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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公子辛 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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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后了一步,没有回答。
公子辛慢慢的说:“我不能死在这里。公子重耳离晋而后立,公子小白奔莒而终王。端王杀我,百姓将乱,我无法待在梁国。中山王乐易是我旧友,我今晚就要投奔于他。但是浮子通眼线密布,梁国守关天网恢恢,此去前途艰险。您,会不会帮我?”
公子辛的言语咄咄逼人,目光像是淬了毒药的利刃,毫无仁慈。他阴沉的盯着我,一只手扶在腰侧的长剑之上,等待着我的回答。我明白,只要我一旦拒绝,他就会立刻杀我灭口。
苏仪站在我的身侧,此时,他微微往前走了一步,挡在我的前面。公子辛眼里的刻毒更甚,他问:“苏仪,你想做什么?”
苏仪不卑不亢,声音依旧平稳,他对公子辛说:“管先生是苏仪所举之人,苏仪自然会信他。苏仪信他,而公子不信,那么就只有由苏仪担负起责任了。”
公子辛冷笑着问:“你如何做?”
苏仪叹了一口气,回头望我。我和他对视,这才发现他的眼珠是浅褐色的,像是两块剔透的琥珀。他对我说:“先生,请问一人重伤而难愈,他的邻居可以任意杀死他吗?”
我摇头,说:“当然不能。”
他点头,说:“梁国动乱灾荒不断,旭君衡王可以代天子伐梁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可以。”
苏仪继续说下去:“那么如何医治这样的病人,您知道吗?”
我说:“余潜对医术毫无研究,还请苏仪先生赐教。”
苏仪也不推辞,说道:“溃烂的伤口,刀比药更有用。扁鹊云,此疾不以汤液醴洒,以金石之器,割皮解肌,切祛脓血,使复生肌。治病如此,治国亦然。仁政无效,就只能以暴制暴。我听闻您师从玄鹤先生,知道您一定能辨小善大善,小年大年之分。小仁及眼则大祸在远。您不喜辛殿下之不仁,然则辛殿下之于梁,如厉器之于伤口,有一时之小祸,却亦于小祸中生大仁德。”
苏仪慢慢的说着话,他的声音像是音乐一样悦耳。他的眼睛就这样看着我,温和的,睿智的。
我无法拒绝。苏仪简直像是揣摩透了我的心思,我想的事情,他都这样说了出来。
我并不喜欢公子辛,也不想助他出逃。他精明有余而仁慈不足,并非善良之辈,一旦成功,必将是新一轮侵略的开始。但是现在,他是梁唯一的公子。梁国内有浮子通奸臣当道,外有旭国虎狼之师,伪装成酒囊饭袋也好,出奔借兵于中山也好,公子辛锋芒毕露的刻毒之下,都隐着他对梁的责任和担忧。
他是一把双刃的刀,一面是大残忍,另一面是大仁慈。除助他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其它的稳妥之法。
我于是躬身向公子辛行礼,说:“余潜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公子辛听了,眼里的刻毒在一瞬间,如冰雪一般消失殆尽。他笑起来,伸出双手迎向我,友善又欢愉的说:“如此,辛多谢先生了!”
他的表情又变了。
我不寒而栗,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转开目光,望向远方。
远处东方已经微白,马上就要天明了。我拢了拢心智,问公子辛:“那么,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他微笑道:“等一个人。”
“等谁?”
话音未落,听见门外马鸣啾啾,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公子辛眼睛一亮,说:“等的就是此人。”他振了振衣袖,出门恭迎。
我也随他来到门口,却见车上下来一个女子,娉婷曼妙,含睇宜笑。
此时有美女前来,何也?
公子辛视我和苏仪为无物,一把揽过那女子。女子环佩叮当,轻吟一声,跌在公子辛的怀里。
公子辛柔情道:“这么晚才来,你不知我等得多急么?”
女子吃吃的笑道:“公子所言过矣,夜才过半,乐亦未央。”
公子辛也低笑:“既然如此,夫人可愿助我极乐?”
