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石中火 梦中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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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零年
远处响起隆隆炮声，震得大地颤动，飞驰的军用吉普不断颠簸，让人感觉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置。
坐在前排的饶英时在后视镜里看到坐在后排的顾慎言不断皱眉，笑道：“顾小姐，要不要停车休息一下？每天这个时间，小鬼子都要打一阵子炮。”
顾慎言摇头道：“不用！今晚咱们必须赶到赵埠，眼看天快黑了，不能为我一个人耽误行程。”
“顾小姐哪里话？”饶英时依然笑着：“您可是唐长官亲点的通讯专家，咱们七十九军全军的宝贝，哪能让您受委屈？再说……”
话未说完，只听前面“轰”地一声巨响，司机下意识猛踩刹车，顾慎言差点从后排座被甩到前排去，头结结实实地撞到吉普车顶棚上。
饶英时也被闪个七晕八素，正倒竖了眉毛要骂司机小鲁，却听小鲁惊叫道：“饶队长，丁志高他们的车……他们的车……”
顾慎言一边揉着仿佛被撞裂的头顶，一边顺着小鲁的声音望向前方——他们这次出行一共两辆车，前面是装设备兼护卫兵士乘坐的卡车，后面就是这辆只坐了三个人的军用吉普——只见硝烟弥漫，火光隐隐，卡车歪斜着偏向黄土路的一边，半边轮子陷在乱石之中。
“是地雷！”饶英时边叫边打开车门跳下车去，还冲小鲁喊：“保护好顾小姐！”
顾慎言不及说话，饶英时已冲进浓浓硝烟之中。小鲁安慰道：“顾小姐，放心吧，饶队长一定能处理好这事儿。”顾慎言直接摇头，语声坚定地说：“咱们应该去帮饶队长！”
小鲁不肯，说是一旦出事无法向长官交待。顾慎言无法和这个只有十九岁的孩子争辩，只能焦急地向那片浓雾张望。当初选定这条路，上司华远生明确表示过担心，因为河对岸就是日军兵营。不过因为唐睿催的实在太紧，工作又堆积太多，她与饶英时考量许久，认为这条齐山狮子岭内的背山之道向来是临近村农所用，河水湍急，道路崎岖，唐部并没有在此驻军，亦不是战略要地，谁知还是遇上这等事。
遭遇地雷的卡车里装载最新型号通讯器材，由饶英时亲自挑选的一个班精兵看守。顾慎言担心异常，机器倒还在其次，只不知那班兵士是否有损伤。想到此处，她无法再安坐，一边往车下跳一边对小鲁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得去帮忙！”
小鲁着急地从车上跳下来追她，嘴里叫着：“顾小姐，你小心……”
顾慎言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继而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袭来，将她抛向空中，快到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便重重摔在满是碎石的道路旁边。后脑有热流漫下，剧烈的疼痛刺得她睁不开眼睛，渐渐意识模糊。
顾慎言觉得自己在向无底深渊坠落，不断盘旋，却怎么也触不了地。突然间，一股暖流涌进胸腔，她蘧然惊醒，这才知道躺在硬邦邦的土地上，耳边传来个极深沉却略带沙哑的声音：“醒了！”紧接着便听到饶英时在一边焦急地问：“有没有生命危险？”
那人没再说话，顾慎言只听到河水潺潺之声，还有远处的一片嘈杂。眼皮沉重如灌铅，偏这时饶英时在耳边不断唤她的名字，她烦燥异常，想喝止，干呕几下，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是渴睡，意识逐渐飘忽。
“顾慎言，你给我醒过来！”耳边忽然响起一声略带沙哑的暴喝，她陡然一个机灵，登时睁开眼睛，触目处是灰蓝色的天幕，朵朵白云飘荡，间或几只飞鸟掠过。
她努力转动脖子，想看清四周情形，那声音即时便训道：“不想要命了？别乱动！”
“你是谁？”挣扎半天，她只从嗓子里嘟噜出一句话。大约太不清楚，并没有人理她。片刻之后，她便被抬上简易担架，上了军用卡车的后槽。车子颠簸得厉害，她只觉口渴，眼皮也沉重，渐渐支撑不住。这时，有人在她耳边轻道：“别睡，二十里外有家美国红十会设立的医院，你得坚持到那里。”
这人的声音也略带沙哑，只是少了刚才那人声音里的不怒自威。同行的七八个人顾慎言全认识，没有一个嗓音如此，想来是自己晕过去期间饶英时找来的救援。她努力吞咽想要些水喝，无奈喉头发涩，汩汩难言。那人马上体贴地拿出水壶贴在她嘴唇边，还帮她擦去腮边滴落的水珠儿。
