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五章 ...

  •   施芷蕾决计料想不到,她一路上忧心如焚,思量涕泣,而等一到清云园,传来的居然是华妍雪的顽劣名声几乎传遍清云的讯息。
      汇报详情的是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名字也与之相仿,叫做小环。在刘玉虹催促之下,犹犹豫豫陈述着新近指派给她的那位小主子种种千奇百怪的行径。
      “她……每日练夫人给她的文晗心法,恢复得很快。已能出房走走,坐一会。但是坚持不了多久,还是睡着的时候多。”
      “她……有点寂寞,不太想只是一个人待着。老是问为什么没有人去看她,说困在那院子没病也要闷出病了。”
      “她……有时很活泼,高兴起来,什么都是好的,后来老没人去,她生起气来,就皆不顾了。花瓶碎了两次,烛台扔掉七回,加上院子里的花儿草儿……当真是……很不讲理啊……”
      “……”
      小环絮絮诉说着,也是忽而皱着眉头,忽而一缕笑容自唇边滑出,说到“不讲理”,自己觉得可能有些大胆了,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去。
      刘玉虹笑笑:“难为你了。我就是怕了她啰唣得出奇,不去看她,何况她练那心法,人多有干扰,于她无利。要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对着那么个古怪精灵,大概吓着了吧?”
      小环忍不住也是一笑,又想起什么似的,换作一副紧张的神情:“可是……她……昨晚……”
      “昨晚怎样?”
      “大发脾气,说——”她学着华妍雪语气,惟妙惟肖,“有没有人来啊,清云园倒底有没有活人啊!哼,这个什么鬼东西,根本没用,我烧了它!烧了它!学不成鬼心法,以后去见了鬼,拉你们清云园的人一起去见鬼!”
      刘玉虹和许绫颜等起先听着,相视微笑,想象得出那野丫头锁在一间院子里养伤孤伶伶的的难耐光景,待听到最后,未免吃惊:“她当真烧了?——那傻丫头,她需得练此心法,才可以把体内缠绵的阴阳两极内力完全驱净!”
      小环愁眉苦脸:“真的烧了啊。奴婢记得夫人关照过,这本册子华姑娘需得每天练的,也不信她真能烧。——谁知果真就到烛火上去了,我去抢时,已焦了一半啦!亏得她力乏神衰,此后就睡着了,否则,也许一本都烧完了!”
      刘、许二人面面相觑,施芷蕾抿着嘴在旁微微笑出了声:“夫人放心,那心法既是重要,小妍也许是早就记熟了。”
      “虽然如此,可这是……”刘玉虹皱眉说了半句,不肯再往下。
      施芷蕾无意追究:“刘夫人,我可以去看望她吗?”
      ※  ※  ※  ※  ※  ※  ※  ※
      华妍雪每天早晨,总是懒洋洋的,这日尤其。也许是昨天烧心法,太用力了,动动指头儿都嫌乏力,人虽醒了,闭目不想动弹。
      可是存心不让她睡似的,耳边缠绕一点挥之不去的吃吃笑声。
      芷蕾的声音!华妍雪张目,又惊又喜:“芷蕾!”
      “我都听说了,”多日不见,那女孩清丽未改,眼睛红红的,浓浓笑意似水溢出,“你那样闹法,你居然那样闹法!”
      华妍雪目瞪口呆,瞧着她越笑越大声,索性笑得前仰后合。芷蕾比她虽大不多,终日老成的象个小大人。在清云那些贵夫人们的簇拥下,如众星拱月的尊贵小公主,行为举止进退有度。这般大笑,可是破题儿头一遭。
      “你干嘛?疯了不成?”她困惑地问。
      施芷蕾勉强忍住了笑,问道:“那个心法呢?给我看看,倒底是什么宝贝,居然能把你这个十成中死了九成九的人又救活回来哦。”
      华妍雪白了她一眼,居然就知道问那心法,悻悻然道:
      “我怎么知道,烧了就睡了。”
      “施姑娘,在这里。”小环怯生生的把那一本又黑又焦的东西递了上来,同时偷偷斜睨华妍雪一眼。
      薄薄一本书册,书页零落,一半烧成焦炭,依稀可见素绢为底,上书“文晗心法”四个秀丽行书体。施芷蕾看着那册子,又要笑了。
      华妍雪发愁道:“求求你不要象碰了笑星一样行不行?这里已经有了根小木头,现在又来个敲开的木鱼。”
      “是啊,小妍还在病中,脾气古怪了些,你别笑她了。”
      华妍雪才见许绫颜也在屋子里,——行动不带丝毫声息,自是未曾发现,——忿忿然道:“早知这样,早点烧了,你们才会来看我。”
      施芷蕾笑着说:“你早一天烧,我也没法来看你的。不知道你下回烧什么?先找好了。”
      “啊?为什么?”
