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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一九四八年

      穿过红木雕花嵌玻璃大门走进客厅,姜鹂阳面上笼了一层寒霜。
      姚妈见女主人如此不悦,不敢多言,只跟在她身后,看她冷冷把手袋摔在沙发里,又赌气般将脱下的翻领束腰紫貂大衣扔给自己,唐睿这才缓缓走进客厅。
      他身上崭新的中将礼服不知被什么泼湿一片,面上却还是一副淡然表情,不着喜怒。姚妈默默站立一旁,等接过他褪下的军服,方轻声道:“方才冯太太打电话来,邀太太四点钟到她家打牌。”
      日常唐睿军务繁忙,并不常在家,而且涵养功夫好,从来不动声色;姜鹂阳虽然爱使小姐脾气,对丈夫却素来顺从,是以姚妈从未见过两人拌嘴,更不用说今天这样火药味十足的场面,只想着怎样能不动声色地将两人劝开。不想姜鹂阳根本不理会她的好意,哼一声,道句“知道了,你先出去!”便怒冲冲坐在沙发上。
      这间客厅十分宽敞,是时下最时兴的西式装修风格,家具一水儿桃花心木,几张浅棕色小牛皮高背沙发上塞满同色丝绒面靠枕。姜鹂阳端坐其中,面色异常沉重。因是参加公开活动,她着实装扮一翻,身上一袭下摆贴水钻玫瑰的闪银浅紫丝绒旗袍,脚上是同色小羊皮高跟鞋,鞋跟足有三寸高。她的眼睛本就很大,此时贴了假睫毛、细致描画眼线、眼影,更显得明媚可人。
      因离得近,姚妈分明看到姜鹂阳耳上那对寸把长的白金嵌钻坠子在乌黑发脚边微微颤动,想必是愤怒已极,不敢再说什么,转身悄悄退出客厅。
      唐睿从边桌上拿起烟斗,慢慢填烟丝、点燃,一股甜香瞬时弥漫室内。吸了几口,他转身朝书房走去,姜鹂阳这才冷冷道:“你且站一站,我有句话说。”
      唐睿回头淡淡看她一眼,这才就近在一张高背椅上坐下,自顾自吸烟斗。烟丝的甜香愈来愈浓烈,姜鹂阳只觉透不过气来。当初,她爱极了这烟丝的味道,哪怕他不在身边,只要有这甜甜的烟丝味道,就觉得十分满足。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是因为那个女人喜欢这味道,他才有了吸烟丝的习惯!
      想到此处,姜鹂阳委屈异常,一片真心,以为找到良人,他呢?整个宴会,目光就没离开那个女人半分。
      “你……”姜鹂阳哽咽难言,努力稳稳情绪,才道:“你说,下个月郁长官与顾小姐订婚,我们送什么礼合适?”说着斜眼瞟向唐睿——他微微皱起眉头。她是大家闺秀出身,自然不便撕破脸与他大声吵闹,可要装傻充愣,象其他太太一样默认丈夫在外面有别人,也着实为难。
      看唐睿不说话,姜鹂阳心中益发不快,接着道:“郁长官是你的上司,他的婚礼,咱们可不能马虎。”说到这里,唐睿突然发怒,“嘭”地一声将烟斗狠狠拍在桌上。饶是姜鹂阳再好涵养也忍耐不住,酸酸地小声道:“人家都要结婚了,偏你还这么痴情!”
      唐睿转头怒视着她,额上青筋仿佛根根暴出。姜鹂阳顿时打翻醋坛子:从恋爱到结婚,现下孩子都已牙牙学语,这么许久,很少见他为什么事情动容。而此时不过说说那女人要结婚的消息,他就气成这个样子!她忍不住红了眼圈,道:“不怪人家都说,那姓顾的女人是狐狸精,郁海霖与太太结婚三十年,到底为着她离了婚。也不顾自己的儿女都比她大,一定要明媒正娶,让她做正头太太,真是笑掉人的大牙!偏还有你这样的,脸面都不顾了,整个酒会就盯着她看!我倒没看出来,她到底哪点倾国倾城,把你们迷成这样?!”
