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越（女尊）》吴泰

3、第三章

　　新开的墨锭在砚台上磨出沙沙的声音，薛宓听得烦，在手上换了个角度再磨，那沙沙的声音依旧，索性就不弄了。其实这顶顶好的松油烟墨，研起来哪里有什么声音，不过是他心浮气躁，着眼处诸事不顺心罢了。饱蘸了浓墨，悬腕半空却一时没了心思。“啪”的一声，浓墨滴到纸上，染出好大一块墨渍。字也写不成了，薛宓闷闷叹了口气，把纸团成一团，跟刚毁了的《池塘晚晴图》扔在一起。

　　他站了一会儿，坐下；才坐了一会儿，又站起来；走去桌边端起茶碗喝口茶，凉沁沁的，索性喝了整碗。可还是躁，坐不住，走动就更热，于是把外头的褂子脱了，窗户全都打开。薛宓将短衣的领沿扯开了些，站到打开的窗前往外望。

　　午后的阳光亮得刺眼，白花花一地。他这间屋子背阴，从阴面往亮面瞧，更觉得看什么都金光闪耀。后院子里沿墙根栽满了牡丹，全是早开种的锦帐芙蓉，千层台阁洋红色，高低错落层层叠叠，或全开或半开的累累挂满枝头。怒放的花朵引狂蜂浪蝶无数。
　　薛宓看着阳光底下开得胜火团儿一样的牡丹，心里那股子没处搁没处放的情绪被燎得更加憋屈。就这几日，那股子情绪在体内乱窜，烧得他五脏俱焦，缠得他六神无主，可偏就找不到一个出口释放。说不出口，见不得人，就这么闷在心里，都快闷出病来了。
　　眼见着那些个火苗子一样的花，薛宓就生出了个恶毒的念头。他推门出去，从窗台上拿了花匠的剪子，蹲下去对着花枝就是一剪。一朵，两朵，娇艳沉硕的花冠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噗的哀叹。他听得解气，索性连剪子也不要了，用手一把把的揪，揪得惨红遍地，连指甲都染了。

　　“主子！主子！”
　　听琴一边嚷嚷一边咚咚咚的跑进屋，从半开的房门见薛宓在屋外，大声嚷着：“主子，你可想不到……”跑到屋外见薛宓的举动，讶异的问：“你干什么呢？”
　　薛宓没抬头：“这花红鲜鲜的，难看的很。跟花匠说，全换成白的，雪塔，玉桂，都行。”花全被揪秃了，才转眼看听琴，责备的说：“什么事，大呼小叫的！”
　　“噢，”听琴想起他为什么来的，“主子，你可想不到谁来了！”
　　薛宓呆了一下，呼的站起来：“谁啊？”
　　听琴见他眼里全是呼之欲出的希冀，有点后悔自己过于兴奋的语气害他误会，只好磕磕巴巴的往回收：“那什么，不是，是那谁，碧霄。”
　　“碧霄？”薛宓慢慢往屋里走，“他来干什么？”
　　“谁知到呢。”
　　“就他一个人？”
　　“只带了个小厮儿。”
　　薛宓低头在水盆里洗手不说话，听琴揣摩着主子的心思说：“没想到他竟跟着一块儿回来。如今他可兴上了，这会都找上门了，我估摸着没什么好事。要不，我把他骂一顿，赶他走算了。”
　　薛宓拿了手巾擦手，瞥听琴一眼：“人家登门造访，你平白骂他什么？好没道理。”把手巾扔给听琴，想了想，“见见吧，也算是个故人。”

　　碧霄在偏厅等了有一会儿。鹦哥等得不耐烦，他倒觉得在意料之中，还笑着开解鹦哥。正说着，薛宓出来，客气又带着些不客气的点了点头。碧霄站起来，也只微微躬了躬：“侯爷，身体不好，不给您施全礼了。”
　　薛宓瞧他举动轻飘，带出来娇息喘喘弱柳扶风的摸样，一时没忍住，刺刺的说：“身子不好怎么不在家里将养？有什么大事要寻到我这里来？”
　　语气颇不善。鹦哥随主子等了那么长时间，心里不耐，听这话很替碧霄不值，犟嘴道：“我家爷就是身体不好嘛，又没有骗人。”
　　碧霄笑着对他说：“鹦哥，你出去玩一会儿吧。”
　　鹦哥扁着嘴不情不愿的甩着胳膊出去了。
　　听琴瞧着这孩子出去的背影，从牙缝里嘲弄着呲出一句：“你家爷~~”被薛宓冷眼制住，悻悻然背身往后退了一步。

　　小厮儿才上了茶，薛宓让过，自己拎着茶碗盖一下一下的撇着浮末：“就剩下我们三个熟人了，有什么事你不妨开门见山。”
　　碧霄微笑着说好：“那我直说了。前几天逛庙会的时候，你们见过了。”
　　薛宓冷笑道：“哦，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这个。如今你出息了，成当家管事的夫君了，来过问这事？是见过一面，楚君有何见教？”
　　碧霄扯了扯嘴角：“侯爷，您这么称呼我可不敢当。她没娶我，碧霄依旧是个随侍。”
　　这倒让薛宓出乎意料。他慢慢端起茶碗掩饰了笑意，问得别有用心：“哦，为什么没娶呢？”
　　碧霄淡淡说：“老爷在时，她不敢娶；老爷过了，我没脸嫁。”
　　楚天云的爹爹是薛宓的舅舅。碧霄提到楚家老爷的时候，薛宓不由坐正了身子，微低着头听了，轻声问：“三舅是什么时候走的……走得可还安详？”
　　碧霄沉默了一会才说：“是我的罪过。离开京城后有一段挺艰难的日子。后来，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可就忙起来，要糊口嘛。就是那个时候，我把小少爷看丢了。老爷气急攻心，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薛宓没接话。那段日子，他也不好过。过了一会儿，他才问：“弟弟可曾找着了？”
　　“没有，”碧霄说，“一直在找呢，可这么多年一点消息也没有，怕是不好说……”

