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熹行记》金麟

9、离程

　　这一天我十分清闲，北若被召呈报军情战况，怀奉也有要处理的政务。我一人在怀奉的书房里看书。从书院离开之后，我也有很久没有看书了，此时光是摸到温润的竹简，就生出一种难以明说的平静和幸福感。
　　北若与我年纪相仿，却已建功立业了，我听他运筹帷幄之间，决策千里之外，憧憬非常，存了一分争强之心，读起书来更是如饥似渴。一旦沉静在书中，时间便过得飞快。转眼又到上灯的时候，忽然侍官来报，说是衡王传唤，希望继续与我论道。
　　这一次怀奉没有在旁边，反而是北若在衡王帐中。和昨日一样，他散发畅怀，半倚着软塌坐着，目光慵懒；姿态不似人臣，更似风流贤达，醉卧牡丹阶下美人膝。我听左吏说他刚刚生过一场大病，昨晚又亲耳听他咳得厉害，此时看来，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是却毫无病恹萎靡之态。
　　衡王笑着对我解释，怀奉繁忙，不能前来，但北若希望问道于我。
　　与和怀奉在一起时不同，面对这两人，我难得的觉得有了隔阂。衡王面目慈善，眼睛依旧看不出情绪，而北若，虽然一直懒洋洋的样子，似乎根本没在意我说什么，但仔细看，我便能发现，他的眼里隐着沉思的，睿智的光芒，那光芒叫我心惊，仿佛我不用说出来，他便知道我的下一句是什么。他比我想象的，更加深藏不露。
　　在这两人之间，我只觉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衡王问：“如何使国力增强，国民加多？”
　　我答道：“修文德以来之。”
　　衡王问：“何以百战而不败？”
　　我回答：“天时地利次之，人和为重。”
　　衡王问：“何以止战？”
　　我回答：“以战止战为表，以仁止战为本。”
　　衡王大笑：“所以以先生所见，寡人应该立刻撤军，回到我都太明，休养生息，任梁王不断发兵侵略？”
　　我沉思了一会儿，俯首道：“大王若想捕捉翠鸟，无鸟之地毋撒网，无鸟也；鸟多之地毋撒网，惊鸟也；惟鸟偶至之处，方可撒网。平天下亦然，无胜之战莫发，损国劳命伤财也；连胜之战莫追，天下之口难平也；惟输赢参半之战，方可一举击破。”
　　衡王眯着眼睛，不说话。
　　我转头看北若，北若依旧在漫不经心的微笑，看见我看他，他撑着下巴，懒洋洋的说：“无鸟之地，获麇也；聚鸟之地，得鱼也；鸟偶至之处，所擒者惟鸟而已。先生守法，求鸟得鸟，北若无法，愿求鸟而得天下之物也。”
　　衡王大笑，说：“好个渔猎之法！”他笑吟吟的转头看我，问：“先生所见为何？”
　　我想，北若不会听不出我话中的劝告，甚至我认为他是赞同的，是以他没有正面的反驳我。他只是就着我的话题，绕了一个圈子而已，这是诡辩之法，并非明理。我十分确定，他的诡辩是为了迎合衡王，说给衡王听的。
　　我不懂北若的心思，他明知这样进攻南柯，会有诸多波折，为什么不事先阻止衡王？这难道不是人臣所为吗？
　　还是说，他已经有了什么计谋了呢？
　　我不明白。北若和怀奉不同，北若风流不羁，但是他的眼睛里藏了太多深沉的东西，我看不穿。
　　我垂头不语，衡王以为我无话可说了，便笑道：“如此。先生今后有何打算？可愿留在旭国，与寡人同猎天下之物？”
　　我一惊，衡王在邀我入朝做官。我自然明白衡王是举世难得的明君，而且又有怀奉北若为同僚，自是我建功立业的一番好机会。但是我又思度，我此时所想与衡王所去甚远，且天下局势，我也毫无了解。如此入朝，实在难承重任。于是我叩首道：“余潜谢大王。然余潜中人之资，眼界狭小，恐难当朝政。余潜惟愿遵从师嘱，周游列国，先见天下之所见，后思天下之所思。”
　　衡王于是笑道：“既然先生由此打算，寡人也不强留。那么先生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衡王这样一问，我一时也愣住了，想了一会儿，我如实回答道：“余潜想去见梁君端王。”
　　衡王饶有兴趣的问：“先生见端王，所为何事？”
　　我便回答：“我自有读洛书，曰梁王和离乃旷世之忠臣，余潜一直心向往之。如今梁王无道，鱼肉百姓，余潜只想去见见，和离之后，何以崩坏之于此。”
　　衡王笑起来，说：“大善！然则路途遥远，又值乱世，先生一人，恐有危险。寡人自会派车马送先生去南柯。”
　　我连忙叩首，曰：“余潜谢大王之恩！”

　　第二天，梁王果然为我备了车马，我向衡王辞别，他也不多说，只道：“若先生周游列国之后，想要立业，旭国的朝堂之上，永远有先生的一席之座。”
　　我谢过衡王，便蹬车启程了。
　　在车上，我回想起这两天的起伏跌宕，觉得宛如一梦。我能活到今日，细想起来，全是衡王所赐。衡王确实能当起仁君二字，他对百姓关爱，治军严谨。我目睹梁国百姓对他的憧憬。连我多次莽撞，他也一笑了之。分离之时，我说要去梁国，而他亦要攻打梁国，我此时去见梁君端王，难免有通风报信之嫌。但他毫无忌讳，甚至派车马送我前去，此份气度，便是常人难及。
　　穆熹天子的天下，穆熹天子不能平。总有一天，会有一人代天子一统天下。如若真有那么一天，那衡王也未尝不能担此责任。
　　我听着车轮辚辚，沿途是焦土一片，便想起我初出书院，遇见的人间悲剧。我想求战乱停止，想求诸国和平，想求人人识礼法。我知道衡王雄心，却几次规劝他不要攻打梁国。我并非墨守陈规，我只是想，如果今日旭国因梁王无道，攻下梁国，那么明日，就会有别国，因为旭王骄纵，来攻打旭国。师出总是有因，而苦的总是百姓。我只想为万民乞求和平，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愿。
　　可是我劝衡王尚且失败，我又怎能劝得了别人？
　　以我一己之力，如何能够平得了天下的纷乱？
　　胡思乱想之间，车行出去半里。我忽然听见后面马蹄声急，回头一看，却是怀奉骑马追来。我下车向他行礼，他也下马，气喘吁吁，道：“管先生此来，怀奉多有失礼。先生学之广，怀奉难及也！惟愿此生有涯之时，再与先生论道，识天下之事，辨礼法之道！”
　　我胸中一时感慨，若非怀奉，我此时不知身在何处，怀奉于我，犹如良师益友，他心中的天下，应该是与我相同的罢！我只回了一句：“赵大人之恩，余潜没齿难忘——”便说不下去了，我觉得此时，说再多也是惘然。
　　怀奉也懂。
　　于是我们不再多说，我蹬车前行，他也上马反营。但是终是忍不住，我回头望了他一眼，他的白衣在一片黄沙之间，宛如清泉，却如此孤独。
　　我长叹一声，终究忍不住离别之情，涕泪沾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