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月行》海之心语

6、初夏遇

　　丽景烛春余，清阴澄夏首.

　　绿槐高柳咽新蝉，熏风初入弦。转眼已是春末夏初。看过了百卉争艳，又迎来了绿暗红稀。荼蘼花香，翠滴鸟鸣，箨龙新笋，木笔头花。一个月的时间，匆匆而过。

　　飞鹏堡位于汐国青江之畔，沿青江而下，不出十日便可抵达。为了欣赏沿途风景，走了陆路。遇到景色秀美之处，便驻足停留，是以行了月余，仍未到达飞鹏堡。与鹏飞和拈花结伴的日子，轻松而又惬意。鹏飞游历天下，见闻广博，拈花博古通今，锦心绣口。听鹏飞说江湖趣事，与拈花论花草虫趣。这无梦的一月，竟然是转世以来过的最心宁的日子。

　　双鹞山，远远望去，山势如两只展翅欲飞的鹞子。一轮红日，渐渐没入两鹞之间，只剩下绛紫色的光晕涂满树尖。贪图山中的美景，不知不觉悠云已拥着新月，悄悄的越上山头，为暗蓝色的天幕，送上清辉一许。

　　“堡主，前边山谷可以露宿。”只听其声，不见其影。破空一如既往的行踪诡秘，惜字如金。同行月余，见面次数居然寥寥。

　　倦鸟归林，空山清寂，寒星点点簇拥着莹亮的太白和弯弯的眉月。夜色中的幽谷，越发的凄清幽冷。可是那葱茏的树林里，纷繁馥郁的花香，令人痴醉。偶尔的一声鸟唳，为这清冷的山谷添上了一点生气。越往前行，花香越是浓厚，借着月色，看到满谷的花团锦簇，竟有些像是回到了离尘谷。

　　一阵哗啦的水声远远传来。近了，却见是个小瀑布。唰唰的水流沿着断壁倾泻而下，落入壁下经久涵养而成的暗色深潭里，溅起一片珠玉般的水花。潭水深幽，和着月色，发出粼粼闪闪的波光艳影。溢出的潭水，形成了一条涓涓细流，顺着高低起伏的山石蜿蜒而下，漫洒远去。潭边碧草连片，遍布着鲜花，漾漾生机。潭瀑山花，清溪幽影，直醉入心。在溪边凉石上坐下，深吸了一口气，草香，花香，还有水流的凉意，让心宁静如洗。难怪有本书上说，如果你想要去一个宁静的地方，应是选择充满花香鸟语流水潺潺之处，而不是没有任何声音的封闭房间，那样只会听到自己心跳的咚咚声，反而是无法静下来。

　　随手掬了一捧清澈的溪水，入手幽凉。喝了一口，甘甜清冽。躺在石上，飞瀑流沫似细雨拂过面颊。闭上眼睛，享受这样心灵安宁的感觉，一切红尘俗世仿佛都已远去。真好。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若有若无的呢喃之声，飘过耳畔。眼角微动，却未睁开。歌声渐渐清越。鹏飞拈花也是有所察觉，却都未动。奇异的曲调，没有一句歌词，只是简单的低喃，却如有一只温暖的素手拂过心尖。春水一样的女声，如清流般荡满深谷。眼前，似有株株藤蔓攀身而上，绽出棵棵新芽，。“啦啦啦，啦啦啦”。耳间涌上的音符，似要将心底的尘埃全部洗尽。只看见春花摇曳生姿，夏雨敲打碧荷，秋霜凝成晨露，冬雪层叠消融。云开雾霰，碧空无尘，春风如沐，暖阳照身，周而复始，轮回不息。一滴泪竟然从眼角划出，是温暖的感动。

