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之潇潇》姮娥子

10、玉蝶梅

　　碧眉淡然一笑：“总之不要大师兄杀她。大师兄知道，我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性，只要我自己的决定，就必定坚持不变。再说，好汉可不杀妇孺。”
　　游龙剑轻轻抖动，虞鸿朗声答道：“碧眉也知道，我虞鸿从来就是这样的脾性，不会理睬这些虚伪的俗套。”话音未落，兰潇便接口道：“如此说来，待虞公子心中定论，再来索命吧！”转眼间，乌驳马已奔出一射之地。
　　碧眉悠悠叹道：“大师兄，连兰潇姐姐都看出你并非有意杀她，你又何苦勉强自己？”虞鸿面上忽红忽白，不由怒道：“我有什么理由•••”碧眉苦笑道：“你既然不在乎俗套，若存心杀人，自然早已爽爽快快地动手，又怎肯费时多说一句话？”虞鸿哑口无言，随即冷笑道：“我不过一时大意，没想到她一个弱女子，竟敢•••”
　　碧眉无可奈何道：“兰潇姐姐这样的倔强性子，想必是长在极好的人家，虽是侍女，却像千金小姐一样尊贵，你自然早看出她不是什么弱女子。”她渐渐低下头，轻声慢语道：“我们，我们既然从小•••定了娃娃亲，你的人品眼界，我当然最是知道的•••”虽看不见她的神色，也可知她已然满面通红。
　　虞鸿尴尬不已，说：“师父定下的事，自然当真的，你又何必明说。”
　　二人在梅花林中，一时无话。碧眉便勉强笑道：“看样子，这些梅花树今冬就会开花了，咱们这里一定香得叫人醉！不知怎的，近几年二师兄忽然爱梅花了，亲自栽了这么多•••大师兄你知道么，听说这种梅花是从京城传来的，官道两旁都栽着。它还有个好听的名儿，叫•••对了，叫玉蝶!”
　　碧眉滔滔不绝地说着，终于忍不住，一滴泪珠滴在梅花树下。她蹙眉笑道：“也许我注定只能和她做两天的朋友，下次见面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兰潇驰马进京时，已是九月十五夜。见城中华灯初上，她愈加忧心如焚。正要快马加鞭赶回宫中，忽然，一个醉汉跌跌撞撞地倚住乌驳马。兰潇既惊且怒，高声叱责，那醉汉眼中竟似滴下泪来，掩涕道：“玉蝶，玉蝶，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啊•••”
　　兰潇蹙眉欲走，那醉汉竟拉缰不放，苦求道：“玉蝶，我是无绝啊，我们刚刚拜完天地，难道你就这样狠心？•••”
　　兰潇听到“无绝”二字，不啻于九天惊雷。她慌忙下马，扶住那醉汉连声问：“无绝？你是无绝？•••你说啊，你是不是叫无绝？”那醉汉却昏昏沉沉地睡去。兰潇定睛细视，见那人年未弱冠，衣饰鲜明，却蓬头赤足，面色枯槁。他全身酒气扑鼻，手上还用红线绑着一个酒坛，显得不伦不类。兰潇见状，忍俊不禁，却又不禁阵阵心酸。
　　“万岁爷驾临文娴宫！”内侍大总管尖亮的声音在朱红的宫墙间回荡，霎时激起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一乘明黄龙辇尚未停住，岳凤冉已率众盈盈下拜道：“臣女等恭迎圣驾！”
　　接驾声虽此起彼伏，但听众多女子宛如娇莺呖呖，花雪权不禁心旷神怡。他笑容满面地上前：“平身。在做什么呢？”
　　雪权虽和颜悦色，眼神却避开凤冉，只听她说：“回万岁，这几位功臣之女奉诏入宫，蒙太后不弃，特命臣女来教习宫规。”
　　雪权微微蹙眉，似笑似叹：“唔，很好，很好。”呢喃时，他似觉有个宫人抬头看了他一眼。蓦然转头，顿时惊喜莫名。
　　世上怎会有这般佳人？只见她面容如初熟的荔枝一般水嫩，云髻高耸着，像叠起了一匹轻厚致密的黑缎。她铅华不御，却比任何浓妆艳抹的女子更加出类拔萃。雪权觉察凤冉脸上掠过一丝讶异，灵机一动，大步走到那淡妆女子面前，笑道：“告诉朕，你叫什么名字？”
　　凤冉全身一震，雪权毫不掩饰地露出喜色。那女子飞快地又瞥了雪权一眼，神色漠然，低头答道：“臣女梅玉蝶。”
　　雪权朗声笑道：“玉蝶？嗯，是个好名字。朕记得，这南花园里有梅花极品，好像就叫玉蝶梅吧？岳女史？”
　　凤冉抬头，却怔怔望着前方，支吾不清。雪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穿便装的少女脸色煞白，缓缓退步。雪权瞟瞟内侍大总管，冷笑道：“岳女史，还有朕的大总管，请教两位，宫中的规矩什么时候全变了？”
　　凤冉伏地惊呼：“不要！兰潇•••求万岁开恩！”话音未落，兰潇已被众侍卫拎到雪权面前。事到临头，兰潇反而镇静下拜道：“奴婢无心惊驾，罪该万死。启禀万岁爷，岳女史于花木之事极少涉猎，求万岁爷体恤下情，让奴婢代回吧。”
