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满庭萱草长 一 ...

  •   佛经有云: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不迷即佛、迷则众生。我是一挂七宝璎珞,本应侍奉在佛的左右,只是在这纷乱的时空中,我与众佛应劫而去,我心怀着对佛的眷恋,在这一时空辗转着,不知道能否重回他的左右。

      四月的扬州城,春雨绵绵。
      外头是兵荒马乱的世界,朱府后院却一片宁静,丝毫没有战争的气息。
      朱宝络站在紫玉兰树下,一站就是一个时辰。紫玉兰花瓣悠悠地飘落在她身上,她却依旧一动不动。
      丫鬟云裳捧着件半长的紫色斗篷道:“小姐,您已经站了一个多时辰了,天色渐晚,凉气可大着,回房吧。”
      朱宝络隔了半晌,才回头,接过斗篷,批在月白色的裙衫上,道:“你看我像不像这树上开败的紫玉兰。”
      云裳道:“小姐风华绝代,怎么能用开败的花来形容自己呢。”
      朱宝络“哼哼”两声,似笑非笑。问道:“外头现在是哪年了?”
      云裳楞了下,道:“天复二年了。”
      朱宝络叹了口气,徐徐地走上阁楼。此刻的她,已被禁足了整整一年。她所有的活动范围,只限于整个朱府后院,虽说地方不小,但是终归是没有自由。
      晚饭时分,厨房照例送来三菜一汤,朱宝络撑着脑袋,一件件地地吃光了,现在与她,吃饭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式。
      收拾碗筷的婆子今天不知怎么了,走路匆匆忙忙地,一不留神,在园子拐弯处撞到了人。只听扑通一声,婆子跪在地上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接着,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年纪大了,眼睛瞎了,走路都不会走了,撞伤了二小姐仔细老爷扒你的皮。”
      二小姐朱宝珠道:“算了,恐怕是在那园子里见了鬼,所以才要急着走的。”说着,低下头,看了下地上的碗碟,道:“果然是饿死鬼,每次都吃得那么干净,简直像个贱民。”转脸对丫鬟花容道:“走,我们瞧瞧她去。”
      主仆两人便不再管跪在地上的婆子,朝朱宝络的园子走去。
      晚风吹着朱宝珠水绿色绣着金鹧鸪的披帛向后飞扬,六幅罗裙窣地,微行曳碧波,宛如画中走出的仙女一般。
      云裳不自觉地看呆了,朱宝珠微笑地朝她看了眼,眼中透着满意,如同一只骄傲的小孔雀。
      花容道:“你家小姐呢。”
      云裳回神道:“在楼上看书。”
      朱宝络道:“吃那么多也不怕撑着了,读那么多圣贤书管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通敌叛国,忘恩负义。”
      云裳不语,虽然她是朱宝络的丫鬟,但是两人之间没什么感情可言,也犯不着在朱宝珠面前作出维护她的样子。
      花容低声道:“小姐,您去求求老爷,把云裳要来和我做做伴。”
      朱宝络从楼上缓缓走下,冷冷地道:“你们姐妹倒团聚了,那谁来伺候我?”
      朱宝珠道:“想当初,你还是伺候我来着,怎么,那年中了一箭,什么都忘了,倒是小姐架子端得大?”
      朱宝络道:“以前我怎么样,我是记不得了,不过我是你伯伯的女儿,自然是大小姐。”
      “哼,寄人篱下,还牙尖嘴利,一把年纪不懂人情世故,难怪嫁不出去。”
      朱宝络只当没听见她的话,望着落在地上的玉兰花瓣,缓缓道:“我这里有鬼,你这娇贵的小姐不适宜在此久留,免得沾染了鬼气又要找我来算帐,我可担当不起,快走吧,不送。”转脸又对云裳道:“如果你高兴,你也可以跟她们一起走。”
      云裳道:“奴婢不敢。”
      朱宝络冷笑道:“原来不是不高兴,只是不敢,跟我这个不是大小姐的小姐讲敢不敢,何必呢。”说罢,自己转身上楼,留下朱宝珠咬着牙恨恨地跺了下脚,道:“这个疯女人,我们走。”
      天已经黑透,朱宝络点上蜡烛,拢上灯罩,借着淡黄色的灯光,摩挲着一把象牙柄的匕首,丝丝微笑在脸上晕开来,外头的一切已经不再重要。

      第二天中午,朱宝络望着前来收拾碗筷的婆子道:“昨天可曾伤着?”
