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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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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转瞬即逝,到得第三日下午,孔明处仍是风平浪静。周瑜巡营归来,迎风听得琴声隐隐,不由举目望去。只见江边凉亭内一人身着白衫,席地抚琴。琴声忽而铿锵,忽而柔婉,忽而恢廓,忽而郁郁,高昂低转之间如履平地,挥洒自如,风涛雀鸟之声相和,平添几分苍然萧瑟之意。奏的竟是《长河吟》。
周瑜示意随行将官兵士先行离开,自己不由自主随琴音而去,及至亭外廊道方才醒神,道:“瑜适才路过,为琴声吸引,搅扰之处,望先生勿罪。”
琴音止歇,孔明避席还礼:“江东有民谣:曲有误,周郎顾。想是亮琴技拙浅,愿受都督教诲。”
周瑜笑道:“先生取笑了。此曲诉我心境,曾闻多人弹奏皆不得其中真意,今日聆听先生弹奏此曲,竟如同我自抚琴一般,感慨无已。”
孔明道:“初闻此曲之时,亮隐居于南阳隆中。惊鸿一瞥,但觉曲中意蕴无尽,别有洞天,故重金求之。得此曲如获至宝,每日弹奏,于曲中细细体会,只感英雄怀才壮志凌云,如长江滚滚奔流入海,然路遥千里,多隔险阻,惜人生之短暂,叹宇宙之无穷,壮志未酬心焦如焚,忧愁苦闷无可排遣。都督心怀天下,志存高远,乃股肱鼎栋之臣,济世安邦之材。这一番心意,感人至深,亮万分钦佩。”
周瑜伸手抚琴,缓缓道:“瑜一生欲求知音而不可得,深以为憾。今幸遇先生如伯牙逢子期,高山流水无以倾诉心中喜乐。”
孔明却道:“都督谬赞,亮好生惶恐。都督乃江东第一风流人物,亮不过一介书生,与都督相比,岂非乌鸦比鸾凤,江鲫比蛟龙?”
听闻此言,周瑜面色都变,眉眼间忽现寂寞之色:“我自知才学不及,先生既不愿结交,我亦不便强人所难。我这便去了……”话说到此,顿了顿方道,“江上夜寒,先生请多保重。”
见周瑜失意离去,孔明心中有如浪翻,再顾不得避忌,朗声道:“伯牙遇知音之时,子期不过林间担柴之人,今亮一介布衣,身无功名可是遭都督见弃?”
周瑜心道,明明是你拒我于千里之外,巧舌如簧,此番又反倒是我的不是了。转身回视,却见诸葛亮面上竟无半分笑意,双目皎皎如月,至真至诚,双唇微张,隐隐流露期盼之意。周瑜知孔明心意松动,心中大喜。疾步上前握住孔明双手,只觉入手甚凉,便贴于心口之处。四目相对,周瑜声缓语凝,其意甚坚:“得遇先生,幸何如之。生愿相伴,死亦相随。此生不负!”
孔明任由周瑜握着,目光穿越霜苇秋水,似能望见对岸吹角连营,兵戈艨艟,只觉一生之中从未有一刻如此时这般患得患失。方今乱世,权伐朱户尚不能求得苟安,何况他这漂泊江湖的天地过客。明日如何尚且不知,何谈永生。
见周瑜喜形于色,孔明不愿拂逆其意,说些煞风景的言语,便道:“都督今夜倘若无事,不妨随亮往江上一游。”
周瑜知他乃是为了造箭之事,欣然应允。
到得四更时分,周瑜果然如约而至。孔明引周瑜入舱,周瑜见舱内几案之上已备下酒菜碗盏,心中甚喜,旋即落座。孔明命人发船,方始入席。
周瑜端起酒盏,笑意盈盈:“先生夤夜相邀,怎也不说个去处?”
孔明笑道:“若言风月无边,但为相酬知己,都督可信?”
周瑜亦笑:“既是知己所言,如何不信?只是今夜大雾迷江,上接高天,下垂厚地,渺乎苍茫,浩乎无际,伸手不见五指,对面亦不相识,倘言风月,不在山水之间,而在乎你我之心也。”
孔明无奈摇首:“早知见笑于你,日间便不发话喊你回来。”
自初见之日,孔明一直以都督相称,忽然之间变换称呼,周瑜心思细腻怎会不觉,握住孔明手掌,将他拉至身边落座。“你可知当日我教你造箭是何事故?”
