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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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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老师退休前是高中医务室的老师,他看着秀俊脸上的伤口,从屋里拿出了一个医药箱,给秀俊上了药。虽然现在伤口都开始愈合了,可因为没好好处理,脸上那个被树枝划破的大伤口愈合后又裂开了。
“你也知道人家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这种人计较?”
“他造我的谣我也忍了,可他造我妹妹的谣。”
王老师知道他会这么说,恰恰这么巧,这个答案是最让人没法说他什么的。他只好给孩子倒了杯茶,给了他个手势让他先尝口茶。
八九十年代建的老小区,不像现在那样有隔空层,一楼贴地的房子都有个院子。春季的底楼格外潮湿,王老师总是开着院子这边的门,然后坐在门外的绿化带边晒太阳喝茶。邻居们也有不少会来这边坐坐,不过这会儿到了各家各户做饭的时候,这种老小区还住着的老人们,大多都回家做“马大嫂”了。王老师的夫人去年走了,整个家里只剩了自己,吃饭随便就一人还坐着。刚要“收摊”见到秀俊怏怏下楼的模样,便主动请他来这边坐。
“我刚刚去杭州找小徐了!,就你哥以前的女朋友。”
其实秀俊刚刚回过一趟家里,在门外就听到了母女两人争吵的声音。他本想急着进去劝架可好找了一番钥匙,听到了这个名字后,反而放下了手。反正也没什么人会去顶楼,他便把帮妹妹买的尿不湿放在了门口,然后一个人重新下了楼。幼时的朋友不是去市中心安了家,就去北上广之类的大城市打拼了,想来想去没地方可去,正好见到王老师招呼他坐会儿。
“你自己有什么打算?”王老师喝了口茶问。
是,自己能有什么打算呢?
“你妈妈也老了,现在还多了个孙子,没多少精力能照顾你了。”
“我妹妹真的不是做第三者生了孩子。”听到孙子这字眼,秀俊忍不住又激动起来。
“我知道,那女孩子之前过年的时候不是也来过你家吗?”王老师淡定地说,“你妈妈其实也知道很久了吧。有些窗户纸虽然不忍得捅破,但哪有父母不知道孩子的?放心吧,我们这几栋楼不像小区里其他邻居,这两栋楼里住的都是老师,读书人不会瞎传什么的。不过我的意思是,你自己呢?你也得为你自己考虑下了。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我们这一代做父母的不像年轻人活得这么明白,说白了我们都是为了孩子生活着。你再为你妈妈着想,也不如多为自己考虑考虑。你要是能自立了,能好好地生活,你妈妈就了了一个心愿,也能活得轻松不少。”
秀俊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可在现在这世道。想要独当一面地生活在世界上哪是这么容易的事。就算是做事果断履历丰富的妹妹,在大城市买房都要靠父母的接济。他的开头就没开好,本身就是三流院校毕业,找起工作来,上面有这么多年的空白,再加上自己本身就和别人不同,这两天就算有人找他面试,一见到他的模样也一副闪躲的眼神,可想而知面试的结果。他也试着去做过社区推荐的工作,可那多是些需要体力的工作,他还不能长时间暴露在大太阳底下,没能做上两天就被人想着法子劝退了。
“也和以前那样把头发染回来吧。陌生人见到和自己不一样的人难免会误会。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起长大,知道你是什么样子,你也得给别人一个了解你的机会嘛。”
“染得了头发眉毛,也染不了皮肤。就算一时间没有察觉,事后再知道真相不是更不好?”
秀俊觉得这辈子最开心的就是学生时代。也许是因为他上的都是公立学校。学校毕竟是和其他场所不一样的地方,你想也好不想也好,安排了你们是同学,你们就必须朝夕相处。就算小时候也因为长相会被误会,可随着相伴的时间增长,大家也会渐渐发现他除了长相外和其他人并没有不同。和没有勇气就业相比,他更没有勇气退学。所以虽然说不上学业拔尖,但他也一步步考到了大学,和其它正常人一样完成了学业。甚至人长大后,相处久后就更是更注重内在,大学同学里没有嘲笑欺负他的人,同班的同学更是对他照顾有加。在同学的鼓励下他将满头的白发染成过黑色,甚至偶尔还会用些粉底改变肤色,他甚至第一次尝到了做一个”正常人“是什么滋味。
“知道什么真相?你的病还是你的内在?和你相处了,才能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如果你连让人家认识你的机会不给,人家怎么能知道你的为人?”
