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出来,心里便被于璇姬的话堵得难受,就觉得是自己对不起她才闹了这档子不和。虽则悔恨自己的行为,心里却仍是惦念着张出尘的下落。至家附近的巴刹,看着那些簇拥在一起的餐桌,觉得这些饭翻来覆去地吃,没有一丝新意。见菜单上,鱼圆粗面,鱼圆河粉,牛肉粗面,鱼圆油面,牛肚河粉,牛肉油面……就慢慢地笑了。看罢饿意全无,索性乘地铁独自去了Chinatown。 从地铁站出来,端木缙却已陌生了许多,甚至感觉未尝来过此处。街灯映照如昼,各家商贩小店与依傍着的高楼大厦形成鲜明对比,端木缙遂忆起那被奢靡环抱了的清水巷来。这么想着,便就拐进小吃街去了。本想依旧坐了上回那摊儿,寻了半日却不见其摊位,方知是闭门不干了。心下却怀疑是自己带了些霉运去,于是笑笑,择了另一处。仍是购了半只鸭子,一只猪蹄,一包花生米,携了店里去独自坐喝。 这是一间不足二十平米的小店,三面白墙上悬了几处中国的名胜古迹,饭桌皆是破损带伤的八仙桌,样式质地似黄花梨罗锅枨老垛边方桌,椅凳也似花梨木有束腰三弯腿罗锅枨方凳,呈现出一派淡雅的古典风尚。端木缙就觉得店主是大家族出身,非则就是个收藏爱好者,却因世事糟俗,来国外赁了这爿小店做些营生以了断过去。店里并不冷清,然坐喝的皆是老者,且各揣着半瓶白酒,单就一样菜肴。人皆互不相识,却隔桌搭讪,几盅下肚,便就聊起政治来。端木缙心想:中国政治都谈到外国来了?!于是笑笑,坐着旁听不语;下手撕开那趴蹄,大口灌了扎啤自得其乐。其中一位问道:“小伙子哪里人?”端木缙抬头见一人正看着自己,遂答:“来无的。”另一位问:“多大年纪?”端木缙说:“二十了。”那人又问:“在这边工作还是上学?”端木缙说:“上学呢。”那人便冲旁人叹息道:“现在孩子上学压力太大,这么小就开始喝闷酒了。”端木缙便暗笑了。那人又问:“找女朋友了吗?”端木缙说:“还没有。”那人说:“没找就对了,我孙子今年才十五,就把小妮儿领回家去了,气得我把他抽了一顿,这事让他爹妈知道了,非打断了腿不可。”另一人说:“现在这些孩子的花活儿我们这代人是看不懂了。咱那个时代,别说谈恋爱,就是和女的说句话也会被骂是流氓。”端木缙听罢,又问刚才那人道:“您家人都在这边生活?”那人说:“嗯,儿子在国内做生意挣了点儿钱,就把全家老小都接了来住。生活档次虽说是提高了,可身边连个说话的都没有。还是过去的老四合院住得舒坦,邻里街坊一大片。”话毕,一对恋人进得屋来。二人年龄与端木缙相仿,见店里已没有空闲的桌位,男的就指了端木缙对面的空座,问:“这里有人吗?”端木缙没有抬头,只摆摆手说:“没有。”男的就对女友说:“你坐着,我去买点小菜。”女子说:“嗯,好的。”声音温婉娇柔。男子要了两杯啤酒,便出得门去。老者见状,皆默然半晌,过后复接了方才的话题聊开。端木缙猜测女子想必又是个尤物,抬头瞥一眼,相貌果然不俗,甚感这小店是锦上添花了;欲要搭讪然又羞得开言,狐疑之时,见啤酒已端了来,端木缙随即喝净杯中酒,要店伙计再为自己续一杯。复瞥一眼女子,就见她端杯子一口喝去一半,端木缙就去看老者,老者也正看着端木缙,冲他歪嘴竖了大拇指出来。端木缙遂笑笑,对女子说:“美女海量喔!”女子脸蛋儿羞红了十分之三,愈加美丽了,说:“陪他转了一下午,又渴又饿。”拿酒当水来解渴?端木缙心下赞叹一回,就递了双筷子给女子,说:“你要不介意就先吃点。”便把乘着鸭肉的碟子推给女子。女子并不客气,道一声:“谢谢。”