那女子道:“自然——”她的话没有说完,忽然顿住了,她的手猛地伸向公子辛,又颓然落下,像是一朵开败的花朵。血珠顺着那惨白的指尖滴下来。
公子辛依旧揽着女人的腰肢,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笑道:“夫人真正乃妙人也。”他装模作样的把耳朵凑到女人的嘴前,似乎是在聆听她的话,然后他频频点头:“好,好。就照美人说的办。我们回两仪殿,我知道你喜欢那里的宫殿床铺。”他怀里的女人瞪着空洞的眼睛,柔软的肢体随着公子辛的动作,轻轻的摇晃着。公子辛温柔的说着情话,一边抬起了眼睛,望着我。
他的目光里全无半点温度,满是彻骨的冷酷和残忍。但是他的声音深情的像是要滴出水:“好的,既然如此,就借夫人你的马车一用。”他揽住那个女人的腰肢,把她拖进她华贵的马车。她的车夫端坐一旁,像是什么都没有看到。苏仪扶着腰畔的长剑,缓缓归剑入鞘,躬身道:“公子请走。”
夜幕里,万籁俱寂,连哭泣都低不可闻。这架华丽的马车,载着大梁的公子,载着他怀里美丽的死尸,向着中山国启程了。
苏仪扮作车夫,而我和公子辛坐在车内,那个女人的头就靠在我的腿上,马车每颠簸一下,她冰冷的嘴唇就隔着布料,轻碰一下我的大腿。她的美丽依旧,熏香和尸体死亡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仿若黑夜里徘徊不去的五彩毒蛾。
我觉得说不出的诡异恶心,我问公子辛:“您希望我助您什么?”
公子辛阴狠的微笑了一下,他搂过女尸的头颅,轻轻抚弄着她凌乱的青丝,说:“凌关一关连四国,梁、旭、燕、中山。现在凌关为旭军所占,先生您从旭国来,得衡王赏识。我想借先生之名,过凌关,出梁国。”
“可是您为何要奔于中山?”
公子辛沉默了一下,说:“中山王乐易年幼时质于我国,和我关系匪浅。乐易善兵,他国不敢欺,此次奔于中山,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我点头,却又忍不住问:“浮子通可否会发现您逃往中山,派兵来追?”
公子辛冷笑道:“他自然会发现,也自然会追。但是我必须今天动身,因为一年中,只有这一天,他是无暇顾及我的,我必须抢得先机。”他的眼里,那种无比辛辣的讽刺又出现了,他说:“因为今天,是浮子通侍寝的日子。”
果然如公子辛所料,前半天我们一路顺利,到了正午过后,便有追兵隐隐跟来,幸好我们抢了先机,接下来一天,虽有坎坷,却还是终于给我们冲了出来。
到得凌关,已是两日之后。凌关城墙高耸,四处悬挂的都是旭国的旗帜,那里,原本是梁国的土地。公子辛早已将女人的尸体扔在路边,自己穿上了那女人的衣服。此时他长发遮面,依在马车一角,不动声色的看着旭国飘扬的旗帜,眼里阴毒之色愈深,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是堂堂公子,为了逃出梁国,竟然甘愿扮作女人,畏缩一角,毫无尊严仪容可言。此人不择手段,恐怕为了复国,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这么想着,车已经行到城门口。城门嵌在两座石峰之间,巍峨险峻。我向旭国守军出示了衡王信物,他们看到衡王信物,又见马车中只有一个女人,便毫无戒心,纷纷恭敬的向我行礼,让我通行了。
那扇巨大的,伤痕累累的木门慢慢的开启,齿轮旋转之间,发出厚重的摩擦声。
我想到旭国左吏所描述的战争,此时,血腥味已淡,一切屠戮都似乎已经烟消云散,但是城墙之上,沟壕之内,寒冷的铁器在阳光下,仍不时闪出炙眼的光芒。
巨门慢慢开启,像是群山叹息着,张开了它的巨口。
这扇门下,到底埋了多少的尸骨。
这片战场之上,到底飘荡了多少的亡灵。
青青草木,巍巍巨石,它们都不语,只是自顾自的存在,千百年不变。
自然无知,这世间人们的纷扰争斗,又是为了什么。
马车辚辚的驰出凌关,阳光明媚,芳草茵茵。那一刹那,我看到公子辛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个毫无掩饰的,得意的笑容。
我内心毫无喜悦,反而愧疚更甚。衡王如此待我,我现在却要用他给我的信物,去欺骗他的臣民,放走梁国的公子。公子辛得势,衡王野心势必要受到阻碍,我的所作所为,无异于恩将仇报。可是我又不得不这么做,我劝过衡王止战,却未果。旭国此时即使强盛,但西有大燕羝民虎视眈眈,南有百越蠢蠢欲动,东有广江七国蒸蒸日上,四方都是敌人,衡王此时即便攻下南柯,也无法占领整个梁国。到时天下指责不说,他后方疲敝,别的国家也一定会乘虚而入。
我无法坐视天下大乱,我只想十六国相对而立,保一时之太平,如那凌关的草木巨石,只安静的生活在那里,不强求,不妄想。
也许公子辛正是利用了我这一点志向。
我暗地里握紧了拳头,告诫自己,自古史书所记臣子君王,乱世英雄,有哪个不在阴谋诡计里挣扎,哪个不知利用,不会自保。我又怎么可能逃得了这一切。公子辛利用我也罢,我们姑且志同,我便和他并行,走上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