      “傻瓜,你真不知道么,你昏迷以后,刘夫人抱了你连夜飞马奔回清云园,我和绫夫人,是昨天晚上才到的呢。”施芷蕾指着自己眼睛,“你瞧,我还傻傻的为你哭,眼睛都肿了,结果一来就听说你快把个屋子给拆了。”
      华妍雪呆了呆。刘夫人?就是那个骄傲不可一世的刘玉虹,她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孩子飞马夜奔,宁失那清云一贯的排场?
      “那么……是谁救我的?”
      施芷蕾摇头:“这我可不知道。你没见到人?”
      华妍雪茫然。依稀冰火交煎之际,有一股缓和清柔的力道,宛如温软的春风,抚平体内肆虐不息的暴力,任凭冰寒酷热连续发作,那近乎缠绵的温软,亦始终盘旋,细心周全。
      然而等她苏醒之时,只有刘玉虹带着常见的那种若嘲若讽的笑意立于床边,那股温软的力量却从此消失了。
      被人救了,连那人是男是女面长面短皆不知。她有点懊丧,也有点奇怪。谢红菁和刘玉虹分别是这帮派的正副帮主,想来是最厉害的了,可还有什么样的人,悄然隐在幕后?或者,刘玉虹找来相救的人,其实并非清云中人?
      许绫颜含着笑容听两个小女孩拉不完的家常,自至始终连眼睛都没眨过,仿佛全未听见那样的疑问。
      芷蕾取下颈中挂着的玉珞,说:“这是你父母留给你的护身符,还是挂着吧。会保佑你的。”
      华妍雪自打苏醒后本来也就在想着它,毕竟父母只留下这件东西,只是不好意思开口讨回,芷蕾主动归还,真是求之不得,讪讪地仍旧挂回自己颈中,仿佛这又是什么好玩的事,两个人对着笑了起来。
      这一番去后,施芷蕾仍不再来,华妍雪自觉无趣,也就不再如前那般无事生非。镇日无聊,只得专注于那心法练习,她确是记熟了在心底才敢烧的。那残本放在枕边,起初一股焦味,渐渐习惯了,反觉有淡淡清香萦之于鼻端。闲来翻残卷,隐隐有些后悔。整卷心法字数不多,从入门起写,深入浅出,是按着她情形来写的,当是施救那人亲笔书写?这一片心意暗蕴笔底纸面,大不该逞一时意气把它烧成这样子。
      她精神日日复原,困在那间抬头只见一片青天的小院落里,如何闲得住。小环估计是受了命令,任她在院里把草皮翻过来亦由之。但只消华妍雪稍稍一近院门,便如临大敌地死死守在那里,不肯稍让。
      囚犯似的日子一直维持到刘玉虹第二次来。
      那天,和小环在院子里捉迷藏。奔逃中瞥见院子里衣衫一角方显,躲到后面去,让小环一把抓着了对方。
      无情剑抖着一领衣裳,脸色冷冷,吓得小环哆哆嗦嗦讲不出话来。
      刘玉虹身后还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捧着衣服钗环之类,淡然吩咐:“你换过衣裳,随我去涧月堂,今天是绫儿收芷蕾作徒弟。”
      可以离开这个牢笼了!——华妍雪开心得如要发狂,一把抢过衣服,却嘀咕:“她拜师,叫我去干嘛?不去不去。”生怕这话万一有点反效应,急忙忙冲进里面去换衣裳。
      那堆衣裳从里子一直到外裳应有尽有,繁复细致,光是垂下的衣带就有好几条,小环和那两个随行少女一起帮忙,手忙脚乱换了半天,才算穿着妥贴。华妍雪累得满头大汗,猛抬头,镜子里,刘玉虹双手抱肘,闲闲的靠着床栏边,眼睛里含着笑意。
      “小丫头,身体好很多了呀。”
      “唔,还行。”一直以来,除了那不知名的人传文晗心法以外,其它各方面的照顾也很周全。比如小环的服侍,一日三餐的精美,等等。不论华妍雪私心承不承认,说倒底,清云对她着实不错。
      刘玉虹漫不在意的说:“你不去看芷蕾拜师,自己也可以拜一个的么。这样,就不是单你去看她了,她也来看你拜师呀。”
      华妍雪一怔,手脚慢下来:“我拜师?拜谁?”