善良又有什么用呢?这是个无比残酷的世界。就职没多久,他就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时间越久,各种问题也都暴露出来。因为不能在户外呆过久,炎热的夏天也必须穿包裹全身的衣服,所以每到室外促销时他就没法好好参与。他在办公室里想承担更多的活来弥补对同事的亏欠,可又没多久身体跟不上生了场大病,把公司里的人都吓得够呛。时间越久,他就越是察觉到自己成为了部门里最大的累赘,甚至同事的关心照顾到他耳朵里都成为了催促他快离开的反话。辞职比退学可方便多了,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他却每天都在煎熬之中坚持,一直到无法再坚持,只能从城里重新回到这个小镇。
“我……哪是什么善良的孩子。”
他倒觉得自己一直是个残忍的孩子,如果这个家里要死一个人,死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那是最好不过了。自己给这个家带来了太多的麻烦,还总是以报答身边人的名义给身边人带来更大的伤害。努力地想要自立住在城里,不仅没有赚到钱还每个月依赖着母亲的补助,不想再成为母亲的负担辞职回家,但却没在家附近找到正经的工作,甚至还陷入了抑郁。就算现在鼓起勇气想要改变,可还是在这个家里像是寄生虫一样生活着。自己年纪越来越大,没有给这个家改变什么不说,家人却活得越来越累了。要是他能有点能力就好了,就算是能赚点钱,也不至于像刚刚那样再问困难的妹妹要钱,不至于都做舅舅了,却连给外甥买个尿不湿都买不起。要是他能成为家里该成为的长子那模样,现在也能成为妈妈和妹妹都依靠的肩膀,能让妹妹潇洒地重新开始,而不用陷入现在这样的尴尬。
“怎么不是?善良又不是什么坏事错事,错的是这个社会。善良的人总是被不善良的人欺负所以才会一时过得不好,不过不用担心。那些都是一时的,那些作恶的人得利也是一时的,时间会修正这一切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老底子的人这么说是有原因的。你不是,也从那一步里跨出来了吗?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
真的从那一步里跨出来了吗?其实秀俊并没有那么认为。不久前的秀俊刚从抑郁症里出来。从那家公司里出来的秀俊,回到家乡后发现并没有他对口的企业,虽然那几年城市的产业转移将不少制造企业都转移到了临平这一带,但家附近却没有像样的商贸企业。再加上面试了几次人家都在意他的外貌,让本就自卑的他不敢再出门。身体倒是没出现什么状况,抑郁症却越来越严重,最后把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连自己的母亲都不想见。本就是因为经济的问题才让他的心理崩溃,找心里医生不是件简单的事。他知道妈妈在门外做了很多的努力。要不是那次母亲突发低血糖昏倒在外,他可能到现在都跨不出那一道门槛。
王老师摸了摸秀俊的脑袋,小时候他很爱这样摸自己的脑袋,后来长大了当然不会再做这样的动作。秀俊也是在长大后第一次有人这样轻抚自己,忽然像小时候那样有了一丝安全感。
“其实这白发比黑发看起来干净多了,看久了就越加觉得漂亮。小时候我就很喜欢你的这头发,蓬蓬卷卷的摸起来很舒服。”
虽然有人这么说能给自己不少信心,可怎么说自己也是个中年人了。秀俊笑了笑站起身来,然后说自己也该回去吃饭了。
“嗯,也是,天都这么黑了,我也该吃饭了。你也早点回去吧,妈妈和妹妹一定还都等着你呢。”王老师说着拿起了那竹凳走回了院子里。
秀俊佯装走向了自己的楼道,可他从楼道里的窗户看到王老师已经把桌椅都搬回屋后又有些迟疑了。天色已经完全暗了,原来坐在楼道间的那些老人都没了踪影,小区里只有一个昏暗的灯光但照不清多大的地方。不管是光还是声的格外静谧之中,一阵孩子的尖叫哭声打破了空气。才相处了两三天秀俊就知道了小浩的脾气,他和妹妹一样不是这么好哄的,又或者那不仅是小浩,是他们全家四人都有的特质。