“子敬虽告知此事乃是张昭所使,我却猜想未始不是吴侯之意。张公与君皆是孙伯符将军托孤之臣,自孙将军举事之时便已效命左右,名为君臣,情同骨肉,吴侯麾下无人可与你二人比肩。当日和战大事你与张公尚且各执己见,据理力争,今日不过是区区诸葛孔明,你又怎会屈从于张公一封书信?定是猜知吴侯思虑破曹之后又复将与刘使君争夺荆州,欲先剪除其羽翼,再徐图灭之,故而设计与我为难。”
周瑜笑道:“孔明与我说话从未如今日之坦诚,为此当浮三大白!”遂酒到杯干,“你聪明绝顶,观事透彻,却不知我以造箭相逼亦有不可告人之私心。当日我曾反复思忖,倘若三日之后交不出十万支箭,你的性命便悬于我手,我或可劝降与你。然又想到,你看似蒲柳之姿,却是松柏之质。如以刀剑相逼,只恐白白折损了性命。思来想去,竟然心神不得安宁。”说到此处,周瑜不禁失笑,脸有自嘲之色。想他自命风流,潇洒不羁,竟也有为他人牵绊挂心之日。
孔明虽感动于周瑜一片情意,却也微微着恼,道:“假使我黔驴技穷,岂不拱手将性命交付出去?”
周瑜伸臂相搂:“我知你智计无双,虽乃不可为之事,也定有回天妙计。”
孔明听得周瑜语中带有调笑之意,面色微赧,随即推开周瑜,起身坐回原位。周瑜心中颇为惋惜,却也不敢过分勉强。“那□□问子敬,得知你向他借草船二十只,我便猜到你心中所想,必是要从曹公身上着落这十万支箭。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原是妙计,只是若无漫天雾气,此计终不可用。哪知你竟能算至三日之内必有大雾,这般才能世所罕有。”
孔明笑道:“这有何难。公瑾岂不闻周公作七十二侯图?此图将节气周天三百六十日分类别之。五日为侯,三侯为气,六气成时,四时成岁,将一年之中的节气更替、万物摧荣一一道明。何时虹藏不见,何时雷始收声,何时土润溽暑,何时雾霾蒸腾,如此只需谙熟于胸,融会于心,运用得当,便可胜于百万雄兵。”
两人且笑且谈,不知不觉众船已近曹军水寨。孔明命所有船只一字排开,船上兵士擂鼓呐喊。不多时,对岸水寨中万箭齐发,势如蝗雨。待船身倾斜,酒浆溢洒,孔明命人调转船头,逼近水寨受箭。如此这般,直至天明雾散方才收船而归。此时众船草垛之上皆已插满箭支。孔明命军士齐声高呼:“谢曹丞相赠箭!”曹操闻报大怒,知是中计,急调船来追,却哪里还来得及。
待返回南岸,点数箭支,十万有余。孔明与周瑜相视而笑,只觉两人心意相通,此间再无难事。
鲁肃得知曹营借箭之事惊出一身冷汗,问道:“倘若当时曹军派船来攻,如之奈何?”
孔明但笑不语。周瑜答道:“子敬便是忧心。大雾弥江,我料曹操必不敢出。”
鲁肃无言,自忖心思远不及二人玲珑剔透,担忧亦是无用,只得作罢。
这日周瑜,孔明会同诸将正在帐中议事,帐外军士来报,江北有降船至,自称蔡中,蔡和,乃是蔡瑁族弟。周瑜正欲唤入,倏然间心念一转,问道:“他二人可曾带得家眷?”
答曰:“不曾带得家眷。”
周瑜心中有数,命人带蔡中,蔡和。二人入帐即伏拜在地,泣曰:“曹贼杀我兄长,欲生啖其肉!特来归降,望都督收录!”
周瑜大喜道:“喜得二位将军,如虎添翼,曹贼安能不败!”遂令甘宁妥为安置。甘宁见周瑜暗使眼色,心下了然,当即领命而去。待二人出帐,正巧鲁肃入见,道:“此二人不带家眷,多是诈降,都督怎可轻信?”