      刘玉虹很自然的指指自己,微微扬头:“我,怎么样?除了我女儿,我还没收过徒弟呢。”
      华妍雪有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成为“无情剑”刘玉虹的徒弟,这肯定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即使华妍雪是那样的骄傲、睥睨一切,也懂得,如果拜在她的门下,今后会是多么一条金碧辉煌的金光大道。
      更何况,还是无情剑自己提出来的呢!这种荣光,大概不会有第二人在她那里领受了吧?
      刘玉虹微笑着。
      华妍雪咬咬牙,一个字不经控制地吐出:“不!”
      刘玉虹笑容顿然隐没。
      冷冷审视:“你不愿意?”
      华妍雪几乎有一刻是心慌的,硬着头皮道:“我在想,谁给我的那个文晗心法?我要拜也该拜她作师父!”——是“她”,华妍雪这几日反复思量断定,在清云园被视如天人的,只有“夫人”,从来没有男子能占一席地。以刘、谢等人的骄傲自负,就算帮中弟子伤之将死,也决计不会去求外人相助。
      “你要拜她做师父,”刘玉虹神情里看不出任何意味,是喜是怒,或是削了颜面的不快,只是淡然,不见了平日的喜笑由心,“我也不反对。你就等着吧。”
      “等到老死算了。”从接下来的沉默里,读出这么一个袅袅余音,华妍雪吐了吐舌头。
      刘玉虹向外走去,华妍雪不必吩咐,乖觉地紧紧跟上,老习惯一蹦一蹦的跳出房间,几乎没被那长到脚背的裙袂绊倒。刘玉虹一把扶住了,皱着眉头:“好好走路!别跳啊跳的!”
      华妍雪做了个怪脸,她又呵斥:“正经点,穿成这样还象只小皮猴似的!”
      华妍雪瞧了她一眼,忍不住回头偷偷笑:完了,完了,看样子这辈子看不到她好声气了……
      走出这个无形中被困了一个多月的院落,华妍雪张大眼睛望出去,眼前一花,脑袋一晕。
      青山四围,竞川含绿,花光鸟语,分风争日,更不知多少楼台亭榭,洞房曲户,迤逦隐现。
      一径通幽,出去宛然大道,停着一辆马车。刘玉虹伸手托在华妍雪腰间,将她带入车厢。
      “不肯拜师,那也由得你。”车厢中,刘玉虹凝眸注视这小小精灵,“只不过,有一件事你今儿可必须要决定。”
      “什么事?”很严重的样子,华妍雪先有几分紧张,和戒备。
      刘玉虹神情肃然:“是否成为叆叇弟子。”
      叆叇。那是清云园的正式帮会名称,连她们自己平常也不大用,这还是头次听到自刘玉虹口中说出。
      “先前在路上,谢帮主已许了你。不过,你这小丫头似乎还没说过这个话。”
      华妍雪微微一笑,暗自得意:她们总算意识到了,她不是那么容易摆弄的小孩儿。
      可是究竟加不加入?确是举棋不定,加入这个地方也许很容易,但是,瞧这阵势,万一加入清云,没多久又后悔,那是不是还出得来?——回绝?——看样子只要回绝,她们立刻会得赶人。——好大的清云园,刚才那匆匆一瞥,已经在心里留下无比震摄力。就这样回去吗?回去做回那唯知调皮捣蛋不见世面的山里小孩?