      婆子微微一愣道:“没有,没有,多谢大小姐关心。”收拾停当,转身要走的当口,犹豫了下道:“小姐,听人讲,老爷要给小姐定亲了。”
      朱宝络握着茶盏的手顿了下,面色清冷地问道:“怎么会,是谁?”
      “也没听清楚,只听下人们私下说的。”
      朱宝络放下茶盏站起来,道:“劳烦你给我打听打听。”
      婆子告退后,朱宝络不安起来,云裳道:“小姐,您不必担心,老爷自会给您许个好人家。”
      朱宝络道:“何谓好,何谓不好。”
      云裳无言以答。
      傍晚,婆子又来了,不待朱宝络问及,婆子便道:“是左衙指挥使张大人。”
      朱宝络听罢,依旧清清冷冷,仿佛听着别人的事情一般,婆子疑惑地盯着她看了会,急急忙忙地收拾完走了。
      云裳道:“听人说,张大人青年才俊,和小姐般配呢。”
      朱宝络侧脸道:“那你嫁他去。”
      “云裳不敢。”
      晚上时分,朱宝络依旧伴着烛光写着字,只是忽然间,手一抖,打翻了青石砚台,月白色的罗裙上顿时深深浅浅一片黑。月色经过春雨的洗涤后越发清亮,朱宝络长笑两声,对着月亮问道:“我是谁,我又为何要在这里被人安排自己的命运?”

      窗外隐约的衣袂声把朱宝络拉回现实,她警觉地站起来朝外望去。只见一个穿着圆领青色长袍的男子飘进窗户,落在书桌前。朱宝络见是他,便又坐下,道:“原来是你,怎么又是你。”
      青衣男子调侃道:“不然还会有谁。”
      “这可是我的阁楼,你与我说话该客气些。”
      男子道:“原先以为你是假装失忆,可是你怎会连我都忘记。”
      朱宝络笑道:“何为真何为假,对着院子里那些萱草久了,早已沾上了忘却的习惯。”
      青衣男子走上前,凑着朱宝络的脸道:“你可记得,我说过我喜欢你,当时的你可没觉得这是件该忘掉的事情。”
      朱宝络一怔,道:“我不记得,只是人家告诉过我,我当初是和你一起来的扬州。”
      青衣男子伸出手,握住朱宝络的下巴,道:“当时的你只是说等我长大了,如今我已长大,你却这样忘了我,当我是小孩子在哄么。”
      朱宝络欲打掉他的手,不想却被他拽在手中,道:“当年的朱宝络可没有这样的倔脾气。”
      “你放开。”朱宝络拧着眉头道。
      青衣男子不但没放,手上的力道更重了一分,道:“你倒知道我是谁,那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放手。”
      朱宝络冷笑道:“那么你就一直握着吧,只是叔父要把我许给张灏了,你就一直不要放手,就这样跟着我去?”
      青衣男子一惊,手松开,道:“真的?。”转瞬之间,又恢复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笑道:“好像你对自己要嫁人没什么感觉,不过我要和你说,你只能嫁我,张灏不行,除了我谁都不行。”
      朱宝络笑道:“哦?谁都不行?你倒知道得仔细。”
      青衣男子道:“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只是你自己不知道罢了,这满园子的萱草不是忘忧草,是黄花菜罢了,你等的人,不会来的。”
      “你滚!”朱宝络被激怒了,站起来,挥着手怒道:“我虽不知我以前到底怎样,但我肯定不会对你这样的人有所眷顾。”
      青衣男子用手指捻起朱宝络的裙子道:“我会滚,不过走之前得提醒你,你身上的衣服脏了,别让墨汁染黑了你那雪白的肌肤。”
      朱宝络扯过裙子,喊道:“放肆。”
      青衣男子跳出窗户,回过头笑道:“或许,我该学学登徒子,你看我今夜表现如何。”
      “你!…”朱宝络拾起本书追至窗口甩出去,却被青衣男子接住,道:“什么时候我要把你那满院子的萱草拔去,炒一盆黄花菜吃了。”说罢,凑着朱宝络的脸庞轻轻吻了下,消失在夜色中。
      朱宝络摸着青衣男子吻过的地方,自言自语道:“是时候我该弄明白所有事情了。”
      此刻,睡眼惺忪的云裳在楼下问道:“小姐,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事。”
      这时候,一只鸽子从窗外飞进来落在书桌上,朱宝络轻轻取下绑在鸽子腿上的主管,里面有两行字: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朱宝络反复看着这两行字,眼中雾气弥漫,轻声念到: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自朱宝络处离去后,青衣男子便独自一人徜徉在扬州城。望着灯火辉煌的酒家、妓院,心中越发觉得凄凉。惨然一笑,提起酒壶仰头便灌。眼前一幕幕晃过,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
      乾宁三年,当时他的名字叫做李落落,他的父亲便是大名鼎鼎的“独眼龙”李克用。那年,天平军节度使朱瑄在朱全忠长子朱友裕的围攻下渐渐穷途末路,不得已向太原李克用求救,于是,李克用便派了养子李存信前去相救,又见李落落已然长大,也就让他跟随着李存信去了。
      在莘县安营扎寨的一个晚上,李落落忽然困惑起来,便问哥哥李存信:“我们为什么要打仗?”