连填了三块在口中。端木缙心下嘀咕:真他妈有个性! 男子买毕了回来,偎着女友坐下,见她跟前摆了三块鸭骨,说:“哟,你倒是个自来熟呀!”便冲端木缙绽了个笑,说:“让你见笑了,朋友贵姓?”端木缙却看一眼女子,说:“复姓端木,单名一个‘缙’字。你们呢?什么学校的?”女子说:“我叫刘影疏,义安大学一年级。”男子说:“那我呢?”刘影疏说:“自我介绍好吧。”端木缙就笑了。男子说:“邢书宇。”端木缙取了那苏烟来递了,邢书宇说:“谢谢,我不吸烟。”那只手就抽回来自己点着,却见刘影疏用胳膊肘碰他,邢书宇就说:“你还抽烟,抽风去吧!”端木缙佯装没听见,与邢书宇聊起来,方知亦是初来乍到,便觉志同道合,酒遂喝得尽兴,当下互存了手机号码,成为朋友。恋人吃毕,说晚上还有点事,不便奉陪到底。端木缙便出门相送。邢书宇说:“今日带了女友出来有些不便,改日一定约出来喝个痛快。”刘影疏付了酒钱出门来,道一句:“谢谢你的鸭子。”二人消失在街口。 端木缙回来坐下,老者就说:“小伙子,那女孩怕是对你有点意思喽。”端木缙笑笑,没有言语。待也吃喝毕了,已飘飘然有些头晕,欲付酒钱,老板娘却说:“刚才那女孩付过了。”遂与老者一个笑,作别离去。出了小店,仍旧不想回家,见得附近有一夜市,便独自去逛了。 夜市上涌动着人潮。街面上,各处丢了废旧包装纸,浓痰烟蒂,人们神色皆流露着欲望,场面涤尽了端木缙起初对海外美好的憧憬。眼前的这条街便不属新加坡了,倒似来无的香港街:街上污水横流,海鲜排挡却就铺了一层,没路灯的街道便因此明亮了许多。晚上一过茶饭时间,却有几处暗光闪了,似萤火虫的臀部。这是男人寻欢的场所。欲望皆存于心底,遂不必了张扬。那街上,忽就现了个囚首垢面的男子,自行车后座上置一个水果篮子,零零碎碎铺了些歪瓜裂枣,只听了吆喝:“枣咧!枣咧!”谁会去买呢?去买的有很多,却不为那瓜枣,而是藏在下面的情色碟片。头回去的便不知,那商贩就递了颗枣让尝了问道:“这枣涩不涩?”人回答“涩”,他眼便眯成一条缝,慢慢地笑开了。手随即从筐子深处掏了光盘来,说:“还有更色的你要不要?!”人就慌不择路,胀红脸狼狈地窜得没影。这人就是端木缙。每每想罢便会心一笑,随之倒为自己的狼狈生些羞愧,知那不是枣,而是操。“操咧!操咧!”端木缙吆喝着。街边的商贩就乜斜了眼看,他却浑然不觉周围皆是国人,且听得懂来无方言。端木缙刁了烟兀自走着,眼前现一排货架,之上码得满满当当皆是陶罐,上前捧了一个反复把玩。那商贩见端木缙有些兴趣,遂说:“我这里有样好东西。”端木缙说:“拿出来看看。”商贩便在货架下面一带锁的箱子里取出一个二十公分左右的方盒,方盒亦带了锁。端木缙等得颇烦,说:“什么好东西,藏这么深?”说罢,盒已打开,眼前现一个陶俑。端木缙方欲要取出,商贩却说:“这是西汉的文物,祖上传下来的,你若要看,先拿十块钱来。”端木缙听罢转身就走,商贩忙说:“算了算了,我拿出来你看。”便立在货架上,依旧不让他碰。端木缙知这是西汉早期的彩绘骑马武士俑,端详了足有五分钟,甚是喜欢,便问:“多少钱?”商贩说:“一千三。”端木缙说:“人民币?”商贩笑笑,说:“当然是新币了,你在这里还花过中国钱?”端木缙说:“咱不都是中国人嘛!”商贩复笑了,说:“今天让小弟你捡个便宜,就一千三人民币吧。”端木缙说:“还是太贵了。”商贩说:“那你开个价。”端木缙伸出一根手指,商贩说:“一千?好吧。”端木缙说:“日元,怎么样?!”商贩面赤如炭,说:“小弟可不要开玩笑呀。”端木缙说:“你看看那马屁股上,怎么还刻了‘西汉’二字。”