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一滴尘》康子

9、第 9 章

　　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该吃晚饭了。
　　昨夜我们彻夜畅谈。从天文到地理，从诗词到歌舞，从理想到现实，无一没有涉及。昨天晚上我们称兄道弟，忘了彼此的性别身份，一醉解千愁。
　　我说其实我这个身体不叫万晓茹的，这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别名。我本在意兰苑当差，可是后来被奸人掳去，最后就来了这里。我知道我的说辞很难让人相信，但是他并没有追问。他知道我有我的苦衷，他并不强迫。
　　他告诉我他叫墨竹，钟墨竹。我说很随你啊，很有才气，有内涵。他哈哈笑起来，说晓茹这个名字实在太俗了。我也笑了起来，这个名字本来就很平常，丝毫没有滴尘的名字来得大气，来得雅致，来得好听。不过我就是喜欢。
　　他虽然没有说透，但我也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大原朝皇帝姓氏为钟，名权成。生有十二个皇子，都是墨字辈。
　　他就是皇帝的第四个儿子，钟墨竹。那个在郡王府就有所耳闻的人。那个因为挚爱死后，便置身世事之外，不理红尘，在皇宫一隅静修的钟墨竹。
　　我曾经笑他太傻，一个皇子能有多少荣华富贵享受不尽，却因一份死去的爱情而放弃所有。但是认识了他之后，我才发现他的痴情是多么让人动容。对一个人钟情一生，无论你在天涯，还是海角。这样的感情有多少人能够做到？在他的眼里，心里，再也容不进别的女人。
　　我在清心斋住了下来。钟墨竹每天都会和我下棋。下五子棋，下跳棋，下象棋。我教他唱流行歌，唱黄梅戏。他开始还扭捏的不行，到最后终于肯跟着我哼几句调子了。
　　我讲西游记的时候，他都会听。很认真地听。讲到酣处，他跟着荷阳荷露一起哈哈大笑。我给荷阳荷露画了几张卡通版猪八戒的图，他依葫芦画瓢，也画了几张。上面标上荷阳荷露还有我的名字。气的我们三个追着他围着清心斋乱跑。
　　他说我的字写得很丑，便教我写毛笔字。我很认真地练习，但效果还是很差。他说字如其人，因为你本身就很恶劣，所以再练还是如此。我便拿墨水泼他，最后全都泼在了刚刚进门的荷游身上……
　　我做了个弹弓，朝他屁股上打了一下。他只是淡定地摇了摇扇子，任由我们在一旁哈哈大笑。谁知在我没防备的时候，他竟也做了个弹弓，朝我屁股上连打两下。我跳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叫道：“姓钟的！害不害臊！竟然打女孩子的屁股！”
　　他老兄依然淡定如斯，说道：“原来你是个女孩子……”
　　于是，我又开始追在他屁股后面……
　　“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每天高高兴兴哈哈大笑，什么伤心事都忘掉。”我嘴里叼着根草，躺在草地上，对坐在我旁边的他说。
　　“繁华过后更显萧索，欢乐过后孤寂更浓。”他却说。
　　“那你就天天欢乐不就行了吗？有我在，保管你天天高兴！”我拍拍胸脯，信誓旦旦说。
　　“等你嫁为人妇，看你如何管我高兴？”他斜睨着，俏皮着说。
　　“哎，那是好遥远的事情啊。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能高兴一天是一天啦！”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好诗！”他回味着我的诗，慢慢躺下与我并排。
　　我们只是望着天空，不再言语，想着各自的心事。
　　“八年前，我十五岁，认识了浣儿。她是一个极其美丽温柔的女子，以至于初初见面便对她上了心。后来我得知她是太医金捕阳的千金女儿，便总是借着学医去他家，只是为了看她一面。”他声音很轻，却字字刻在我的心上。这段过去是他最痛苦的回忆，如今他却告诉了我。我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后来我终忍不住表白了自己的心意。当时她的惊愕与娇羞直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她只送我十个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动了一下身子，继续说道：“两厢情愿，是世上最幸福的事。那段日子，我也是最幸福的。浣儿喜欢安静，喜欢荷花。我喜欢吹箫，她喜欢坐在我身边听我吹箫。可是后来，她走了……”
　　他闭上了眼睛，似乎在回忆。回忆那段痛苦的，却又快乐的回忆。
　　“她走了，也带走了我所有的爱。离中秋节只有两天的时候，她永远地离开了我。她中了一种毒，千年忧。一旦中毒，除了一死，别无他法。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谁下的毒，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保护不了浣儿……”
　　我一直看着他，他一直很平静，脸上淡淡的，语气淡淡的，但我能感受到他心里的痛苦纠结。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遇上了一份美丽的爱情。可是这就是命运啊！天地不仁，他们的爱情太过美丽，终于招了上天的嫉妒，硬生生地将他们二人阴阳相隔。