　　涤荡心底的歌声，渐渐远去。却沉浸其中，不愿醒来。整个灵魂像是受了一次洗礼，无风无雨，无夜无空，无罪无欲，无恨无愁。

　　“几位客官，不要往双鹞山的幽魂谷里去啊，听说那里闹鬼”
　　“是啊是啊，还是个女鬼，半夜总是唱歌勾人魂魄”
　　“可不是吗，听说打猎的张大就是被那女鬼勾走了魂，现在还疯疯癫癫的，见人就喊鬼啊鬼啊的”

　　想到山脚茶棚里几个农人的对话，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勾人魂魄的女鬼。与鹏飞拈花对视一眼，收敛气息，轻身而起。三条暗影如一阵轻烟飘向碧潭对岸。

　　树影婆娑，清风如丝。淡淡清白的月影中，一袭素色剪影，坐于潭边古树遒枝上，一双凌波玉足，正拨弄着一汪碧泓，悠悠的鳞波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明明是这般调皮的动作，却仍让人感受不到这女子的存在，她似是这幽幽空谷的一部分，无声无息，让人不忍上前搅扰。只是一个侧影，已能看出那雨润芭蕉样的绰约风姿。女子所坐的古树，开着一朵朵状如蛱蝶，须翅栩然的粉白蝶花，一股特异清香扑鼻而来，竟是一株千年蝶树。枝叶繁茂的蝶树，覆盖了一角潭面，根根枝干横跨潭上。斑斓绚丽的各色蝴蝶首尾衔接，连须勾足，形成一条条五彩缤纷的蝶串，由枝头一直垂于潭面上。夜风吹过，蝶随风舞，如少女多彩的长辫，妖娆多姿，幽暗的潭水里，一抹抹暗影便也舞动起来。迷离蝶树千蝴蝶，衔尾如缨拂翠湉。夜晚蝶憩，尚且美的如此夺人，若到天亮，蝶与花争艳，花与蝶共舞，真不知又是怎样的奇景。

　　女子似是感觉到有人，偏头看来，月光下，这才看清了她的容颜。映入心的，就是精灵二字。哪里是鬼，这女子，分明就是这空谷里的精灵所化，一个美字，不足以形容她的那份出尘灵动。全身上下，只有淡若云烟的黑白两色，琉璃白的素纱衣裙，黑色的绿云如瀑般垂在腰际，长发并未绾髻，只在头顶带了一个碧草蝶花编织而成的花环，将墨发轻轻收拢，花环上睡卧了几只迷蝶。白色低调而又迷醉，黑色幽凄而又深邃。月色掩隐下的容颜，绮丽如花，灵秀如水。清新素净如水中青莲，空灵新韵如一瞥惊鸿。如烟柳眉之下，一泓清水样的流盼清眸，正略带惊奇的望来，眸光轻略，仿佛微凉春水拂过面颊。精灵女子从蝶树上飘飘落下，行似弱风静似柳，就那么站在碧水寒潭之边，空谷佳人，绝世而立，倾城之姿，下凡仙子，飘渺新月生清晕，迷离花树堆千雪。等看清楚了面前的三人，精灵的眼波中，带上三分清冷，如水的清雅透出冰莲一样的高华冷傲。

　　女子再望一眼，竟凌空而起，踏上蝶树，一缕暗香，飘飞而去。竟是“踏月”。难道。。。当下运步翩飞，追着精灵往幽谷深处而去。身后的鹏飞与拈花，渐渐落下，还有一个越来越沉重的气息，勉力跟着，应是破空。

　　转过一道斜坡，眼前豁然开阔，破空也已被甩下老远，脚下一转，“踏月行”便使了出来，转眼已看到精灵的素色罗裙。“咦”精灵发出一声惊叹，停下了脚步。

　　“离尘谷风心语，姑娘是哪位同门？”就连雅歌，平时也从未报过师门，江湖中知道我与雅歌出身离尘谷的，怕无几人吧。但这女子所使轻功，竟是离尘谷独门绝学“踏月”，应该是同门中人。只是，她的“踏月”好像并未至化境，太注重身法，却未领悟心法高妙。

