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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自从接到诏书说天使将来,付洪波便深锁愁眉。
      楚天云这个名字听着陌生,可隐约又有些熟悉,似乎是被她随手扔在了遥远的记忆里。努力想好像能想起来,可又找不着方向。直到京中好友善意提点的信至,说到楚天云是昔年楚渊楚少傅的女儿,她这才茅塞顿开。是了,楚渊是端康太女的授业恩师,楚天云长在东宫侍奉。也许是在某次饮宴上,有人将太女身边紧随着的那个小姑娘指给她认。她那时军阶低,还攀不上东宫,自然也没往心里去。时隔太久,模样记不得了,不过那姑娘与太女谈笑融融恩义匪浅的印象却还留在记忆里。

      可将好友的信读完,付洪波又困惑了。信里怎说楚天云是今上伴读,自小的情谊不容忽视?付洪波并不善从字里行间品读那些说不出的意思,可满纸的嫉妒酸气简直是扑面而来。楚天云一个新晋,才入昭文院,又进资政殿,“不离左右,圣眷日隆”。付洪波很想知道楚天云的为人行事,可好友信里却模棱两可,有用的一字没提。只在信的最后,另外赠了她六字箴言,“莫轻心,别得罪”。

      付洪波放下信,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大口气。副官好奇的问:“将军,信里说什么了?”
      “唉,”又叹一口,付洪波摇得信纸哗哗作响,“小人难惹啊。”

      难惹她也要来呀。

      军士们披甲锐刃,营前夹道而立,或小声咕哝或大声抱怨,等待天使降临。付洪波横眉冷眼往嘈杂处一扫,声音渐渐息了。副官上来小声说:“差不多该到了,要不要末将去迎一迎?”
      付洪波琢磨副官品阶会不会太低,让姓楚的挑理。可自己去迎又太巴结,反显得心虚。正犹豫间,匆忙跑来了一军门,报说:“宣抚使正在辕门外等候将军。”

      付洪波稍有不悦。来了就进来呗,还特特派人通传,摆什么谱。虽如此,到底快步迎了出去。走近辕门,付洪波瞧见了一驾扎实朴素的马车,车厢檐前挂了辟路的铁燕儿并插天子符节。车旁一位年青的四品官员长身玉立。宝蓝紵丝凌霄花常服窄袖裙裹成细条条身段,金荔枝腰带扎出紧纠纠腰身,头上白玉山茶冠蕊中垂下一粒珠,活泛泛搭在眉心。付洪波才走近,那人就拜了拜,口称:“宣抚使楚天云代天子敬劳宏威将军。”
      付洪波赶紧的拜伏了下去,请天安。楚天云上前双手将她扶了起来,于是付洪波抬头跟这人打了个照面。

      意料之中的花容月貌。
      只是,跟付洪波想象中有些不同。楚天云生得很标致,挑不出一点毛病。双重罗衣交领封在颈下,将将露出两点锁骨。腰悬鱼符玉佩,左右相隔正好一尺。长途跋涉了千余里,除了几绺发丝散开,衣裙上连褶子都少。她这身扮相,加上做派,比照着《舆服礼仪志》也找不出一丝破绽。端正得简直不像个小人。

      楚天云和付洪波相携着走入营门,后面跟着她从京里带出来的飞骑尉只十人。走了几步,付洪波听见有什么啪嗒啪嗒的响,低头一看,原来是楚天云的官服长裙曳地,沾了地上的泥水,行走便带出响声。付洪波以为她极修篇幅的人,就有些歉意的说:“沃野这地方时常下雨,今早就下了一场,还没来得急打扫。”
      “哦,不妨。”楚天云眉头都没动一下,提了裙摆用食指拧了半圈,拎着继续就往前走。
      付洪波滞了一步,赶紧跟上。

      楚天云笑得暖风拂面,在接风宴上跟诸位军将把盏言欢,无分上下,未有亲疏。军中多是直爽之人,见楚天云如此没架子,也就不把她当什么使臣。很快,吆五喝六者有,勾肩搭背者亦有,几乎都要忘了她是干嘛来的。连副官给付洪波斟酒的当,都笑着跟她小声念叨:“宣抚使人好像挺随和。”

      付洪波瞧着,不置可否的晤了一声。待楚天云回到座位后,付洪波倾身过去,声音不大不小的问:“楚大人,圣上特遣您来,可有什么要事?”
      众人听两人开始聊正经事,一个扯着一个闭了嘴,都支着耳朵呢。
      “付将军不要有什么顾虑,”楚天云轻描淡写的回,“圣上遣在下来,不过就是问问将军,打算让大军何时与乌美人交战呢?”
      付洪波料想会有此一问,赶紧把准备好的答案往外倒:“沃野地势曲折复杂,而且多有溶洞。况且此地久被乌美所占,她们倒比我们更熟悉地形。此时又逢雨季,实在不好……”
      “哎,付将军,”楚天云喝干了手中杯,两根指头抹了抹嘴,“付将军,今日既然是给在下接风,酒席宴上就不要说军事了嘛。这些以后慢慢说,啊,慢慢说。”