      李存信愣了下,道:“这是父亲的命令,他自有他的打算。”
      夜深之时,李落落立与帐前,看着军纪涣散的兵士,想着刚才李存信的言语,想道:也许打仗不过是一己之私,打着仁义忠君的旗号四处的掠夺、占有。
      从魏州借道之时,李存信的军队趾高气扬,与罗弘信的手下发生了些摩擦,又加上朱全忠的挑拨离间,罗弘信伙同葛从周,夜里突袭了李存信的军营。慌乱之中,李落落被葛从周手下的牙兵所捉,被当作了礼物送给了罗弘信。而罗弘信为了向朱全忠示好,打算杀了李落落,以此表明与李克用再无瓜葛,全心全意地效忠朱全忠。
      正当魏军庆祝小小胜利之时,李承嗣带领两个牙兵偷偷摸入魏军营中,用个老百姓家的小孩子偷换掉了李落落,向郓州朱瑄处逃去。
      第二天,葛从周亲手斩了“李落落”。李存信听到噩耗,匍匐在地,以首叩地,整个的额头被鲜血染红了。此刻的他,三分为“李落落”的死惋惜,七分为他往后的前程。兵败如此,他往后在李克用帐下该如何立足。
      乱世之中,人命何等轻贱,李落落尚有小老百姓代他去死,而那小老百姓呢。
      到了郓州朱瑄处,李落落夜夜被噩梦惊醒。一天夜里,他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看见床边坐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顿时措手不及,道:“我爹爹叫我来看看你。”
      那是李落落第一次见到朱宝络,那年,他十二岁,朱宝络十五岁。
      朱宝络像个大人般哄着李落落睡着了,正要起身离去,只见李落落拽着她的手道:“不要走,不要走。”于是,朱宝络在他床前坐了一夜。
      乾宁四年,此时的大唐帝国如同一张陈旧的黄纸,上面爬满了蛀虫,千疮百孔。
      朱全忠的势力如日中天,周围那些小小的军阀他势必要逐个地除去。正月未过,局势便又紧张起来。
      一日深夜,朱瑄把朱宝络和李落落喊来,道:“听得前方探子的消息,朱全忠马上要派葛从周、庞师古来攻打郓州,以我现在的兵力,恐怕难护郓州周全,你们两个趁着现在赶快走吧,让承嗣带着你们去找宝络的叔父。”
      李落落道:“朱将军,何不请我父亲来相救。”
      朱瑄叹口气道:“如今的局势,大家自有各家的难处,更何况,如今已来不及了。”
      朱宝络道:“父亲,那我们一起走。”
      朱瑄笑道:“那我手下将士怎么办,当初他们把身家性命交与我,誓与我共生死同荣辱,如今,我怎么丢下他们不管。”
      朱宝络心想:既然如此,何不投降,或许大家也有个活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她个小小姑娘家,怎知她的父亲与叔父已是朱全忠的眼中钉,不得不除。更何况,朱全忠为人残暴,落入他手,多数也是死路一条。既然横竖都得死,不如放手一搏。
      此刻的朱宝络,泪如雨下,李落落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朱瑄拍拍李落落的肩膀,道:“你是男子汉,帮我照顾好宝络。”
      李落落坚定地点了下头。
      朱宝络扑到朱瑄怀中,想着此刻恐怕就是死别,哭着喊道:“爹爹,爹爹。”
      朱瑄抚摸着她的头,说:“去了你叔父那,要听话,什么事情都得忍让,尽量不要麻烦到别人。”接着提高嗓音朝外头大喊一声:“叫李承嗣来。”
      李落落拉着朱宝络,道:“姐姐,我们走吧,让叔父们商量事情。”
      回房后,朱宝络瘫软在地,李落落在旁凝视了她会,便帮她收拾起行装来,一件件地从内到外,事无巨细。
      良久,朱宝络站起来,看着收拾完的行装,惊得目瞪口呆,瞬间又满脸通红。李落落从首饰盒中拿出个坠有宝石的金项圈,给她戴上,道:“姐姐戴这个最好看。”朱宝络接过项圈,凝视着道:“听爹爹讲这个项圈是我娘留下的,叫做七宝璎珞,不过使我纳闷的是这上面只有六种宝物,与一个空的金框框。”李落落问道:“这里面也该是颗宝石,不过宝石去哪里呢?”朱宝络道:“爹爹没说。”
      李落落拿过项圈,仔细看着,只见上面坠着金珠子,银珠子、白珊瑚、黄琉璃、红珊瑚、紫水晶六样宝石,最后是一个金色不规则的框框。看罢,李落落道:“这个框框里本该是颗琥珀或者玫瑰。”
      朱宝络道:“你怎么知道,只是玫瑰是个活物,怎么能坠在上面?”