“你是医生？”她轻声问道。“哈哈！”那人辨认片刻才弄清她的问话，不禁大笑两声，道：“我是七十九军独立一团团长穆建中。”
这名字极熟悉，她努力在记忆中搜索。大约样子很好笑，穆建中又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她微微翘起嘴角，轻声道：“青岭之战。”那还是抗战初期，时任中尉连长的穆建中带着连队在青岭伏击日军车队，击毙日军陆军少将羽村正阳，一时声名大震。
“嗯，看来没摔傻！”穆建中笑盈盈地说。
此时地况更不好，卡车颠簸加剧，担架晃动不已。顾慎言因为右后脑受伤，原本侧脸而躺，这一颠不经意间触到伤口，禁不住轻哼一声。穆建中立时伸手过来撑住担架，她这才看见他半张脸——下颌棱角分明，露出青青胡茬。他偏在这个时候垂下眼睛，看到顾慎言正望着他，瞬间怔住。
看着他略显黧黑的面孔慢慢转为绯红色，顾慎言也颇觉尴尬，只能又说一句：“我想喝水。”
穆建中忙拿了水壶放在她唇边，动作讷讷，车子颠簸，水洒在她的颈间，穆建中拿干布帮她拭去，动作轻柔。
脑后伤口火辣辣地疼，四肢百骸说不出地烦腻，她皱着眉将脸侧开，反复想：是不是就此死去便会一了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好容易停下，穆建中高兴地说声：“到了！”她在心里叹口气，缓缓阖上双眼。
耳边有鸟儿叽叽喳喳的吟唱，空气里苏打水和清晨露水的清香不断涌过来。她懒懒地不想睁眼睛，只愿这样安静的时光能久一些、再久一些。然而不过片刻，便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她身边，随即一只温暖绵软的手掌拂在她额头之上，沉吟片刻，道：“已经退烧了，大约今天就能醒过来。”是个很年轻的女声。紧接着，不远处便有另一个女声道：“谢天谢地，她要是醒不过来，唐长官非把大家都吃了不可。”
她身边之人“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语带调侃：“我怎么闻到一股子酸醋味？”只听一阵急急的脚步声跑过来，轻声叫道：“你个死丫头，看我不把你的嘴撕烂，只管胡说八道，被别人听见可怎么好？”
这一个边躲边笑道：“你那点小心思！昨天是谁听说唐长官要来，巴巴地又洗脸又涂脂抹粉又洒香水又换衣服的？这会儿倒怕别人知道了？”那一个跺脚恨道：“死丫头，倒会说嘴，昨天在唐长官面前伶牙俐齿的，倒成好的了？”“我再伶牙俐齿有什么用呀？人家一片心思全在那位身上，朝谁多看过一眼？”“对了，这个顾慎言，就是传说在重庆弄得黄司令公子自杀的那个？”
她刚清醒过来的脑子登时像被铁锤狠狠砸中，脑后伤口一跳一跳痛得厉害，眼眶瞬间充满热泪。
“可不！要不她一个孤身女子，不在大后方待着，跑到这前线来受什么罪？听说是在重庆待不下去，被人生生赶出来的。也亏了唐长官肯收留这种人！你看这倒好，还没到呢先受伤了，还得咱们跟着受累。昨天杜医生不过说一句，她的脑伤很严重，就算醒了也未必能恢复，你看唐长官那脸色有多难看？”“我看她长得也平平常常，还有人为她闹自杀？这男人的眼光可真不敢恭维。”
二人正调笑间，不期然一个声音在略远处道：“怎么聊起天了？严护士，病人的体温怎么样？季护士，杜医生还等着你给病人输液呢！”
那二人忙答应着，一个匆匆离去，另一个拿了温度计给她测体温，又道：“何医生，体温已经降到正常值了。”
那何医生嗯一声，叹口气，道：“上帝保佑，大约今天可以醒过来。严护士，你跟我来把刚运到的药品整理一下。”
说话间，二人一起离开，四周又恢复静谧。顾慎言只觉脑后伤口跳痛难言，缓缓侧过身，蜷成一团，才让自己颤抖的没那么厉害。恍惚中，她看到母亲拉着小小的自己，在阴霾落雨的狭窄街道踽踽而行。青砖路面被雨水洗刷得很干净，她手上串着的白兰花脱落一朵，落在滩积水上，飘浮着，像汪洋中失去方向的小船。
这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定是做梦和人抢东西吃了吧？看这眼泪流的！”
心里一紧，人登时清醒过来，努力睁开眼睛，阳光映入眼帘，要等一会儿才看清身旁站着个穿白褂子的人，想来是医生。
那医生对她做了几个简单的检查，朝对面微微一笑，道：“看来没什么大碍。”
顾慎言顺着医生的目光望过去，只见床边站着个二十六七岁的陌生人，正冲她微笑着道：“忘了我啦？”
这声音极熟悉，顾慎言微微闭上眼睛，思索片刻，道：“你是穆团长。”
穆建中笑声朗朗，连连颔首。她这才看清，他有双鹰隼般凌厉的眼睛，大约行武多年，身形魁梧、四肢修长，周身环绕强烈的压迫感。
深深吸口长气，她轻声道：“谢谢！”