      以后慢慢说?付洪波根本没打算让楚天云在这里久留。计划好的是把这尊小人佛照顾妥妥帖帖,随便聊聊就赶紧送走。最好,能托她说些好话上达天听,多多的,快快的,把军饷送过来才是大吉大利。
      于是,付洪波也迁就的笑笑,说:“对对,今天不谈军事。楚大人旅途劳顿,今夜是该好好玩乐。军营里简陋,新野城里给大人一应预备齐了,宴后副将就带大人移驾城里歇歇。”
      “不了,我怕是一时半会也回不去,也就和将军一样住在营里。”楚天云见付洪波脸上稍有愁色,笑笑接着说,“将军无需多心,西征大军的主帅依旧是付将军。在下不过领监军之职辅佐将军而已。此次征西大军为四方集调,圣上恐有为将者不服管束,不尊将令,特赐在下天子剑又便宜行事之权。副将以下,不用命者可斩,不必奏上。将军若有令行不畅的地方,在下一定鼎力协助将军。”

      楚天云最后的几句话说完,大帐里中了咒般鸦雀无声。自副将以下,个个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楚天云攥在手心里,气儿都喘不上来。付洪波也不好过,后心一滴冷汗顺脊梁骨滑到腰下,没入后腰的内衣里一丝冰凉。楚天云手持生杀大权把自己放到辅位上。她是假谦逊,自己不能真傻。
      清了清干哑的嗓子,付洪波离座下拜:“圣上既以西北事委任宣抚使。楚大人代天行令,洪波一众将士,自当为使令约束。”
      众将反应过来,稀里哗啦的拖动桌几,赶忙要跟主帅下拜,被楚天云抬手拦住。
      楚天云亦离座,一手将付洪波轻扶了起来,一手举酒杯敬:“请。”走到帐中央,高擎酒杯环敬一圈,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笑得风雨欲来,“请。”

      *
      接风宴上楚天云亮过剑,众人提心吊胆了几天,以为她必定要趁热打铁先烧上几把火,杀鸡儆猴也好,扬威立信也好,总得折腾几回。可悬了这几天的心,所见的不过是她在营区里随处乱晃,抄着手站在高台上看操练,营门口目送往来的信使斥候,据传伙房的大师傅有回一转身,看见楚大人掀开蒸笼数馒头呢。而跟随她来的飞骑尉除了在她身边冯姓指挥,其他的全都不见踪迹。左卫将军曹秋实对楚天云这种不务正业,却弄得人心惶惶的举动很是不满,私底下喝酒时,着实发了几回牢骚。

      付洪波却什么都没说,作息演练一如往常,只是平日里挺爱说话的人收敛得像个哑巴。楚天云是不会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她等着。终于在一个阴霾的早晨,楚天云晃进了她的军帐。付洪波舒了一口气,她总算来了。

      “大将军,今天瞧着又要下雨呢。”楚天云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把人数清点一下。”
      付洪波早有准备,点点头,转身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军册送到楚天云面前:“这是从各方集调人数的明细,您过目。”
      谁知楚天云接都没接,按着付洪波的手连同军册到书案上,说:“我知道,付将军,军册在兵部有记档,我已经看过。我是说,数一数,按人头,挨个儿数一数。”
      付洪波楞了:“楚大人,二十万人,您要挨个儿数,得数到什么时候?”
      楚天云翘了翘眉头:“左右也找不着沙豫罗在哪儿,索性清点清点。下雨天打孩子,两不耽误不是?”
      付洪波犹豫着。按品阶,她比楚天云高一级,要说也可以拒绝。可拒绝了她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付洪波无法想象。面前的楚天云盯着她瞧,嘴角渐渐露出了然的坏笑,她这才低声说:“您要数,就数吧。”

      校场上搭了高台,中央两个主座上,付洪波和楚天云分了主次坐下。冯指挥带一书笔小吏坐在楚天云身后。五路将军分坐左右,面面相觑,不知今天到底上演什么幺蛾子。付洪波沉着脸把事儿说了,看看几位副将心神不宁的脸,沉声吩咐:“开始吧。”

      从付洪波本部中路军开始,二十个兵士一班,唱名记名,上台下台,有条不紊,可台上的气氛偏偏就紧绷了起来。几位将军如坐针毡,你望我,我望她,眼色隔空乱飞,就是没人敢起头说点什么。
      曹秋实忍不住了,跳起来发难:“楚天云,你把大伙找来数人头什么意思?这不是没事找事嘛!你要想数数自己待房里数,数到百万没人抱怨。二十万人得数到什么时候,还练兵不练兵了,操练不操练了。咱们二十万人都得陪你玩啊?”