      唐睿眉头紧锁,却似不愿与她争辩,拿起摔在桌上的烟斗,起身向室外走去。
      早前听说郁海霖与太太闹离婚,姜鹂阳也颇意外,因为郁海霖虽然总有浪子的名头,抗战夫人都不知有几个,可郁太太却是个厉害人,驭夫有术,地位从来没有动摇。所以今天姜鹂阳特别注意了那位弄得郁海霖晚节不保的“顾小姐”——那样大的场面,人家只穿件素白织锦旗袍,连脂粉都没施,脸色苍白得仿佛从来没有晒过太阳,只在唇上点了鲜红色唇膏,倒是一派书卷气。她本要与唐睿闲话几句,可不曾想一回头,看见唐睿的目光只注视着一处。顺着看过去,便明白,他分明是在与那个顾小姐眉目传情。
      姜鹂阳不禁想起她与唐睿的初次见面——其实也算不上是初见,唐姜两家算是世交,小时候常被母亲带着到唐府玩的。
      抗战胜利后,她才刚刚大学毕业,家里便张罗着给她介绍朋友。她亦明白,无论出身多么富贵,女人最重要的还是嫁得好,而且能让她这样放肆挑别人也不过就这么两年光景,便也没推辞。照片真人都看过不少,但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青年俊杰,偏没一个看上眼的。母亲有时候也着急,问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她却也说不出来。从小就是鸳鸯蝴蝶派小说看着,渴望得不过是书里那样的浪漫爱情。
      再后来,便有人与母亲说,唐家的大公子还没有婚配呢!不过人家眼界高,多少官家小姐都看不上眼。姜鹂阳也没在意,就当交个朋友也没什么。不过当时怎么也想不起唐睿的样子,他离家去上军校时,她还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呢!
      头次见面约在咖啡馆,她故意晚去半个小时,女孩子拿拿架子,想来也没什么;而且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其实也是不大愿意嫁给军人做太太,整天担惊受怕,太辛苦。然而她甫一走进咖啡店,便一眼看到了他——不用别人告诉,她就确定那一定是他——端坐在那里,静静望着窗外,身影孤寂,仿佛万事繁华都与他无关。姜鹂阳忽然很想去抚平那份遗世独立。
      走过去打招呼,她笑说路上车子太多,烦他久等。唐睿礼貌地扬扬嘴角,并不介意。坐了不过十分钟,他便说军务在身,不能久留——倒让她后悔半天,为什么要故意迟到那半小时?
      然而,只是短短十分钟,她却可以清楚体会到他从骨子里透出的清冷。一起生活的这些日子,更是觉得他对一切都很冷淡。可是今天,她分明感觉到,他看着那个顾小姐时,眼中有团仿佛要迸发出来的火焰。
      想到此节,姜鹂阳落下泪来,凄声道:“你这是成心要我难看,让我们蒙羞?”
      唐睿闻言,脚步阻滞,垂目沉思许久,方低声道:“对不起。”
      姜鹂阳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睁大眼睛。她认识的唐睿,自信到有些自负,根本不会说出这三个字。
      可唐睿又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一字一顿地说:“鹂阳,我曾经以为,可以忘记……可是,我不知道,有些事情刻骨铭心,永生难忘。”
      唐睿所说的每个字都像把小刀子,一下下刺在姜鹂阳心上。她捂着胸口,强忍心上巨痛,颤声道:“这么说,外面的那些传言都是真的,你们……你们……”她不屑重复那些不堪入耳的话语,别人说的时候她也根本不相信,她想听到他亲口否认。
      然而没有,唐睿什么都没有说。屋里静到令人发疯。案头的古玩花瓶里,四时都供着鲜花,此时整个屋中到处都是又甜又腻的花香气,益发让人烦燥不安。姜鹂阳从小娇生惯养,对一切踌躇满志。当时和唐睿在咖啡馆见过一面之后,两个人就再没了联系。姜鹂阳不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可总有些不甘心,亦不相信他竟能对年轻貌美的自己如此不在意。于是又开始与母亲一起到唐府做客,希望能时不时地遇到唐睿。然而去了才知道,唐睿日常住在军营,并不常回家。
      唐夫人自然能看出她的意思,也有意撮合,便也常邀请她到家里玩。每次唐夫人约她,准是唐睿在家的时候。那有限的见面次数也让她兴奋不已。