      清云园好象一个谜,这才刚刚触及它的面;清云园好象一个梦,她还没有走近它的边缘。
      “刘夫人,我年纪小,很多事情都不懂。”小姑娘甜甜地说,眼中含着一丝狡狯,“我怕我做了什么,做错了,我却不懂,可是就没法改回来了。”
      刘玉虹不置可否:“你父母那儿,很愿意你加入清云。只不过,自己的路自己选,小丫头,你还是自行决定。”
      “可是,我还能不能回去看我爹娘呢?我不明白谢帮主说的安家费用是什么,难道我加入清云,就等于是卖在这里了?”
      刘玉虹简直没法不皱眉:“小环这些天没有给你念帮规条例吗?——清云的组织、等级、制度、法规等各个方面。”
      “啊?”……听是似乎听见她念过的,可谁又曾注意那些个规矩条框?小环念得再多,她也只把她看成会发声音的小木头罢了,“我……那不是身体不好,整天在睡觉吗?”
      刘玉虹哑然,过了一会,竟然笑了:“我简单说两句吧。清云分不同等级,按等级自然待遇不同。帮规法则,不论尊卑都必须遵守。初入清云,第一年的小弟子必定只是最低的一级,无名。第二年开始选拔优秀人才往上提升,三年之内选定叆叇未来传人,若是一般的弟子,那就每年积功评定等级。初进清云的三年,不允许回家。”
      “这个……”条例先不管它,反正也没怎么听清楚,“那个无名……是什么?”
      “最低一级的弟子,清云有很多人,一辈子也只能当无名。作为新入弟子,你们第一年只须听话练功就是。”
      华妍雪倒抽一口凉气,最低一级!也就是说,是人人可踹,可踢,可欺的那种?
      “除非,”刘玉虹继续说,“有星瀚以上的人物收你为徒弟,那么你就是第一年便被选出来了,不必再做无名。”
      华妍雪又不懂了,星瀚又是个什么东西,刘玉虹目光如炬,一眼瞧了出来。先前她们自诩清云如何的名传天下无人不晓,不过看上去这小丫头对清云实是所知有限。叹了口气,只得勉强捺定性子对她细说从头。
      清云的发端,在世人看来,是一个不能复制的奇迹。起初它只是个产生于江南小县城的地方性帮会组织,就以当地地名“叆叇”作为帮名,其后一直保持强劲发展势头,入主南方大城期颐,在天下帮派间稳稳占据一席之地,于朝于野,都保持着良好密切之关系。渐渐号称离朝第一帮,虽然是因德宗御笔亲书而名动江湖,也的确是有着非可小觑的实力,尤以“清云十二姝”名满天下。
      清云总舵建于期颐连云岭山区以内,楼阁亭台,瑶树奇花,绵延无穷极,见者无不极赞为园林绝品,天下胜景。园分内外,内园东部有集中的云姝住处。
      这十年来,清云行事低调,无论名气还是实力都大不如前,但煌煌威势仍在。自正副帮主以下,尚列堂、坛、香等计十六个级别,每级均配以雅称,帮主号“清云”,副帮主号“涵月”,众堂主号为“星瀚”,最低级别即为“无名”。
      第五代帮主谢红菁,副帮主刘玉虹。其下十位堂主,对外号称“十大星瀚”,分别是:
      上三堂:
      紫微堂堂主,陈倩珠,执掌刑事,主刑赏罚升。
      太微堂堂主,方珂兰,执掌程事,主管内外大型水利、工事等一切工程。
      天市堂堂主,杨若华,执掌决兵事宜,对外用武,对内值巡安全。
      下七堂:
      正阳堂堂主,何梦云,主管财赋收支,心算过人。
      金彝堂堂主,郑明翎,专事升迁调转。
      那颉堂堂主,赵雪萍,各类物资筹集。
      梵天堂堂主,许绫颜,内部礼仪,外部公关。
      青绚堂堂主,王晨彤,主持全帮弟子各类考核。
      火罗堂堂主,徐琼巧,主辅刑事,兼管典狱。
      北辰堂堂主,李盈柳,祭典祭礼,兼各类文史掌管。
      “好啦好啦!我都明白啦!”华妍雪不俟她说完便抢着接口,她还记着无名的事,笑嘻嘻地问:“非得星瀚收了才能不当无名。嗯,——那写文晗心法的那人,若是收了我,我是不是就不必当无名了?”