      楚天云先是往左边飘一眼,付洪波一言不发只当没她什么事,于是回头冲曹秋实一笑:“啊,曹将军一心为国,忠心可嘉可表。那就不耽误曹将军练兵,先数曹将军的人吧。把曹将军所部先带上来。付将军你没意见吧?”
      付洪波无声叹息,对曹秋实抱歉的看一眼,摇了摇头。
      楚天云翻开军册念道:“曹将军原驻守横川,领军六万,出西门与中军汇于沃野。”给冯指挥示意,朝曹秋实笑着点点头,“来吧。”

      “慢着!”曹秋实急了,朝在座的另几位嚷道:“喂,你们就看着这家伙胡闹,也不说点什么!”
      在座的四位都看向付洪波,付洪波皱着眉看向曹秋实,曹秋实真急了,指着那几位喊:“我告诉你们,你们看着她整我不说话,那咱们可一个都跑不了啦。她一个念书写字的知道什么呀?整个不就是一根搅……”
      “曹秋实!”付洪波唯恐再不插嘴她就要说出更过分的话, “你闹够了没有!老实坐着!”
      楚天云一直饶有兴趣的看着曹秋实闹,见她恼怒却不敢当面顶撞付洪波,小声嘟囔不知是不是在骂她软骨头之类,不由就觉好笑。朝小吏招招手:“来吧。”

      一排排的军士上来,一行行的名字被勾上,念到四万七千二百三十的时候,停了。
      “继续啊。”楚天云问,抬头看小吏,见她摇头,“没啦?”
      “没啦!”曹秋实一直梗着脖子站在一边,此时终于气急败坏用力在空中使劲晃了晃胳膊,“就这么多!没啦!”一屁股重重坐回椅子上,好险没把台子压塌。
      “哦,”楚天云点点头,“那曹将军忙你的去吧。”
      “啊?”曹秋实楞了。
      “操练啊。”楚天云比她更楞的看回她,“曹将军?”

      众人见曹秋实糊里糊涂带着部众去了,皆是摸不着头脑。没一会儿,右卫将军站起来,“那什么,我也赶着回去操练,要不接着数我部人数吧。”
      “好啊。”

      付洪波见军士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忍不住跟楚天云说:“也不用每个人都上来露个面。校场上排成方阵,一眼看过去能记几百人。这样一排排的看,太费时了。”
      楚天云侧头看看她:“付将军,让兵士们上台露个面,这原不是为我,是为了您啊。”见洪波不解,便倾身过去,凑近瞧着她低声缓缓道,“宣抚使之职是专职专任,此事了了之后,我还回我的昭文院,这些兵士此生也许就和我没了关系。您宏威将军才是她们的衣食父母。她们跟着您出生入死,或飞黄腾达,或河沙掩骨,都因您的将令。军册上写的不过是几下勾撇横捺,站在您面前才是真人。您见着她们,才能想着她们。您在阵前,也惦念着这几十万的性命都站在您身后呢。”

      付洪波看着她说完,又看着她坐回去。付洪波虽是第一次当主帅,却不是第一次领军出征,按说早听倦了那些提醒她责任重大之类的言辞。可偏偏这几句话她听进去了。楚天云方才瞧着她的眼神凉凉泛波,像是才被春风吹开的花溪,裹着碎冰碴子并桃香李蕊潺潺淌下山谷。掬一捧喝下去,那股子冰凉能呛进肺里,可后劲儿还挺舒服。于是她暗自琢磨,楚天云能成两朝近臣,也有她的道理。

      就这么直至夜里,明火执仗的又点了半晌,终于清点完了。楚天云按了按额角,跟付洪波聊了两句,准备回军帐。还没起身,一个声音自台下响起:“怎么谁都数了,就是不数我们?”话音未落地,这人已经蹬蹬两步跳上台来,又几步走到台心倒头便拜。火光飘摇中,这一串动作的剪影行云流水,很是爽利漂亮。
      付洪波才想起这茬,转头想跟楚天云介绍,却没想她已经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快步走到那人面前,伸手扶起。付洪波在她身后看不见神色,可那人起身后这两人面对面站着,也不说话,也没动窝。
      嗯,看来是不用介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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