男妓馆,取名冬楼。燕归宁从车上下来,望见那灯红柳绿烟花灿烂的楼宇,噗地一下笑了。
“这地方,越改越不像样。既然是男子卖笑之处,偏又装扮得像是女人窝。”
宋越城见他心情不错,也露出笑容。正想上前拉他的手,旁里却冲出一个黑影,颤颤抖抖地扑到宋越城与燕归宁面前,扑通一下双膝跪下便拜。
“侯爷……侯爷!!!”
燕归宁眼尖,看清来人后又是一阵笑。左手撩起纱帽前沿,露出漂亮的浅色凤眼:“乖乖儿,纪知府怎么给我下跪了?快快起来,地下凉,仔细身子。”
纪安抖作一团,伏在地上不住磕头。冬楼的地板用上好的青石铺就,坚硬异常。纪安的额头没有石头硬,十几下后,竟在石面上生生磕出血印来。宋越城阴沉着脸,眼睛只往燕归宁处瞧,并不理会拼命向他磕头的纪安。燕归宁笑眯眯地看,满脸的自在:“还真磕出血来了。力道不小啊。”
他的面纱已撩起大半,纪安抖了身子偷偷昂头瞟了一眼,见到那双盈盈秋波,面色越发死灰。归宁咯咯地笑了一阵,抬起右手,缓缓地竖起两只手指。向宋越城摇了摇后又缩回去。转头唤人:“三爷,琴呢?”
“琴厅已经备好。燕公子,这边请。”
周三正庆幸当年没有招惹这位难惹的主子。忽然听到他点自己的名字,连忙擦了把冷汗,恭敬地迎上来。
归宁拉住周三的手,说:“先给越城搬张凳子。干站着看人磕头,他不嫌累我看着都累。”
周三的汗淌了满脸。平日八面玲珑的冬楼掌柜哑了嘴巴。心内衡量了下轻重,不得不咬咬牙,指挥小厮给宋越城端上太师椅。
宋越城的脸色也不好看,冷了一张俊脸,狠狠地向纪安说:
“继续磕。我倒要看看,你能磕几个。”
“哎哟,这宋候爷出了名的仁厚。今个怎么会为难纪知府?”
一群看热闹的小厮聚在廊下,七嘴八舌地说长道短。群内一个年纪稍长的男孩故作玄虚地摇了摇头,问:“你们知不知道纪知府最宝贝什么?不知道吧。纪知府最宝贝他的独子!纪小爷。”
“说起来,纪小爷似乎很久没来光顾冬楼了。”
有人插嘴。
“他哪里还敢来?!”
男孩提高音量:
“他碰了宋候爷的心上人。”
周三是个善心人。楼里的小厮到了一定年岁,便会问他愿留还是想走。小厮们多半是选择离开。早点离去还能保住清白名声。不似这楼里的卖笑之人,堕入风尘者多半有难言之隐,离开这里更加无处藏身。
去的人多了,楼里的小倌也不是多嘴的人,新来的小厮自然不知道从前的瓜葛。个个都感到好奇万分,纷纷嚷嚷着,催问后事。
“燕公子的旧事,知道的人可不多了。”
他得意地笑,举起三个手指:
“挨过他身子的三个人,现在只剩下纪小爷一个。”
“其他的呢?”
“死了。全都死了。宋候爷是什么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果不是纪知府为官清廉,深得民心。纪小爷早就喀嚓一下,脑袋挂在菜市口,晃悠晃悠地供人瞻仰去了。”
“之砚也不管管你,年纪越大嘴巴越宽。”
一道飘逸身影自正厅处出来,素手一拧。硬生生掐红了那正口沫横飞的周小五的脸。
边疆的战事断断续续,宋越城即使回城,也只是匆匆见燕归宁一眼,说两句心底话便要走。燕归宁许久没回冬楼,新来的众人亦没见过他。方才见他衣衫飘逸素洁雅致似仙人下凡般的姿态,不由得在心内齐齐暗道一声好。可惜待他挽起面前白纱,心内的赞美立刻被来人脸上一道狰狞非常的伤痕压了回去。有人当下倒吸一口冷气。滋滋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非常突兀。
燕归宁也不介意,微微一笑。左手放下面纱,只露出完好的右边面庞。众人定睛望去,正好月出中天,那燕归宁的面庞衬着月光,竟教人看呆了。
“我的爷,怎么跟他们胡闹!”
周三到了琴厅才发现燕归宁半道里丢了。急急回头来寻。
“让候爷知道了,又要生事。”
燕归宁懒懒地笑,说:“怕什么,我只得半张脸勉强可看。”
周三回身把看热闹的小厮都赶跑,反问:“那纪知府为啥还要在前厅跪着?”
燕归宁神色凝了凝,又笑:“周三啊,你这个人,就是嘴巴厉害。”
两人边说笑边往琴厅走去。
“这便是…宋侯爷的心上人?”
一个小厮远远地望了,颤颤地问道。隔壁立时冒出反驳的声音:“燕公子若非脸上有伤,绝对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刚才你不就看呆了?”
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疤……
“到底是谁那么狠心,会在这么美的一张脸上砍下去?”
又有人好奇地问。
“燕公子初到冬楼,便是这个模样。”
周小五抿了抿唇,似是又回忆起那个寒冷的冬日: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只有燕公子自己才知道。”
冬楼掌柜周三不善音律。可是他最大的乐趣,却是收集乐器。他最喜欢其中一把烧了小半的古琴,底面刻了半轮明月。三年前花了近千两白银,才收入囊中。
而燕归宁要弹的,正是这把古琴。
“既然你喜欢,为何不让周三出让?”
宋越城一手搭在燕归宁膝上,闭着眼睛,专心地听他演奏的西江月。
“周三视它为命。”
曲风一收,燕归宁换了首曲风略重的曲子。
“况且已经失去的东西…我…不想再要。”
“归宁,你变了。”
“变?”
燕归宁停下琴音,柔柔地倚在宋越城怀中,问。
“你说,我哪里变了?”
凤眼眯了眯,满满的尽是笑意。宋越城牢牢地望住他。这个正在微笑的人,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从前的那个燕归宁,永远不会对他宋越城微笑。每次交代完事情便冷冷地拂袖离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而现在,他在这里,在他怀里,乖巧地微笑。他却觉得,这个人已经死了。他活着,不过是为了活着。没有目的,没有意义。
“归宁。”
宋越城稍微用力抱紧他: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嘛?”
“你不会死。”
燕归宁顿了一下,又说:
“你绝对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