      刘玉虹眼神冷了一冷:“她么?——是,就可以不当了。”
      华妍雪心下喜欢,迎面见着刘玉虹冷冰冰、大有探究意味的眸子,却不禁打了个寒噤。刘玉虹道:“我们到了,这就下去吧。”
      华妍雪欢呼一声去拉帘子,回过头来,神神秘秘的说,“刘夫人,我也要和你说件事儿。”
      ——“你少皱皱眉头,要美丽得多哦,老得也慢!”
      抢着说完了,匆匆忙忙掀开车帘,往下一看,头晕。只顾逞舌尖得意,忘记身体没好透,不是以前那样爬高蹿低的人了,早知如此,那句话应该下了车才说。正在打鼓,身如轻燕一般飞起,稳稳落地。
      刘玉虹看也不看她:“别磨蹭,快进去!”
      霎那间目不遐接,眼前一片清奇空蒙,日照万缕,碧树垂金,各色服饰女弟子花团锦簇,十余阶上首尾三楹一座大堂。
      刘玉虹一路牵着她的手,缓缓进了涧月堂。她再是性急,在众弟子聚集公众场合,总是不肯失却了身份。
      涧月堂不设主位,正面纱屏垂地,谢红菁坐在左首第一位,下面就是许绫颜,另有若干女子分立于两旁。右首第一位空着,刘玉虹落座。
      偌大的厅堂,只有十来个人,却不给人以肃穆端严之感。直到刘玉虹入座以后,其他几人方坐了下来。
      在座的都和谢刘她们差不多的年纪,看去最多三十来岁,有些看起来更为年轻。但妍雪以她们成名之年推断,恐怕真实年龄远超过外表年龄。
      许绫颜下首一人身着黄衫,用“脸如满月,目如晨星”八个字来形容当真不过份,饶有兴致的看着这小姑娘,笑问:“她就是小妍?”从那好笑的目光里看来,华妍雪猜想到她那捣蛋鬼的名声大约已经名驰清云,非同凡响了。
      刘玉虹点点头,介绍道:“这位是方珂兰,方夫人。”又逐一指下去,“赵雪萍、李盈柳。”
      这些名字刘玉虹方才都提过的,不过看着那小丫头迷茫神色,便知压根儿不曾记住,也就不再往下提。反正日后相处久了,自能熟识。
      谢红菁这才发问:“她怎么说?”
      和刘、许等全然不同,华妍雪可以向她们撒娇使赖,乘性撒气,但一见谢红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就无端端生出厌恶,与此相对,谢红菁提及她的语气、表情,也是极之不喜。“她怎么说”,甚至不曾一顾华妍雪,那种口气,仿佛是很不情愿的拈起地下一片泥。
      刘玉虹笑着,这一刻,她的笑容很奇特,并不是被拒绝之后的尴尬,而是说不出的古怪:“先入叆叇吧,她要的是慧姐。”
      大堂上忽然为之一滞,每个人不同的眼神瞬时都落在那小女孩身上,奇特的,怀疑的,耐人寻味的。许绫颜轻呼:“慧姐?”
      连谢红菁亦忍不住冷笑:“你好脾气呀,就由她挑?”