商贩说:“这就是西汉的呀。”端木缙说:“估计只有你家才会把字刻了马屁股上吧。再说,西汉人竟然有先见之明,知道后来还会有个东汉?”说罢,便大笑了扬长而去。 方欲要回家,却又在一处停下,见一人置了个笼子在地上,里面放了许多洁白的小兔,端木缙见了便觉甚是可爱。过去一直惦念了养一只来耍玩,只恨爹不同意了娘那边也嫌这东西不卫生。他就说了:“我属兔,你也嫌我脏?”娘就闭口半晌,憋出一句:“不能养就是不能养!”现在好了,没了谁束缚自己,只要口袋装了银子,就没有易不来的东西。这么一边想了,一边就已谈拢了价格,提了一只匆匆往家赶。至楼下,忽地想起要寻得些饲料,便拐弯去了菜集。菜集上黑压压一片死寂,极像恶梦里现过的某处。端木缙作惊悚状,呆立片刻,见枝叶扶疏了一群黑鸟飞走。坠落的是几片干瘪的木叶,招摇着离开母体,像失了回声定位的蝙蝠,相互打个照面,静谧于端木缙脚下。端木缙更一阵毛骨悚然,拾了几片烂菜叶子,匆匆离去了。 子时将至,端木缙方回到家中,却又闻得那对小情侣吵嘴拌架的声音,悄声进了屋去。张业栋说:“他俩打了半个钟头了,我看这回够呛能那么快恢复原状。”端木缙问:“为了何事?”张业栋说:“我听见那女的似乎染上性病了,男的实在挺不住,承认了去Gaylong逍遥过一夜。”端木缙听罢,手里的兔笼却坠在地上。张业栋回了头看,见一只雪白的兔子从笼里钻出来,便问:“你从哪弄的?”端木缙不言语,只忙了去逮。兔子初来便有些羞怯,说什么也不让端木缙碰它。端木缙却把这玉兔看成了张出尘,玩起捉迷藏的游戏。张业栋去厨房取了笤帚来,伸进床下往外赶,那兔子却不动了。端木缙挪了床,她却又钻去张业栋床下。二人围剿了十分多钟,三十六计尽用了方将其捕住,累得二人塌湿了衣襟。正欲去冲个澡,却闻“啊”得一声惨叫,随即是酒瓶破裂的声音。端木缙怔住。张业栋立了两秒钟,后开门出去。端木缙问:“你干什么去?”闭了门没一会,张业栋从那屋领了于璇姬进来。于璇姬怕得要命,端木缙见状,便想拥上去将女子抱了,挥却她的恐惧。张业栋说:“你们在这,我出去看下。”说着就欲出门,二人忙拦住张业栋。端木缙说:“你出去找死?”张业栋说:“再不去那女的怕会没命的。”遂挣脱二人,去敲那屋房门。并不开门,只回话问:“谁啊?”张业栋说:“快开门。”回话:“有什么事?”张业栋再不言语,一脚踹开那扇门,于璇姬就已瘫在了端木缙床上。端木缙回头看那身子,却听得:“你他妈找死啊!”壮着胆开门出去,见那屋的女人躺在地上,边上流了一滩鲜血,身上的蓝T恤就成了紫色。那二人厮打成一团。张业栋喊:“快拨幺幺〇。”却听男子说:“还他妈幺幺〇,是九九九!”端木缙拨了九九九。于璇姬喊:“你们快别打了!”端木缙扣了电话,便推于璇姬回屋去,于璇姬骂他:“你个废物,快去帮业栋呀。”端木缙一时拿不定主意,见张业栋处了下风,脑中现了几个“水浒”、“三国”里的人物,上前找准时机,往那男子裆里猛踢一脚。那一双手就松了张业栋的衣领,汇于身体的三叉口。张业栋一拳跟上去,放倒了男子。 警方是几个印度人,至现场后,但见了一男一女皆呈半死不活状,又见张业栋身上沾染了血迹。其中一人问:“What happened?”二人皆不知该如何应答,却闻张业栋说:“I have nothing to say。”警察说:“OK, good。”遂吩咐手下欲将张业栋带走,却听于璇姬说:“That’s not the truth, I need to talk to someone who can speak Chinese。”