周瑜待鲁肃向如兄长,礼敬有加,今日却一反常态,叱道:“彼因曹操杀其兄长,特来投奔,何诈之有?子敬如此多疑,岂不寒了天下士人之心?”说罢拂袖转身,不去看他。鲁肃讨了个没趣,心道,好心反惹人厌烦。正没处作道理,望见诸葛亮闲坐于沙盘一侧,羽扇斜掩,单手轻摇。鲁肃会意,知公瑾此番必又是做戏,叹惜自己不谙察言观色,白白做了这出头椽子。
一日午后,诸葛亮闲来无事,正端坐船头自与自对弈。周瑜孤身一人,快步而至。立于孔明身后观之,见其棋路大开大合,却于关键处细致入微,极尽智巧,妙手神笔,匪夷所思,每一步皆深思熟虑,不容半分差错。周瑜心中叹道,当真棋如其人。孔明道:“昔尧遇仙而求教子之术,仙谓之弈秤,局方而静,棋圆而动,以法天地。棋之一道流传至今已逾千年,世人因其变幻无方,蕴韬略谋划于经纬之间,亦视之为将帅之道。大儒马融作赋曰: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深念远虑兮,乃必可胜。”
周瑜道:“此言不错,只可惜战祸连年,人世间彼黍离离,白骨遗野却无弈秤上这般淡泊风流,雅致人生。”
孔明默然。思及乱世之中,生民颠沛流离,性命尚不比蝼蚁草芥,不禁喟然长叹。忽然想到尚未询问周瑜来意,便道:“都督此番所谓何来?”
周瑜道:“有一事为难,特来求助于先生。”
孔明道:“你说便是。昔日所求,我何曾推拒过半分?”
周瑜微微笑道:“如此甚好。” 说罢,携孔明之手往山间而去。孔明不明其意,周瑜只道:“不必忧虑,只需与我作场戏给那蔡氏兄弟看。”
孔明再问,周瑜只笑而不答。行至林间一处僻静所在,周瑜忽而用力拉扯孔明手腕,孔明不防,趔趄两步。耳听周瑜冷笑道:“话已说尽,我只问你,从与不从?”
孔明愕然,虽想周瑜不肯言明多半是难以启齿之事,却未料到眼前这般尴尬处境。周瑜声音颇为冷厉:“你若不肯依我,休怪我反脸无情,向吴侯进言与刘备断盟。倒时莫说夺取荆襄之地,只怕刘备两万人马进退维谷,北望曹操,南患孙吴,性命堪忧。”
周瑜握得甚紧,孔明吃痛,微微蹙眉,虽知是做戏,心下依旧恼怒异常。正欲发作,见周瑜暗使眼色,又恐因一时之气耽误正事,只得答道:“都督此言如何诓得了我?曹操势大,而孙刘皆弱,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唯唇齿相依以全自身。今都督不以江东百姓为重,不以吴侯大业为重,为逞一己私欲置家国天下于不顾,与郭开,王莽复有何异?!”
周瑜笑道:“今时虽为盟友,他日未尝不以性命相搏。高祖皇帝与西楚霸王尚且如此,更遑论其它?想那董卓,吕布,称以父子又如何?美色当前,疑忌暗生,终有凤仪掷戟未央殒命之祸。倘曹军退去,荆襄九郡未始不是貂蝉之比。先生姿容绝俗,瑜倾慕已久。以先生一人之身,换刘玄德君侯之业,也算偿还了彼三顾之恩。”
“你……”听闻周瑜言辞愈来愈过分,诸葛亮羞窘益甚,正要甩手而去,周瑜却先一步将他按倒在地,道:“今日却由不得你了!”
见周瑜竟动起手来,孔明只觉一生之中还从未处于如此慌乱的境地。正挣扎间,忽觉周瑜停住,就此不动,心下稍安,遂小心翼翼道:“公瑾?”
周瑜不答。孔明再唤,周瑜方才起身道:“他二人已去了。”
孔明强自按耐怒气,道:“何故作这场戏给他二人看?”
周瑜俯身于孔明耳际轻道:“昨日黄老将军深夜来我帐内献策,欲使苦肉计诈降曹操。我思忖此事自须有蔡中,蔡和密报,曹操方才肯信。那蔡和也还罢了,蔡中却性机警,善应变。倘若我与黄老将军忽然起了争执,挟私报复,定然难以取信,须有人先行从旁佐证才好。”
“周大都督军中不乏能征善战之将,运筹帷幄之臣,何须委大事于区区?”
周瑜听孔明语带嘲讽,知他着恼,遂好言安抚:“军中将士大多与我交好,唯副都督程普往日与我不睦,然老将军为人刚直,不擅诡诈之道。我思之再三,唯此计易于取信。”
有汉一朝,男风盛行。高祖就曾传“枕戚夫人”之事,此后文帝宠邓通,武帝有李延年,几乎代代如是,及至哀帝断袖,董贤之名天下皆知。后世作有歌谣:“吴农竭力耕王田,王赋已供常饿眠,邓通董贤何为者,一生常用水衡钱。”
孔明然其言,心下愤懑之意稍减,道:“你身为三军都督,不思正道,却尽出些左道旁门的主意。”
周瑜笑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海。卧龙先生博学多才,岂有不知之理?”