      刘玉虹大大咧咧道:“啊,那还要我怎样,我已经自动卖了一回瓜,人家不要,我硬塞过去赚不了钱还倒贴。”华妍雪不由嗤的一笑。
      谢红菁不以为然:“这丫头桀骜不驯,无事生非,这般护着她,以后只怕无法无天呢。”
      她说这一句话,站起身来,鼓乐齐鸣,入口处四名女弟子簇拥着身披轻纱的女孩走了进来。在这天,施芷蕾越发端凝庄严,她身量修长,原比同年龄人高一点,配上这种圣洁肃穆的神气,看上去几乎有十四五岁了。
      她走到大堂上,谢红菁亲自传香,展开正方纱屏,芷蕾向着上首叆叇历代前任绘像拜了两拜。华妍雪照做一遍。
      接着,芷蕾来到许绫颜面前,给她敬了一杯茶,叫:“师父!”许绫颜接茶并欠身还礼。——很多年以后,妍雪才明白,是由于芷蕾特殊的身份,那一天所行的入门礼和拜师礼,实在是最最宽松,最最不成规矩的一种,而她因此机缘一起入门,连带幸运的沾了光,连大礼都没有行上一个。
      必须承认,就因为入门这般轻易、随便,华妍雪对万人瞩目、举世敬仰的当世第一大帮,叆叇帮,自始至终心里没生出半点仰视。刘玉虹讲的什么规章、等级,一早抛诸脑后。
      做完这一系列程序,谢红菁有训话。华妍雪早便心不在焉岔开神去,满厅乱看,没一个定性。忽有灼灼然的感觉在背后燃烧,她回头,一无所察,应是谁的目光,在背后注视着她。——那是谁的目光?
      礼毕,将施华一同送到许绫颜居处别院居住,一来那顽劣丫头名份未定,无从安插,二来施芷蕾有个伴。
      那是一所小小的宅院,曲廊回绕,窗外修竹萱草,绿净生凉。自抄手游廊垂花门出,便进入许绫颜的语莺院。
      这两个女孩的入门基础就由许绫颜管教,每日传一定功课,文武皆备。芷蕾天性不喜习武,许绫颜亦不相强。至于华妍雪,爱玩爱闹,对于武功的嗜好却也近乎于无,而且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大好,动不动力弱神衰,许绫颜更不过问了。
      太微堂堂主方珂兰与许绫颜私交甚好,——是曾经过命的交情,那天众人取笑许绫颜出了差错,必有人拚命,就指的是她。——常常过来,见了这等情形,摇头蹙眉:“这明珠美玉,眼见便生生的毁在你手里了。”许绫颜只是微笑:“孩子们还小,何必拘得过严?大了,自然会要。”
      方珂兰不理她,笑视华妍雪道:“小妍,你别听她讲的。——你不拜师么,也别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还白浪费了资质多可惜呀。这样罢,我教你一些入门的基础,不当真的,可愿意学么?”
      华妍雪掰着手指:“要是不太难学,不太费精神,不太……”
      方珂兰哈哈笑了起来:“算了算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多不太……的入门法则?你这小家伙爱偷懒,随你去吧,什么时候开窍了,和我说。”
      万事俱足,只有一件。华妍雪在语莺院一住便是三个月,哪怕美景良辰不胜收,这三个月住下来,再好的美景也看不动了。
      许绫颜一般都在语莺院,尽管挂着星瀚要职,很少需要她亲自打理。唯一的例外,是她在每个月月初,必失踪三五天。没人肯说她去了哪里,后来服侍她的侍女碧烟给妍雪逼急了,终于说出,她是出园去期颐城。
      期颐啊!华妍雪禁不住双眼闪闪发亮,不知向往过多少遍的名城!重要性仅次于京都,而繁华有过之无不及。清云园座落在期颐城外的连云岭山区,一向皆知,自入园来无人提及,她都几乎忘怀了。
      小丫头因之日日夜夜地不安起来,极力撺掇施芷蕾,让许绫颜下次带她们一起出去。
      “她对你最好,对你言听计从,你的要求,一定答应的啦。”在这一点上,倒是毫无夸张,许绫颜对待这徒弟千依百顺,不端丝毫长辈架子。华妍雪有时眼红,觉得认了个师父都是这样好法,她也不妨找几个师父玩玩。——可惜,刘玉虹是一定不会如此平易的。
      “不过一城而已,有什么好逛?”施芷蕾不变落花无声的清淡性格,毫无兴致。
      “无聊啊。老呆在这园子里,太闷了,出去透透气么。”说这话时,华妍雪忽然想到,其实就是这座清云园,也还没逛过呢。
      打叠了千言万语,施芷蕾拗不过她:“好吧。”
      于是提出要求。许绫颜为难,想了一想才说:“你们第一年进来,照理是不得出去的。我关照迎枫带你们在园子里走走可好?”