　　一滴泪从他眼中滑过，我不由伸手帮他拭去：“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你没有负她，虽然你们隔着天地，但是你们的心永远在一起，不是吗？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他轻叹了口气，起身，说道：“夜里凉，该回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久久不能平静。她喜欢安静，他就把她葬在这片寂寞美丽的地方。她喜欢荷花，他取的名字里都带着荷字。他喜欢吹箫，却只在她每年的忌日吹一首“长相思”，以表明她在他心中的位置。她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便在这里一直陪着她，不弃不离。这么一个重情的男人，老天却拿他一生的幸福开了个玩笑。
　　日子一天天过着，转眼我来清心斋已经一月有余。已经入秋的季节，微微有些凉。
　　九月二十，当今圣上五十大寿。中国自古就有逢十大庆的习俗，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的皇上半百大寿。宫里为了给皇上办好这五十大寿，更是使劲浑身解数。作为皇子，墨竹自然是要去的。然而就在头一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
　　荷心因为吃坏了东西，突然闹起了肚子。吃了不少药，第二天早上还是没有见好。按宫里的规则，为防止发生什么意外，宴席时所有人必须自带婢女。而墨竹就这么一个贴身丫鬟，一时都不知如何是好。
　　“算了，荷心就好好呆在家里休息。我一个人去倒也无妨。”墨竹说。
　　“公子，不妥。皇上大寿，非同小可。若是您一人去，反倒叫外人看了笑话。甚至会觉得皇上待您不好，压了皇上的面子。”荷心苍白着脸，软在床上，无力地说。
　　“要不……我替荷心去吧？”我说。
　　我自然是不愿意去的。皇上大寿，安读言自然会来。到时若是被他看到，自然糟糕。可是我又是一定要去的，墨竹待我一向很好，这个忙我是一定要帮的。
　　我用碳水把脸均匀地抹黑，又点了许多麻子。甚至在脸上贴了个肉皮大疤。
　　“怎样？”我问。
　　“能吓着鬼……”荷游说。
　　“那就好。”我微笑。
　　墨竹穿着他唯一一件其他颜色的衣服，一身淡青色长袍，坐在我面前。没有问我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功夫，没有问我这样做为了躲谁。他只是一直微笑着看我忙活。
　　不一会儿几个太监来到清心斋，问过安后便请墨竹上轿。墨竹上轿后，我和荷游一左一右跟着轿子。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了。
　　“承德殿。”我在心里默默念着。承德殿四周很安静，只有几个侍卫把手，应该不会是设宴的地点。
　　墨竹下轿后，一直默默看着承德殿的大匾，直到身边的小太监出声唤回出了神的他。
　　“四爷，皇上还在屋里等着……”
　　墨竹收回视线，走了进去。
　　看来这是皇上单独召见他。皇上定是对这一年见不了几次面的儿子想念得要紧。
　　“你们二人请随我来。”小太监进屋复了命后，对我和荷游说道。
　　虽然我很疑惑，但看到荷游没有波澜的脸色，就跟着他走去。小太监把我们安置在一间偏小的屋子里，说道：“四爷吩咐带你们在这里歇息。”说罢，他用厌恶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心中暗叹，难道我化的妆丑得连太监都恶心吗？
　　“哎呀，真累。”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荷游撇撇嘴，也坐了下来。
　　等得我几乎要骂人了，那个小太监才再次出现在我们面前。
　　小太监说，皇上现在正在承德殿上召见所有的皇子们，随后还要接见外国使臣们，然后还要见大臣们。所以先带我们去吃午饭。
　　我不由暗叹皇上的伟大。原来皇上真的不容易啊。
　　接近黄昏的时候，小太监说宴会马上要开始了，便带着我们来到御花园。
　　御花园的地上铺满了红色地毯，上空挂满了红色灯笼，等天黑透，一定会很美丽。御花园的中心位置是个大水池，池中央建着一处榭台，似莲花形状。台子周围围了很多圈蜡烛，不过现在还没有点燃。皇帝的座位设在一个较高的台子上，正对水池。其他的座位依次排开。小太监带着我和荷游到离皇上座位只有两米的位置站定，这个应该就是墨竹的座位了。
　　人陆陆续续都来到了御花园，我看到了安读言，看到了叔父。他们都没有认出我。墨竹也和他的皇兄皇弟们一起说笑着走了进来。我数了数，十二个皇子一个不落。为首的穿着黄色衣服的应该是太子，果真如传闻中一样，气度非凡。他们兄弟皆是锦衣华袍，风流倜傥，高贵不可方物。看来都继承了皇室优良的基因，各个面容英俊。即便最小的十二皇子秋儿也帅气得紧。我不由期待一睹皇上的龙颜了。
　　“看看你，口水都掉下来了……”墨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我面前，并在我身边的椅子上坐定。
　　“哪有……”话虽这么说，我还是擦了擦嘴边，“你个死墨竹，你骗我！”