一时气话,竟被周瑜捡了话柄去,孔明哭笑不得。
二人下山,且谈且行。孔明见周瑜虽谈笑自若,眉宇间隐有忧虑之色。回思舟上交谈数语,自己谈棋说赋,倘换做平日那人定要与他论上几句,今日却道生民疾苦,自是心有所思,遂问道:“都督可是有甚忧虑之事?”
周瑜道:“今早军士来报,军中多人染疾。军医束手,无根治之方。我恐军心动摇,于战不利。”
孔明笑道:“都督无须忧虑,此间有一奇士,姓庞名统字士元。此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犹擅岐黄之术。亮与彼有旧交,可休书一封,都督遣轻骑快马,求取医治良方。”
周瑜大喜,问道:“江东有这等才俊,为何不出仕于吴侯?莫非与水镜先生一般,志在林泉之间?”
孔明微笑摇首,只道:“此人脾气古怪,未必见容与吴侯。”
周瑜不信,道吴侯气度雄远,礼贤下士,怎谓不相容?孔明但笑不语。忆及彼时与庞统谈及周瑜,自己大加赞赏,言周郎器志方雅,雄才大略。庞统却道,天下间才具学识岂一人能尽?我之所学与周公瑾大不相同,若论帝王秘策,揽倚伏要最,我似有一日之长!孙仲谋素喜公瑾,如若听闻这般言语定然恼怒。士元乃巢中雏凤,他日必高翔九天,凌霄清鸣。不妨留用于刘使君,亦可一展士元鲲鹏之志。
周瑜不知孔明心思,见他不肯相告,便不再追问,寻思若那庞士元当真是经世之才,吴侯定会倒履吐脯,又怎会留他不住?
次日申时,军士快马回报,庞统出游多日,临行之际已留下药方,嘱咐童子交与来人。周瑜叹道:“真高人也!”用其方,数日之内疫情大为好转。周瑜大喜,亲往向孔明道谢。尚未行至小舟,已闻琴音悠扬,舒缓淡然,心中甚感喜乐。及近,见孔明立于船头相迎,周瑜道:“得庞士元仙方,解我燃眉之急,江东军士幸甚!此事还需多谢先生!”
孔明笑道:“都督太客气了。”
周瑜入舱坐定,将随身携带精雕木匣交与孔明。孔明问道:“这是何物?”
周瑜道:“建安三年我时任居巢县长,有幸得见一位隐居高士,相谈甚欢。彼以广陵散曲谱相赠,我无以为报,便将新作之长河吟录于纸上,以为还礼。今将此曲赠与先生,聊表心意,望勿推却。”
孔明打开木匣,见匣内乃一素色云纹锦囊,内里正是昔日失之交臂的广陵散,心中百感交集,却将木匣推回周瑜面前,道:“此乃公瑾之物,恕亮不能受。”
周瑜奇道:“这是为何?”
孔明道:“亮年少时好音律,尝遍寻雅曲。闻居巢有公擅操琴,家藏广陵散琴谱,故前往求之。不想行至院外听闻琴声,其势雄浑,深沉大气,高扬之处透彻如明空静水,低沉之时暗哑如婆娑碧竹,悠扬若浮云随风,深远似空谷回响。亮深为所动,不觉沉醉其中,不可自拔。待入府拜见,奏曲之人已不见踪迹,唯遗曲谱一卷。”说罢,孔明从榻上匣盒中取出一只锦囊。周瑜接过,拆开细看,只见卷轴装裱精致,显是用心甚工,慢慢展开,见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果然是自己昔时所书之长河吟。思及孔明曾道,得此曲如获至宝,日日弹奏,又想起于家中第二次相见之时,孔明似是一夜未眠,心道,莫非他对我早已暗生情意?周瑜抬眼看去,见孔明目光如水,直直望向自己,心中情动,伸手轻抚孔明脸颊,道:“既是往昔执意所求,又为何推拒?”
孔明亦不回避,轻道:“若是当日先你一步寻得广陵散,便听不到这曲长河吟了。”言下之意,竟是不渝不悔。周瑜大喜过望,只觉心中一阵狂跳,再也按耐不住,伸臂搂住这心中爱念无极之人。江涛无尽,缱绻难休,只盼这一刻于天地间隽永,此生再无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