      “那当然好罗,不过,我们还是想出去逛逛嘛。”清云园再好,也无非是山水相依亭台楼阁,华妍雪此刻眼热心跳的还是那十丈软红,繁华烟尘。抓着施芷蕾的手不住摇晃以示两人同心,“绫夫人,我们长这么大,没见过真正的大城是怎样的呢?你反正也是出去,顺道搭上我们又不费事。”
      许绫颜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微笑着道:“可我出去,不是为了逛街。”
      “没事没事,”华妍雪殷勤地说,“绫夫人尽管办事,我们自己玩,保证不给你添乱子。”
      许绫颜正喝茶,几乎没呛着:“你不添乱?呵,太阳能从西边出了。”她悠悠地道,“自打你这小姑娘住进语莺院呀,我这院子里的鸟叫声成日少了很多。”
      语莺院一大特色,百鸟异禽,各色毕备,且自由放任,并不以鸟笼鸟架来养着,华妍雪心虚,赶紧声明:“不是我啊,绫夫人,我可从来没有杀过一只鸟儿。芷蕾可以帮我作证啊。”
      许绫颜苦笑:“是,那又何必问?我知道你心地很好,不会去伤那些鸟儿。”——要吓跑鸟儿的方法却很多,她没说,妍雪也知趣地不申辨了。其实并非故意,她只是象从前那样,去掏鸟窝摸鸟蛋,捉来鸟儿捆住它们的脚,放到院子里去。语莺院的鸟儿,珍贵如香闺名媛,专门有人小心翼翼地打点服侍,个中奥妙她一开始没弄明白,等明白过来,鸟千金们惊的惊,散的散,少了一大半。
      在这一瞬间,华妍雪募有种说不出的怪感。最早碰到许绫颜,就曾有过类似的感觉了,却始终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怪感。
      她提到鸟儿,提到鸟“叫”,她从来只“听”,她不“看”。江湖道上偶相遇,飞箭、舞剑、骑马、走路,和别人无二致,甚至厉害得紧。但是,她从来没提到过敌人的兵器形状,从来没注意过人家的长相和穿着。她流波莹然的双目,从不在一个人身上停留的更久。
      她只听人说,——只用听,来揣摩别人的心意和表情。
      酒楼上遇见的那个劲敌灰衣曾说:“这里可不止我一个瞎子。”妍雪以为这个“不止”是被许绫颜废去招子的敌人,却同时也认为那句话很是古怪,于理不通。
      华妍雪双目紧视,看她把茶盏放在身边几上,那只青花的磁碟中,自然,随意,漫不经心。于是冲她眯眯眼,歪歪嘴,伸出一根手指弯了两下,许绫颜诧异:“你干什么?”
      无声的把戏被拆穿,原来并非她所想。一转眼见芷蕾也是满脸异色,不出声的留意着素衣女子的一举一动。
      有一刻的沉默,许绫颜微微落寞地笑了:“聪明的孩子,还是发现了啊。”
      “啊!你——”两个孩子异口同声惊叫起来,芷蕾紧接着又问,“师父,你真的看不见吗?”