河边的景观灯懒洋洋地散漫着七彩的颜色,秀俊看了眼那些已经吃完了晚饭出来闲逛的人,转身又下了楼。
塘栖古镇,虽然叫古镇,但他小时候的那些街景现在都已消失不见。临近小区的八字桥,古建廊檐上总是在夜色来临时亮起诡异的红灯笼,配着静谧的氛围。在他小时候不是这副模样。虽然晚上路边的那些小摊也都收了摊,但河边的这些屋子也都住满了人。从窗外望进去,总会有些在吃饭的老爷爷老婆婆,电视机里传出的新闻声总会成为这条街的背景音。在那串灯笼尽头的石桥,在他小时候已经翻建成水泥桥,他记得每次跟着爸爸下班过了市新街,他必须从爸爸的永久自行车上下来,然后帮着爸爸推过那座桥才能到河这边的廊檐小路上。翻过了那座桥的市新街,而今又挖开来成了古市河,市新街曾是城镇热闹的商业街,这边有一家大卖场,那边有百货公司,而今这些也随着重新挖出来的河道都拆除了。市河的两边已经开发又烂尾了十年,那些本打算拆除的建筑还没有拆除,那些商店有的已经关张,有的还保留着十年前的模样。
经过花园桥是西石塘,而今是古镇最核心的景区。原本的摆渡口如今是一座便桥,他的记忆里还留着那条小摆渡船和满是货船停靠的河岸。西石塘原本有另一家百货店,那里有镇上第一架手扶电梯。他小时候跟爸爸来买东西的时候,把那电梯当成玩具坐上坐下,对九十年代的小镇孩子来说,那是特别新奇的玩意。再往前面是古镇最有名的长桥,而今是整个小镇最热闹的地方。和他擦肩而过的那些人,有的说着普通话,有些说着吴语,在这一带,镇上和附近的村子就是不同的口音,很好分辨。偶尔也有说着纯正”街上话“的人,可他看着他们的脸却毫不认识。
小时候没有什么夜生活,长桥下的广场也不过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字路口,没有广场舞,也没有那么多游客。虽然是石板桥,但历史带来的打磨让桥上原本可以推上自行车,甚至还有胆子大的人不下车直接骑着摩托车上桥。他对桥上的风景只有白天的记忆,爸爸每次过桥的时候,车子推到桥顶时总要歇息片刻,他便会在那里沿着运河往远方望去。那时候的运河很热闹,最令孩子新奇的便是连船,就是好多货船连在一起像一条长龙一样。他会跟着爸爸数这一次的连船是由几艘船串联起来的,就像铁路边的孩子数货运火车的车厢节数一样。爸爸也会指着西面说沿着这条河往西边的方向去便可以到杭州城里。那个小时候抱着他坐船去杭州的故事,那时候实在太小,对他而言终究只是个故事。现在重新开通的运河景观船线路,他也一次都没有坐过。
小时候的长桥虽然热闹,但也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热闹。对那时的大家而言这是一条过河的重要通道,但也终究是一条通道。随着水北那些工厂一个接一个地解散,就更是没那么多人。秀俊转身望着桥下那拥挤的人流,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小时候为何向往生活在城市里。他小时候跟着爸爸去武林广场,那时的省展览馆总会有些展销会,那里的人流就和现在的景区一模一样。
虽然眼前是汹涌的人潮,但都不是他害怕的人。大城市的人多,但是没有一个与他相识,也没有一个对其他人这么感兴趣。那些陌生人像是见惯了各种长相,不会有人用看待怪物的眼光来看他,甚至不会来注意他,更不会在他的身后窃窃私语关于他的事情。那很多人都声讨的大城市的陌生感疏离感,对他而言却是最想要拥有的安全感。他的白头发白皮肤,让他不得不成为一个特殊的人,但在这样的漫漫的人潮之中,他却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