穆建中沉吟片刻，并不接话，只是笑道：“你一定很喜欢睡觉吧？这一下子昏睡了四天三夜，真怕你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正要说话，却听旁边一个女声道：“穆长官，顾小姐刚刚醒来，需要好好休息。”语音既娇且糯，顾慎言听出这便是初时醒来在自己身边说话之人。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一个修长身影走到病床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圆脸大眼女子，十分娇俏。
穆建中笑道：“严护士教训的是，我这一高兴就忘了顾小姐要休息。”说着转头对顾慎言道：“好好休息，明天再来看你，想吃什么告诉我。”又低下头故做神秘地对她说：“这医院的东西要多难吃有多难吃，你吃了一定会后悔的。”
她不由嫌恶地将脸侧向一边。穆建中只当她重伤初愈心情烦燥，也没计较，转身离去。那严护士则十分热情，赶着问她有什么需要，还主动介绍她的伤情，说她受伤之后颅内出血严重，主治医生何放主张开颅手术，但唐睿认为此处条件有限，怕开颅造成大脑损伤，坚持保守方法治疗。严护士还说，她昏迷期间，唐睿曾多次前来探望。
顾慎言听了心下恻然：虽然到这里工作由唐睿特批，但自己职位低微，竟劳烦他亲来探望，大抵是因为挂念她还有可用之处吧？不过唐睿在她醒过来之后便去外地开会，接着又到重庆述职，并没有再来过。
因为颅内出血，何放严令她卧床休息，一躺便是二十几天。穆建中倒是隔三岔五总来看她。他为人乐观，又爱说话，但凡到来，必有一班小护士围过来，弄得这间单人病房倒似集市般热闹。
这天他又被群小护士围着讲神枪手战友的故事，边讲边让勤务兵给大家分发带来的时鲜水果，小姑娘们正值贪嘴年龄，都一拥而上，不住价感谢穆建中。
顾慎言本就对他的故事不甚感兴趣，因为礼貌勉强配合，此时看他们一片欢乐顾不上理会她，方舒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
窗外树木枝叶繁茂，几株高大杨树已是浓荫累累，阳光从叶隙间筛进来，到处是斑驳的光影。望着窗前那树繁花满枝的紫玉兰，顾慎言不禁想起多年前初到张家时，张伯伯指着院子里的紫玉兰树，教她背“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原是此花身”——仿佛还是昨天的事。
“在想什么，那么开心？”听到穆建中的问话，顾慎言瞬时回过神来，略带歉意地望向他，才发现不知何时病房里已没了别人。他每次来，不是有医生护士便是有勤务兵在场，似这般只余两人的情况从来没有过，她只觉不舒服，淡淡道：“不过是一些往事。”
穆建中点点头没说话，走到窗边，静默地看着园中花草树木。听严护士说，顾慎言所住病房是唐睿所部团职以上高级军官休养之处。出了她所住的这间屋子，便是条穿过天井通向外面的碎石子径，石子路东西两侧分立左右厢房。此时小院中只有她一个病人，园中春阳烂漫，花木扶疏，静谧幽深。
“知道么？你刚才笑了。”穆建中并不回头，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向来笑声朗朗，如这般冷静隐忍的言语她从来没听到过。她心中一凛，不及说话，已听穆建中道：“真奇怪，我认识你快一个月，竟然从没见你笑过。”
顾慎言淡淡道：“恐怕，无论谁弄成我现在这个样子，都高兴不起来吧？”
在齐山狮子岭，顾慎言所乘军车遇到地雷，当她下车打算帮忙时，同车的司机小鲁追过来试图保护她，踩中另一枚地雷，她被地雷产生的冲击波抛入空中，虽然落在松软的河滩上，可头部撞上砺石，除右后脑一道两寸长伤口外，脑部震荡和出血都很严重。为了便于治疗，医生将她的一头青丝剃去，此时虽然已经长出短短绒发，伤口上却还包裹着厚厚的纱布。
看着顾慎言清澈的目光和头上显眼的白色纱布，穆建中心里柔软异常，暗自责怪自己太过自私，讪讪笑道：“看我，真是太岂有此理了！这样，罚我今天在这里陪你，好不好？”
这话说得过于亲近，甫一出口，穆建中便有些后悔，深恐唐突了她。可还是按耐不住，偷眼望过去，只见顾慎言眼帘低垂，长长的睫毛不住抖动，脸上有种凄黯的神情。良久，她终于抬起头来，面色如常，道：“谢谢长官。不过我很累，想睡一会儿。”
看着她的清冷双眸，穆建中失望至极：初遇时，她虽然身受重伤，可那双眼睛却是清泠泠的，没有丝毫恐惧慌乱，仿佛什么都与她无关。后来她昏迷数日醒来，看到自己满头长发尽去，眸子中亦没有半点波澜，只淡淡说句“就要过夏天，这下可清爽了”。后来自己常偷空跑过来看她，希望说说笑笑可以减少她伤后的烦燥，可她的目光从来没有过半分热度，他来与走、说或笑、停和留，都与她没有半分干系。
叹口气，穆建中默默转身离去，走到院门口，又情不自禁地转头。透过玻璃窗，他看到顾慎言举起双手，将那小小面孔埋在其中。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石中火 梦中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