      虽然最初姜鹂阳因为唐睿待她颇为冷淡,有些委屈。不过听唐敏说“我哥哥就是那副样子,其实他外冷内热,认真起来不知对人有多好!”便也释然——若他是油嘴滑舌的纨绔子弟,也不会得到她的青眯。况且,这样性子的人恐怕才更专一长情。日常看惯富家子弟游戏人间的戏码,姜鹂阳可不希望自己也成为幕后的闺中怨妇。
      就那样不咸不淡地交往着,直到唐睿要调防松江。那天她到唐家去,佣人告诉她唐夫人和唐睿正在外面的廊上闲话,她便笑说自己过去。刚行至门前,便听到唐睿道:“母亲高兴就好。”唐夫人沉吟片刻,方道:“我知道你是孝子。不过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也要你自己拿主意才好。”良久也没听到唐睿的回答,唐夫人方长长叹口气,道:“这又是何必……”不等唐夫人说完,却有仆佣捧着茶碟点心过来,看到她站在门口,道了声安。唐夫人听到迎出来,邀她进去一起喝茶。
      这之后没几天,姜鹂阳到百货公司买完东西回家,母亲笑吟吟地告诉她,唐家请省主席虞同式做媒,来求婚了。她倒是怔住,客厅里,阳光如水般透过玻璃窗泄在身上,盈盈然,是温润的喜悦,其中也夹杂着些委屈:求婚不是应该有鲜花与闪耀的钻戒么?唐睿这样留过洋的人,怎么还用请媒人这么老套的方式?
      一时大家看聘礼,打开其中一只枣红丝绒盒子,精光立时飞溅出来。那是条钻石项链,链坠是颗梨形淡蓝色火油大钻,足有一只眼睛那样大,宝光流动。大家都是见惯珠宝之人,看了也都禁不住叹一声。表姊秀华还笑道:“都说唐家人是出了名的自许孤傲,看这聘礼如此之重,对表妹还真是上心呢!”姜鹂阳方觉得面上有些光辉,那一份不悦与委屈也丢到了爪洼国。虽不似别的情侣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但他那样孤傲的人也终是拜倒在自己石榴裙下,就算方式太过老派,又算得上什么?
      唐姜两家联姻,算是当时不小的一个新闻,上门锦上添花之人不计其数,婚礼的日期也很快敲定,各项事宜有专人办理,姜鹂阳只专心做她的新娘。倒是哥哥运泽有一次拐着弯地提醒她,说唐睿抗战时驻守汾州,曾与一个女下属传过绯闻,是非卿不娶那种。她虽然很意外,却还是不屑地问那女人后来怎么了。运泽告诉她听说是死了。她知道运泽为人稳重,“听说”便是一定,不禁笑道:“怎么,哥哥以为,妹妹连个死人都比不过?”
      唐睿依然很忙,特别是要调防松江,诸事操心,礼服都由弟弟唐勋代为试穿。有时姜鹂阳也想和他耍耍性子,但每次见到他忙碌到有些憔悴的面容,便又不忍心。结婚之后,虽然一起到松江,然而他依然忙得不可开交,经常夜不归宿,一个月只能见有限的几次面。一起打牌的几位太太提醒她小心,谨防他“外面有人”。她放在心上,也有几次半夜的时候到营房去,只看到他一个人在灯下忙碌的身影,渐渐也就不再多心。
      那么,他是什么时候对那个女人“刻骨铭心”的?
      她无法再冷静,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唐睿身边,道:“明之,我只要你一句实话,你究竟……究竟想怎么样?”
      唐睿缓缓抬起眼帘,他的眼睛象极了古书上说的丹凤眼,眼尾极长,仿佛要扫到鬓角。他注视着姜鹂阳,黑色的瞳仁没有半分热度。她顷刻间如坠冰窖,一股寒意从脊背后升起。
      “鹂阳,是我耽误了你。我们……我们离婚吧。”
      姜鹂阳剧烈颤抖起来,站不稳,身子摇晃几下。唐睿伸手将她扶住,仿佛下了很大决心,缓声道:“我想,这样对你实在不公平,我没法忘记她,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姜鹂阳恨恨地想,她不要对不起,她只想知道,那个女人、那个即将成为别人太太的女人,怎么就令他“永生难忘”了?她怒极反笑,腮边还挂着几滴泪珠,那笑容让人看着毛骨悚然。她恨声道:“你……你要为了别人的女人,不顾孩子,与你的发妻离婚?你要让唐、姜两家受尽世人蜚短流长?”
      唐睿垂下眼帘,只道:“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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