　　“哈哈……”墨竹压抑的笑声。虽小声音很小，还是被一旁的五皇子听到了。
　　“看来四哥今日心情不错……”他举了举茶杯，微笑着说。
　　墨竹也微笑着举起了茶杯，说道：“今日是父皇半百寿辰，举国同庆，自然高兴。对了，五弟生辰也快到了，到时我一定去为五弟祝寿！”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又闲聊了几句，方听到一个太监喊道：“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顷刻之间嘈杂之声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人都俯身跪在地上，恭请皇上圣安。
　　我听到一阵沉而稳健的脚步声从身旁走过，悄悄抬头看了一下，看到一抹明黄身影，登上高高在上的位置，坐定后，抬手用不急不慢不重不轻的语调说道：“平身。”
　　这就是皇上，虽年过半百却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年轻的时候该是多么英俊的模样啊！他的眼神很厉害，仿佛只是轻轻扫一下，一切事物便尽收眼底，什么都会在他的掌握之中。
　　“今晚之宴众卿家只管当作家宴，不要有在朝堂之上的拘束。来，众爱卿，举起酒杯，喝！”皇上手拿玉杯，站了起来。对着座下所有人，大声说道。
　　“愿我大原国富民强蒸蒸日上，愿皇上健康百岁长寿无疆！”像是事先练习好的，所有人都站着举起杯子，异口同声大声说道。其阵势异常壮观。
　　接着就是歌舞表演。桌上的菜一样样上来，每一样都是我不曾吃也不曾见过的。我眼巴巴望着墨竹优雅地夹起一片竹笋放进口中，不由咽了咽唾沫。
　　突然水池的莲花台旁的蜡烛一下都亮了起来。伴着人们的掌声，莲花台突然转动了起来。
　　接着，一片花瓣雨洒落。待最后一瓣花瓣落入水池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团轻纱，遮了人们视线，只隐约能看到一个亭亭玉立的人影。这时，音乐响起。很轻很柔的音乐，那种感觉就仿佛一个美丽女子在云中漫步。
　　轻纱被人拿走，莲花台中心立着一个人，一个女人。穿着鹅黄色的细纱紧衣，将身材包裹得凹凸有致。仅是看背影就能猜出这个女人该有多么精致美丽。她背对着众人，开始跳舞。
　　她的舞资很美。我曾学过一段舞蹈，觉得她跳得有些似现代的孔雀舞，不过又添了很多其他元素在里面。突然她一个转身，从身后扯出两根丝带，伴着丝带翩翩起舞。
　　在场的所有人都迷住了，包括我。这么美的舞蹈，我是第一次看的。她把这支舞的意境和自己的感情容入了一体，她便是舞，舞便是她。仿佛她不是在跳舞，而是在演绎自己。
　　她以一个嫦娥奔月的姿势结束了整支舞蹈，场上掌声不断，就连皇上也叫了一声好字。随后，那女子来到皇上座位前面，跪下请安。我借机看清了她的面容。
　　我不禁倒吸了一口气。世界上竟有这般模样的女子？我甚至想不到用什么词来形容。简直就是，在世西施。
　　“民女叶无絮，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也姓叶？
　　皇上赏赐了她很多东西，并夸赞她的舞蹈很好。不过，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
　　由于看了叶无絮的舞蹈，接下来的表演显得索然无味。站了几个时辰的我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啪！啪啪！”天空突然明亮起来，开始放烟火了。
　　我抬起头来，烟花在空中绽放。那一刻很美，真的很美。烟花易冷，将其一生倾注于几秒辉煌。但那几秒，却是最美的瞬间。
　　“墨竹，你看！”我情不自禁拍着墨竹的肩膀，兴高采烈地大叫着，“真美啊！”
　　“晓茹，小声点儿……”荷游拍了拍“放肆”的我，压低声音说道。
　　我吐了吐舌头，看了看四周，还好，大家都陶醉在烟花之美中，没有注意到我的失态。
　　正当我准备继续欣赏烟花时，却感到两道幽幽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下意识地向左看去，发现不远处在我斜对面坐着的安读言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额上冒出了冷汗，他那么善疑，莫非认出了我？
　　无意间看向右边，却发现五皇子也正注视着我。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莫不是他也认出我来了？
　　正当我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墨竹拉了拉我，说道：“想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不知该不该把这事告诉墨竹。这时烟花停了，共放了五十下。
　　“我大原当下正逢太平盛世，文化也极为繁荣。朕也听说朝廷有不少官员诗词做的极好。今日就趁着朕的生辰，众位爱卿何不显示下自己的真本领？”
　　皇上此言一出，虽为反问，实则已是陈述，陈述自己的命令。自然无人胆敢不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