　　女子好奇的上下打量，竟然莞尔一笑“原来你就是师伯收的那个小师妹啊，你这样装扮，倒真看不出是女子。”说完又偏头仔细看来。她称师父为师伯，那她应该是师叔的弟子吧，怎么从未见她到过离尘谷。也好奇的打量着这美的空灵的“师姐”：“师姐可是静松师叔的弟子，几年未见，师叔安好么？”

　　女子抬头看看夜色，月空下的清颜，竟带上了烟花般的寂寞“你叫我初夏吧，我只能算是师父的半个徒弟。我也有一年未见过师父了。”绿阴生昼静，孤花表夏初。初夏么，好灵静的名字。

　　身后风声起，应该是鹏飞他们追了上来。初夏柳眉微蹙“他们是你的朋友么？我以为又是来捉鬼的人呢”说完，像是想起什么好笑的事，嘴角上扬起来。

　　望望身后渐现的身影，转头对初夏说道“飞鹏堡主鹏飞，拈花公子非空，算是我的朋友吧，初夏师姐如不方便，不见也罢，我去拦了他们。”

　　初夏的神色微变，转眼又恢复平静，月夜下，快的几乎看不到，疑是自己眼花。“无妨，我这女鬼，难道还怕了凡人不成。”语气故作轻快，却隐隐的有丝微颤。

　　鹏飞拈花已来到身前，那破空又隐在了暗处。看一眼身旁的初夏，只见她清眸正望着鹏飞腰间的半块玉珏，眸中幽波深邃。看着气息微喘的鹏飞拈花，抢先介绍道：“鹏堡主，拈花公子，这是我同门师姐初夏”偏首，见初夏正收回略带惊慌的眼眸。“师姐，这位飞鹏堡主，这位拈花公子”

　　鹏飞的目光，有着浓浓的探视，冲初夏拱手抱拳“原来是心语兄弟的同门，在此相遇，还真是巧。”语音沉稳。这人，好歹也是美色当前，竟无丝毫波澜。自相识以来，鹏飞给人的印象，永远都是那么冷静，稳重。

　　“我是来此欣赏蝶花的，来了半月，这两日才刚开花，可惜你们来的是晚上，看不到蝶花共舞的美景”初夏的眉目轻转，望向蝶树碧潭的方向，目光飘渺的似划过了幽远的时光，让人捉摸不到。

　　如此清绝灵秀的女子，却有着如此清寂如烟的眼神，惹人心怜“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在此等到天亮，不是一样可以欣赏美景”

　　初夏转过头，一声若有如无的叹息，面色有些复杂“听了我要说的话，恐怕你们一刻也呆不得了”语音微顿，双眸看向鹏飞，眸光竟如那幽幽碧潭的鳞波，漾漾生烟“你们到之前，我在谷中捡到一只血尽而亡的白隼，隼身上带了一封传书。”说到此，初夏又深深看了鹏飞一眼，随即偏过了头，望着天际，幽幽开口“夫人有碍，请速归”。

　　鹏飞听完，脸色大变。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种神色，不复以往的沉稳，满脸都是慌乱。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是有些人，有些事能够让他慌了神色的，是他的夫人吗？真是个幸运的女子。

　　只是片刻失神，鹏飞的面色便转变过来，只是那俊颜上多了一抹深沉凝重。“破空”鹏飞只是叫了一声，并未说什么，暗处的破空已飞身向谷口而去。

　　鹏飞转眸看着初夏，目色中带着一丝锐光“鹏飞多谢姑娘转告，只是。。姑娘如何得知白隼乃我飞鹏堡中联络之物，又如何能看懂我堡中密语？”鹏飞的右手已不着痕迹的紧握成拳。

　　初夏依然望着天际，乌云遮月，带走了夜色里的清光，看不真切她的容色，却能感觉到她周身越来越重的寂寥之意。只见她轻轻的转过身去，再不看鹏飞一眼“也许，我真是一只飘游于世外的幽魂孤鬼吧”自见了鹏飞拈花，初夏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孤寂，这个初见那么空灵的女子，是什么，让她染上这么重的烟色。