警察对于璇姬说:“Follow me back to the police office。”说罢,几人欲要出门,端木缙说:“等等我,我也去。”便进了屋,将一片菜叶塞进笼子,怀疑这兔不是个祥瑞之物。几人方至楼下,救护车亦赶了现场来。张业栋叹了句:“那女的八成是没命了 。”于璇姬却说:“你还有心思管她,先想想去警局如何解释吧。”端木缙看了眼于璇姬,欲要说些什么,却被她乜斜的眼神憋回去。 当晚,三人见到警署上司,说清是英雄救美未遂。上司查看了他们的证件,见皆是名校学生,说:“你们两个可以走了,但你须留下来等那名男子醒了以后,经验证核实才能离开。”于璇姬对张业栋说:“我留下来陪你。”端木缙没说话。张业栋说:“你们都走吧。”端木缙说:“本该是我们的事却让你一个人担了。”于璇姬瞪了端木缙一眼,说:“你回去吧,在这也是多余。”端木缙听不得女人的牢骚,便不顾张业栋,兀自回家去了。 翌日清晨,张业栋却是兴奋地回了家,弄醒了方睡下不久的端木缙,掏一枚奖章在他眼前晃了。端木缙昏昏沉沉,只问:“这是啥?”张业栋说:“那男的醒来后承认了一切,为此还发了个奖章给我。”说罢,张业栋又掏一个来,说:“我给他们说是你出手后才控制了局面,就又给你索要了一个。竟还给了二百新币的奖金呢,说你那份要自己去取了。还说这事要上明日的报纸头版。我们要成名人了。”说着,将一个小红包和那枚奖章一并置于端木缙胸前。端木缙取了那奖章细看了,倒像是块金牌,说:“这两枚该都是你的,我做什么了?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废物,于璇姬都这么说了。”张业栋就说:“她那是嫉妒咱俩哩!甭理她。你今日就去取了那钱,咱们回来做顿好吃的庆祝一下。”端木缙说:“那女的怎么样了?”张业栋说:“没事,缝了几针而已。”端木缙长吁了一口气,说:“那女的若是医不过来了,这就是件大事了,你还要庆祝一下,庆祝什么?不光新加坡报纸,国内各大电台媒体也会播了的。报纸会怎么刊登?在新加坡某公寓发生了一起冲突,屋内住有五名中国人,其中一名女子因其同居男友染上性病,故而发生口角,乃至大打出手。室友及时发现后,与该男子搏斗,救下女子,然而不幸的是,女子因失血过多,最终不治身亡。如此一来,外国人会怎么看待咱们了,是不是要笑掉大牙?还奖金奖章,你难道不觉得这钱上沾着嘲讽吗?!”张业栋听罢,收起那张堆满喜悦的脸,反思了一回,说:“他妈的,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些。”端木缙说:“我能看的出,却连救人的勇气都没有,还不如你了;于璇姬说的对,我就是个窝囊废!”说罢却就哭起来。张业栋倒也为此深感无地自容,劝慰端木缙别再多想;端木缙嘴上道出那些话来,实则并未往心里去。大清早就高谈阔论了一番,也全然没了睡意;爬起来耍玩一回玉兔,复想起Gaylong逍遥的那一夜,心下就犯了嘀咕,只恐也会染上性病。虽则念念不忘那份刺激,却是再不敢去。 房东得知此事,就畏葸了国人,尤其是签工作证的情侣,甚至想让这三人搬走。端木缙好说歹劝,妙语连珠地消融了房东内心的抵触。那间房被整理过之后,便锁了没再租用。这事确是登了报纸,却并未登了封面头条,而是在一处犄角旮旯现了。张业栋购了报纸,翻看了许久也未见得“英雄张业栋”的字眼,遂闷闷不悦,黄了出名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