　　屋子里一时没了声音。还是碧霄先开口道：“讲这些就是告诉您，她一直没再娶。阿云从庙会回来就魂不守舍，我知道她的心思，她还惦记着您呢，惦记得很。”
　　薛宓没听见碧霄语气里的不甘不忿，他只听见楚天云为他魂不守舍来着。连日来的焦躁不安风吹云散。幸好，幸好是两处相思，还不算孤苦。想装老成持重，可话一出口就听见自己声音轻飘飘的：“她让你来跟我说这些？她自己怎么不来呢？”
　　碧霄冷冷道：“侯爷，对不住，让您失望了。不是她让我来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她并不知道。那天，她见了您之后跟我说，您今非昔比了，她高攀不上。”

　　薛宓的脸腾得就红了，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双唇抿成一线，只死死盯住面前一块儿空地不肯言语。
　　碧霄此刻却看着他笑出了声：“可是我说的？侯爷您可不像她那样想。”见薛宓投过来能戳死人的目光，碧霄冷笑：“侯爷您不用这么看着我。我这人记仇呢。我三岁就进府跟阿云做伴儿，一时半刻也没分开过。你一进门就把我赶出去，我怎么能不记恨？我前半辈子没受过的委屈在你面前都受了，你还不放过我，我怎么能不记恨？那时候，我听说你入宫，心里高兴的不得了，想着这回阿云可算是彻底见不着你了。你们俩这辈子不见面才好呢！可谁成想，二公主垮了，五公主做皇帝了，你封侯了，阿云回京了。好不好的，你们俩又见面了。”碧霄几乎是无奈的叹了口气，“唉，也许你们是真有缘分吧。”
　　薛宓听着，正眼再不瞧他，只盯着厅门外轻轻冷笑一声。
　　碧霄也没含糊：“我来这当然不是为了你，我是想让阿云遂了心愿。今天我亲眼看看你，觉得你也没忘了她。既然都有情有意的，就不计前嫌，算了吧，都有难处。”
　　薛宓只盯着门外不出声。碧霄有心晾晾看，也不再说一个字。死撑了一阵，薛宓不比碧霄无欲则刚，到底没绷住，恨恨瞪过去一眼。
　　碧霄得意一笑：“我知道，阿云说您今非昔比，身份家私都不比您当年进京的时候啦。可我不这么看。这些，不都是您该得的么？您在宫里多不易呀，您心里不跟明镜儿似的？”

　　啪一声薛宓一巴掌拍在桌案上，震得茶碗叮咣乱响。心病被碧霄左戳右戳终于淌出血来，薛宓恼羞成怒把声音压得极低吩咐：“来人，给我打发出去！”
　　碧霄不等听琴得令，自己站了起来：“我的话说完了，也该出去了。不过最后我还得说一句，阿云还愿意要你是你的福气。你上下左右的看看吧，你没爹没娘，也没个亲兄弟姐妹。只有个姨娘和表妹，还指着你换富贵。她们指着你了，你指望谁呀？谁能比阿云对你更好啊？我来也不单单是为了气你，我就快要死了。我一将死之人，吃你一顿打骂不算什么。可你要跟我赌气，只怕耽误的是你自己个儿啦。”

　　碧霄站着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最后几个字连气都接不上，撑着说完就坐了下来。缓了缓神，捂着胸口说：“我已尽到人事，管不了更多。你们俩，听天意吧。”
　　说罢，他摇摇晃晃的勉力站起半截，又跌坐回去。薛宓冷眼瞧着，越发觉得他那讨人嫌的脾气是一点没改。走上前，搭住他的手腕。确实是常年郁结难舒，气损肝伤的脉象，此刻已将油尽灯枯了。薛宓转头对听琴吩咐：“去把收着的那两根老山参拿来。”
　　碧霄摇摇头：“你也不必卖人情了。但凡日子好过些的时候，阿云买来多少人参肉桂鹿茸燕窝逼着我吃，全都跟泼在石头上一样。我知道我是好不了的了。”如此卖乖还嫌不够，他又盯着薛宓笑笑，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我要是能多活两日，也不至于到您府上说这些让我后悔得把舌头嚼碎的话。”
　　薛宓咬着牙说：“可我这里却没有要死的人。那些吊命的东西，放着也是搁坏了，不如拿去泼你这块石头。你要是念我的好，就早早的走！”
　　他盯着他，他也盯着他。
　　“告辞。”
　　“不送。”

　　在偏厅门口看着碧霄薄得像片纸一样的身影转不见了，听琴凑上来说：“主子，别不是楚天云知道了什么才指使这家伙来吧？要不然，这家伙脑子犯了病才会上门来说这么一通话。”
　　薛宓怔了一下，显然没这么想过。他一边想，一边走回桌边坐下，端起茶碗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应该不是。再说，便是她知道了也不妨。迟早不都是她的。”

作者有话说

　　开会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