　　“你可不就是村人传说里夜半歌声，专门勾人魂魄的女鬼么”忍不住的打趣，想打破这越来越凝重的诡异气氛。

　　“是那猎户自己对我言语轻薄，我只是用轻功走避，倒被他当做了女鬼。只怕真正有鬼的，是人心吧。”初夏的解疑略微有些急促。

　　鹏飞的拳慢慢散开，仍带几许疑虑的看看初夏“今日多谢初夏姑娘了，日后姑娘若有事，可到飞鹏堡，鹏飞定竭尽所能，以报姑娘今日示警之恩，家中有事，鹏飞告辞了”初夏的身形只是微动，并未转头，也不答话。

　　“师姐，心语要与鹏堡主一道前往飞鹏堡，今日不与师姐多叙了，改日再见。”

　　初夏微微的点了点头“缘聚如风来，缘散随风去，有缘自会相见，心语多保重，我还要在这谷里多呆几日，不送你了。”

　　直到身后离人的声音远去，初夏才回过了头“缘聚如风来，缘散随风去。风哥哥，你真的都忘了么”月色暗淡，直到一丝人影都看不真切，风里兀自飘着初夏的喃喃自语。玉手轻拢，似想要握住夜色里的那一缕清风，而风，最终贴着手际，飘飞而去。

　　急奔而去的鹏飞，双眉禁皱，这女子何人，怎的感觉如此熟悉呢，想要回头再看一眼，却牵系家中有孕在身的妻子，最终没有回望，也未再细细思量。

　　夜半空谷，又回复了幽凄肃静，只有那潺潺水声，在静夜里，清洗着碧石，仿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蝶树下的初夏，再没了那份淡云轻烟，双目紧紧的盯着潭面的蝶翼，似陷入了无尽悠远的回忆里，良久，良久。等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初夏回首去看，一高一矮，两人已在三丈之外。今夜的幽魂谷，不复往昔的平静。

　　高个的中年男子紧紧盯着初夏，目光中，一闪而逝的惊艳，随后涌起淡淡的失望之色，低沉的声音，略有些暗哑“真是个绝美女子，可惜不是我江眸要找的人”

　　江眸？十几年前盛传的江湖第一美男子？借着微生的晨旭，初夏抬目打量眼前的人。入眼，一张男子中少见的心形脸庞，俊朗中带着沧桑。初旭映照下，一张俊颜，苍白的有些像大病初愈的病患，因为苍白，五官倒更显得鲜明，尤其是那桃瓣样的双唇，倒比女子生的还要娇翠。眉毛粗黑而整齐，眉下双目，闪闪有神，使这人看上去，多了几分生气。这人，应该年近不惑了吧，但是看上去，却仍像是未到而立之年。虽然容色憔悴，但仍掩饰不了一身俊采风仪。难怪十几年前，风靡武林。

　　“姐姐你好漂亮”江眸身边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长相很是讨喜，尤其是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聪明伶俐。一笑之下，露出两颗小虎牙，十分的俏皮可爱。

　　“咳，咳，咳”江眸手捂唇瓣，穿出一阵低咳，女孩赶忙上去扶了“义父，怎么又咳了，我就说吗，更深露重，明日再来，你偏要趁夜赶来，才好了些，这要是再加重了怎么办。”

　　咳声渐缓，江眸舒了一口气，向女孩摆摆手“春儿，不打紧的。我们走吧。”

　　江春冲初夏露了个朝阳样的笑脸“这位漂亮姐姐，我叫江春，江水的江，春天的春，对不起打搅你了，我们走了，姐姐再见”说完，搀扶着江眸，缓缓而去。

　　春天的春，春天，多么美好的季节，那个季节，曾经有最美丽的憧憬，也有着最血腥的梦靥。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空谷歌又起，然那歌声，却不复平静宁和，只因那歌者的心啊，已随风飘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