他本就只有长相和别人不一样罢了。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几乎是被游客的人流推着往前走。水北原本能开一辆小车的道路,而今是只供游客步行的石板路。他记得刚开发旅游的时候邀请了不少本地人来开店,而今要么因为老师傅的岁数过大退休,要么因为上涨到夸张的房租转让,做生意的都渐渐成了他不认识的外地人。他逛累了就在御碑边的石凳上坐下,边上就是耶稣堂。啊!想起来了!爸爸虽然不是基督徒,但他记得小时候的圣诞夜带他来过一次,唱诗的旋律他已经不记得了,但却分明记得那时装饰的模样,台上人表演的场景。身边的广场上有一些孩子在玩捉迷藏,就像那时在耶稣堂里玩耍的孩子一样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时候的他曾经也想参与他们的游戏,但胆小让第一次进陌生地方的他只敢呆在爸爸的身边,不敢走开半步。
“喂!你在这里干嘛呢?”因为有太多的游客,耳边的普通话总是让秀俊忽略,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回头,声音的来源是正在大喘气的母亲。
啊……该说只是出来走走吗?但这样的回答好像又不那么合适。毕竟他也是这会儿才意识到他这一路过来早已过了饭点。错过了吃饭,对这个年纪还和妈妈住的人来说,是犯下了大错误。
“吃东西了吗?肚子饿吗?”原本以为妈妈会骂自己,可没想到她先问的是这个。
“还没……”
“走吧,和你妹妹聊太久过了做饭的时间。所以她在手机上定了肯德基,叫我找到你后和你一起拿回去吃。你也真是,为什么手机也关机了?你知道我们两个有多担心吗?你妹妹抱着孩子又不方便到处走。还好见到章老师,她说在长桥看到你叫你没应,说你往水北走了。”
“我可能没有注意到她。”
妈妈在前面一边碎碎念一边疾行着,与小时候终于找到了和小朋友在外面玩天黑了也没回家的他,然后带着他回家急匆匆回家吃饭时的模样一模一样。
“哎呦!她就发了我这么一张照片,怎么取啊?”
“应该告诉那个人取餐号就好。”看妈妈生疏地点着手机的模样,秀俊连忙接了过来去找柜台上的小姐姐。
虽然只是简单的取餐,可一年前还是因为要和人接触所以连下楼取个快递买个酱油都不愿意的孩子。丽娟站在店门口,看着孩子取到那个牛皮纸袋后对他笑的模样,稍稍地放下了些心。她不确定儿子是听到了自己和女儿的争吵还是提到了小徐才离家的,但她注意到儿子一直都没回来,开门看到门口那袋尿不湿的时候,可以确定的是孩子一定不是没有理由离家的。她担心那样不愿与社会接触的孩子会去哪里,会不会好不容易才抑郁症中好过来又因为这件事而回到原来的病情而去寻短见。现在见到了微笑的儿子,终于放下了心。
肯德基应该是这个镇上最热闹的餐厅了吧?每个那个时代的孩子,都有对肯德基麦当劳的特别记忆。可对小镇上长大的孩子来说又和城里的孩子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交通不发达的年代,进城并不是那么平凡的事。在肯德基已经在小伙伴间流行的时候,难得有去杭州的机会偶尔就会带些回来。说实在的,小时候的秀俊并没那么喜欢汉堡的沙拉奶酪味,但在一次去城里见亲戚的时候,妈妈还是给他们兄妹两人买了一次肯德基。汉堡和炸鸡的味道他已经不记得,唯一记得清的是,那时候工资只有三五百的妈妈,光那一餐就花了一百多。
并没有人记得肚子饿这回事,回去的路上,母子俩和观光客一样踱着缓慢的脚步。可一旦拐出了景区前的那条大道,街道就一下子变得冷清了下来。
“你驾照还在吧?”妈妈忽然开口问。
“嗯。”
“明天你送我去东站吧。”
东站?“你真的要去南京吗?”
“当然了,我们只是去要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不去?”丽娟说,“你妹妹带个孩子实在是太麻烦了,想来想去还是我自己一个人去的比较好。你明天开你妹妹的车子带我去火车站,我好买早一点的车票当天来回省得再出旅馆钱。”
“我开车送你去?可是我考出驾照后还没坐上过一次驾驶座。”
“趁着这机会练练手不正好?你妹妹的车也是你的车,你放心大胆地开就好。人哪有生来就会做什么的。”
说的也是,他总得把那些落下大的步子一步一步地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