　　如此一来，雪权若不准奏，便是不“体恤下情”了。雪权又可气又好笑，暗忖道：“这奴才好像是跟凤冉进宫的，好一个绵里藏针的丫头，丞相家教厉害！”
　　兰潇答道：“玉蝶梅花确是梅中极品，色作淡红，芳香袭人，有诗赞曰：‘藻池岸匝水仙井，满面香飘玉蝶梅。’”
　　玉蝶瞟了兰潇一眼，暗自心惊，只觉此女竟有几分面熟，便接口道：“这位姐姐说得不错，臣女正是生在玉蝶梅花盛开的时节，先父就给取了这个名字。”
　　雪权似笑非笑地望望凤冉，又望望兰潇，抚掌道：“好，相府人物果然非同凡响。只是岳女史，你这位‘郑家诗婢’未免太小觑宫规了。”
　　凤冉诚惶诚恐回禀道：“兰潇惊扰圣驾，都是臣女管教无方。求万岁开恩，臣女自当用心调教。”
　　雪权宛似不闻，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玉蝶片刻，笑道：“玉蝶，好名字，人如其名。”
　　兰潇矍然一惊，轻声道：“玉蝶？原来她就是嫂嫂•••”蓦地见凤冉向她使眼色，兰潇连忙谢恩。
　　夕阳西下，雪权独自站在紫微宫的寝殿外，仿佛在观赏华美如锦的落霞。内侍大总管几次劝他回殿，雪权不耐烦地挥手蹙眉。大总管噤若寒蝉，忙带着宫监们退走了。
　　暮色丝丝缕缕地弥漫着，余晖愈见微弱。雪权望着暮色无情地侵蚀着落日，仿佛他的心，也被这暮色侵蚀着，痛彻骨髓。
　　花雪权自幼登基，雄心勃勃地想成为盛世明君。七夕之夜，他许以昭仪之位，原想将凤冉纳入深宫，既加恩于岳家，又让凤冉从此无法通风报信。凤冉婉言相拒，雪权便将计就计，宣召各功臣名将之女入宫，广施君恩，同时牵制岳家。
　　见凤冉对他敬畏有加，雪权快慰之余也暗暗心酸。不论是皇权与相权的明争暗斗，还是与凤冉爱恨交织的情感纠葛，他都占了上风。可为了做到真正的至高无上，雪权失去的，岂止是他念念不忘的女子？
　　四下无人，雪权坐在殿前的石阶上，把头深深埋在膝间，双手攥住鬓发，似乎全身都在发抖。此刻，他终于可以不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必顾忌朝野观瞻，他只是一缕无所凭依的幽魂•••
　　夜幕低垂，雪权只觉寒气侵人。内侍大总管急趋而来，为他披上斗篷，扶他进殿。雪权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还未发问，大总管已跪禀：“万岁爷明察！奴才并不敢抗旨不走，只是刘山到了，奴才只怕误事，才回来禀告的。”
　　一名身穿禁军服色的瘦高男子匆匆走进紫微宫，半个时辰后才离去。
　　雪权盘膝端坐，一言不发。内侍大总管垂手侍立多时，忍不住抱怨道：“这丞相也太僭越了，重阳节封山也罢了，他竟然敢调保卫京城最精锐的骁骑营去护送•••”
　　雪权面沉似水地说：“在层碧山金顶上，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呢。”
　　大总管赔笑道：“万岁爷聪明天纵，刘山说，那位准定的文坛领袖秦升一直和丞相在一起，只是上山时春光满面，下山时面如死灰，这缘故，万岁爷自然猜到了。”
　　雪权道：“嗯，想必是朕的大丞相抓住了这秦升的什么把柄，威胁利诱，想要秦升继续为他所用。只是，”他沉吟片刻，“刘山在那里见到跟凤冉进宫的丫头，举动倒是出人意料，叫人捉摸不透。她像是逃了，不知怎地又回来。”
　　大总管笑道：“万岁爷宽宏大量，自然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只奴才性急。上次她出宫，奴才派那两个伶俐孩子故意拖住她，可都被她喝退了。她几天没回，今天奴才本想趁机盘问，教教她做奴才的规矩•••”说到这里，他嘻嘻一笑， “奴才这点小心思，料想也瞒不过万岁爷。只是奴才不懂，丞相的事，这丫头可是关键，万岁爷怎就轻轻放过她呢？”
　　雪权意味深长地一笑。内侍大总管会意：“万岁爷别怪奴才多嘴，在文娴宫前一眼望去，岳女史是个出色的了，可那前大将军的女儿却更水灵呢。”
　　青灯照壁，玉蝶取出惊鸿宝剑，轻抚着镌在剑鞘上的鸿鹄，低唤道：“无绝，无绝•••你别伤心，无论如何，我都不负你•••”她眼前又浮现出无绝蹙着眉的微笑，仿佛又听到他温情脉脉的话语：“玉蝶，何必喝这么多酒？”玉蝶满心甜蜜地笑着，泪滴却不知不觉地溅落。
　　窗外陡然出现了一个人影。玉蝶忙将宝剑塞在枕后，厉声喝道：“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