      李落落道:“佛教有七宝,我猜的,也不见得对。”想了会,道:“不过玫瑰为什么会归入七宝,我也纳闷了,难道是从西方传过来的时候译得有误?”

      黎明时分,往往是各方防备最松懈的时候,李承嗣戴着两个孩子,从边门出城,一路策马狂奔。为了行动方便,朱宝络没有坐马车,虽说她会骑马,也仅限于应付女伴们的骑马郊游。如此狂奔,几次三番差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李承嗣皱着眉头道:“再坚持坚持,很快我们就到兖州了。”
      朱宝络努力地坐正,道:“李叔叔,我能坚持的。”
      李落落道:“李叔叔,不如我们休息一会,此刻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李承嗣跳下马,道:“也罢。”
      三人遂找了棵大树暂作休息。朱宝络的手刚触到树干,便缩回来,道:“这个树怎么没有皮。”
      李承嗣道:“都被剥下来吃了。”想了会,继续道:“吃树皮还算好的,还有吃人的,腌了吃。”
      朱宝络“哇”地一声,把刚进嘴的干粮吐了出来,瞪大了眼睛,右手颤抖地摸着树干。
      李落落干笑几声,道:“打来打去,不知道打出了个什么名堂。这世上可有稍微安定点的地方让百姓好好生活的。”
      李承嗣道:“自古逐鹿中原,都想做中原之主,其实,南方蛮夷之地还好点,以后恐怕要胜于中原。”
      朱宝络道:“日子都过不好,那干嘛还要打仗?”
      李承嗣不语,只是笑着摇摇头。刚开始他以为自己懂得为什么要打仗,可是这么多年东征西战下来,他都不知道为什么了。他所知道的只剩下了除掉自己的敌人。
      李落落道:“正是日子过得不好,所以要反抗,黄巢就是个好例子,不过这人得了势也是个暴君,天下照样不得安生。”
      朱宝络道:“我听得爹爹说过,当年黄巢还做了首诗:‘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样狂妄的一个人,从此我也讨厌起菊花来。”
      李承嗣道:“好了,现在不是讨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赶路要紧。”
      李落落看看满脸倦容的朱宝络道:“姐姐你和我同骑一匹马吧,省得你掉下来。”
      朱宝络刚想反对,李承嗣笑道:“也好。”
      大家刚上马坐定,忽然一群散兵从灌木丛中窜出来,看装扮,有梁兵也好似有晋兵,领头的一人道:“放下钱财干粮与马匹,饶你们一死。”
      李承嗣听了心里一惊,勒转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到底是谁的部下。”
      领头的人道:“去他妈的部下,现在老子是王。”
      李承嗣道:“凭你也想为王。”说罢,朝李落落使了个颜色,李落落立马带着朱宝络策马狂奔。身后传来兵器相交的声音,不时“嗖嗖”几声传来,听得朱宝络一脸苍白。
      李落落道:“姐姐,你把眼睛闭起来,我们很快就到了,别害怕,我会保护你。”
      马屁股后中了一箭,越跑越快,朱宝络只听得耳边风声呼呼地响。
      兖州城的城门越来越清晰,然而李落落的视线却越来越模糊,他背后插了支白羽箭,鲜血染红了他那白色长袍,触目惊心。然而,他依旧紧紧地护着朱宝络,丝毫不松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满庭萱草长 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