      许绫颜点点头:“我只能听。……可惜了,我永远不能见到我的蕾儿,长什么样。”
      “但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妍雪喃喃道,“怎么都不象啊。”
      “那是因为放了一层冰晶莹鲛,看上去,比没瞎的眼睛更明亮些。”她脸色突然变得苍白之极,象是心口被人重重的撞了一下,就连那双覆了莹鲛灿然生色的眼睛,也似乎黯淡了。她站了起来,身子些微颤抖。
      华妍雪过意不去,道:“对不起,绫夫人,我……我不是故意的。”
      许绫颜温婉的笑了:“傻孩子,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眼睛瞎了,不论我说不说,相处久了,自然是瞒不了人的。我只是、我只是……”她说不下去,一转身上了楼,眼角似有泪珠落下。
      撇下两个女孩,相对无言。第一次,认识到在那怯柔的身子里,藏着多么不懈的坚毅。任何一个人,遇上了这样的事情,凭武功多高,能力多强,生活也自此毁了。她却没有,甚至比正常人更加出色。
      芷蕾记起第一次看她施展弓箭之法,妍雪曾道“飞絮飞花何处是”,说不尽怅惘悲伤,不想一语中的。她本对武功丝毫不感兴趣,如此一想,却有了学习的冲动,要体会师父心底深藏的那一片痛楚。
      许绫颜当日不曾下楼,却来了一名中年女子,宝蓝箭袖,对襟褂子,干练利落之态形于表面,毕恭毕敬对两人说:“奴婢迎枫,听候姑娘使唤。”
      在语莺院三月,接触人不多,但迎枫大名如雷贯耳。她服侍过云姝,忠心耿耿数十年,是颇掌实权的管家娘子。清云园这个地方,十之八九的人不能随便乱走,由迎枫带领,十之八九的地方都可走到。清云弟子入帮第一年管束最为严格,仅凭芷蕾一句话,却出动了这样握有实权的人物。
      迎枫备了一部轻便敞蓬马车,自大道缓缓出发,解释道:“两位姑娘莫怪,并不是夫人不让姑娘自己出外游园。实在是清云园道路错综复杂,曲径盘旋,稍一失神,便找不到回去之路。而清云各地皆有职守,职责范围分派严明,非是人人可达。”
      华妍雪的心早已飞起来,归入叆叇那天匆匆一瞥,清云园那种空旷清奇的峻丽飘缈已深印脑海,怎当得此时远山含碧,长空如洗,缓行缓吟之间,心驰神迷?
      清云园依山而建,大道如带,盘旋上下,亭台隐没宛若仙山楼阁不知凡几,更不及一一细看。猛然间一派开阔浩渺,万千杨柳绕湖堤岸,风丝流云,烟渚柔波。这个园子竟然还有一个极大的湖!
      “此名镜湖。”迎枫不失时机地介绍。
      清淡如仙的小女孩此时脸上也有了淡淡惊喜,叹息低语:“清云园,清云园,……果真是名副其实啊。若得长此一生,我也满足了呢。”
      “呃?”听说她在被云姝找到之前,从未出山一步,“你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又从哪里听说来的名副其实?”
      施芷蕾笑笑:“义父和叔叔提到过的。”
      华妍雪心里一动,笑道:“你义父拚了命送你进来,未必是要让你来长此一生的罢?”
      迎枫一直以一种恭敬的姿态,驾驭着马车,适当以言语加以解说,听到这句话,极快的回头盯了华妍雪一眼,又低下头去。华妍雪已然留意,不由大是恼怒:清云园为了这一个小姑娘,帮主亲临,大举迎入,单此一举便表明了芷蕾的身份非同寻常,做得下事来便瞒不住人,当真便把她当十岁小姑娘来欺瞒么?
      施芷蕾没有什么反映,脸上现出迷惘:“我不知道他们的用意。他们没说。”
      “嗯。”华妍雪但沉吟,没开口。芷蕾虽和她极要好,可也许有的事情,她瞒着,也未可知。
      每个人都有秘密,许绫颜也罢,施芷蕾也罢。可是,她们都知道,都掌握着自己的秘密。华妍雪怅然想到,唯独自己,出生不知家乡,亲缘不晓父母,守着脖子里这块玉珞,也许一辈子,都是一个揭不穿的谜。
      迎枫、许绫颜,以及其他谢、刘、方等人,她们的态度语气,似乎是两个人一样看待。但,妍雪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之所以受到另眼相看,是因芷蕾。因芷蕾而轻易加入清云,因芷蕾而避免成为无名小弟子的莫名尴尬。
      打个比方,皇帝旁边有个弄臣,大家因为敬重皇帝,连着也就纵容那个弄臣。又也许施芷蕾是高悬于空中的煦日朝阳,而她华妍雪仅是日轮边上一抹彩云,全因其而得光彩。
      莫名滋味冲上心头,妍雪重重地咬住了唇,血冲上头部,脸燥热,头昏沉。
      手上一暖,芷蕾牵起她的手,笑道:“你在想什么?我好爱这水,我们下去。”
      “好啊!”毕竟是贪玩,欢呼雀跃中,刚才那一阵突如其来的阴霾便如风扫晴空。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