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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10.芳华落尽(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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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是熬到天明,她头一次觉得,日出真的能带给一个人希望。阳光暖煦,她歇了口气,让自己暂且小睡。
许是太过疲累,她睡得很沉,时间一刻钟一刻钟的过了。
直到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呵嚏、呵嚏!」连连打了几个喷嚏,苻漪错愕地抬头。
鸢紫抱着一个木桶站在井边,一旁是身着毛色光鲜裘衣的薛嫔,一脸高傲地俯视苻漪。
相较之下,苻漪发髻凌乱,衣着满是淤泥,身上还有几道长短不一的伤痕。
就好象一个是冠压群芳的牡丹,一个是墙角微不起眼的杂草。
「哎哟,这不是我们一笑倾城的李夫人吗,怎么面无表情呢?赶紧笑一笑呀,好让本宫见识一下有多么倾城!」薛嫔呵呵笑了起来。
苻漪拨开湿淋淋的发丝,抬眉怒视,「喂!别再假惺惺说话了,把我丢在这儿算什么意思!」
薛嫔故作惊恐地缩了缩脖子,「发怒了呢,这样横眉竖目,怎么担当的起陛下那番比喻呢?」
苻漪翻了个白眼。真搞不懂这些古人,不就是一首诗吗?也可以弄得争风吃醋,成天斗来斗去。
「呵呵,本宫就不再说废话。」薛嫔收起了玩笑心,唇角似笑非笑,显得几分阴险,「昨日,李姑娘可有偷听到想听的消息?」
果然啊,昨天那一切全是设计好的,就等着她自投罗网,来个瓮中捉鳖。
苻漪心中一叹,仍是不言不笑盯着薛嫔。
薛嫔也不发怒,继续道:「如果没有,也只能可惜了,如果有,那你可以安心长眠于此了。」
苻漪还摸不清这话的意思,就见鸢紫拿出一个麻袋,松开束口,朝井里一倒。
她本能向后一避,待看清掉下的物体时,重重地倒抽一口气。
那竟然是一条蛇。
苻漪背部更是紧紧贴着砖壁,不可置信的对着薛嫔质问:「薛嫔妃,你不能这样对我!我也算是皇上的女人,你把我弄死了,就不怕皇上惩罚你吗?」
「在宫里,妃子无缘无故消失也不是什么大惊小怪的事,且自古君王多薄幸,陛下顶多难过个几天,不久就忘了。何况也没人知晓是本宫做的,就你身边的奴婢想申冤,还会被当成污蔑本宫而掉头,不如安分守己度日,更别说……是背叛主子的奴婢了。」薛嫔朝一旁招了招手,「过来啊,小颜,和你的前主子道个别。」
小颜一身华美的衣裙,与先前单调的宫女装迥然有别,一张似水粉嫩的脸气色红润,俨然是一名宫妃的架势了。
苻漪直直盯着小颜,像是要看透她胸口的心还在不在。小颜本欲张口,却又生生合上,心虚的不敢与苻漪眼神相对。
苻漪胸中溢起一团怒气,却不发作,因为已经没必要了,这名从八岁起伴着李祖娥的小丫环,为了荣华富贵,决定要害死她的小姐了,多说何用。
「好了,这天寒的,本宫就不久留。李姑娘,你就和那条蛇在这里慢慢作伴吧。」薛嫔欢快笑着,一甩袖,千娇百媚地离去了,而鸢紫自是默默跟上,小颜几乎落荒而逃。
花色鲜丽的蛇缓缓挪动着湿冷的身体,高高扬起一颗头,对着苻漪吐露蛇信,发出「嘶嘶」的声音。
苻漪不懂蛇的品种,但也知晓,鳞皮愈鲜艳,表示毒性愈高。
如果在蛇后方,她能快速捉住蛇头,可是现在空间狭窄,与蛇面对面,几乎是不可能。
但仍得一试,她不能坐以待毙。
她卷起宽大的袖摆,右手向前一动,速度飞快,与此同时,花蛇也往前展开攻击。
一手捏住了蛇的后脑,她另一手抓起地上尖锐的小石块,朝着蛇身用力敲击,直到蛇几乎半身都碎烂,她才气喘嘘嘘滑坐在地上。
苻漪眼神涣散,缓缓抬起右手,在白晰的手臂上有道齿痕,微微渗着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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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殿。下朝的官员们从殿门徐徐而出,高湛与高孝瑜皆是绛红的朝服,姿态雍容高贵地拾级而下,款款踱入附近的回廊。
忽有一名淡藕色小袄的宫女不卑不吭立在身前,对着两人一礼。
高湛目光依然高高在上,丝毫没把小宫女看在眼里。
高孝瑜只是温柔一笑。
两人就要绕身而过。
「长广王爷,请等一等。」小宫女的声音清清淡淡,像柳叶扫过湖面,没有丝毫情绪,也没有半点恭敬。
高湛神情清冷,但隐隐约约透出沉郁。高孝瑜连忙替他问:「你有什么事呢?」
「我有一事请求。」
「妳是在哪做事的?」对于宫女不以奴婢自称的无礼,高孝瑜只是皱眉。
「我是李姑娘身边的奴婢。」扬羽悠悠答道。「我想请王爷救她。」
高湛终于把目光放在扬羽身上。他记得这是李祖娥身边的小宫女,是胡人,模样十分秀美。
他差点脱口而问「她遇到了什么危险」,但终是压在冷漠的神情下。道:「她怎么样关本王何事?」
语毕,就要拂袖离开。
扬羽没半分慌忙失措,依旧气定神闲,「王爷若答应帮忙,我可以帮王爷获得想要的东西。」
高湛回首,只见扬羽缓缓抬起头,与他目光相接。
那是一种迸射而出的耀眼光芒,好象洞悉一切事理,欲仔细探索,却只见平静淡然。
这人,非池中之物。
高湛扬起一抹兴味笑容,「哦,你知道本王想要什么?」
扬羽也高深莫测一笑。
「那么,就来谈谈吧。」高湛冷冷留下一句,转身踏入一间无人的偏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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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刺眼的阳光投入井中,苻漪下意识眯了眯眼,又陷入半梦半醒中。
被当头浇了一盆水后,发上的水珠慢慢结成冰,像是将落未落的泪珠。
毒素所引发的幻觉如同潮汐,隔着一定时间侵扰着她,每一次都痛如剜肉削骨。
「啊──」她突然一声恐惧的尖叫,双手在半空中胡乱的挥动,像是要驱赶什么,泪水又急又密的淌落。「不要……不要过来!我没有害死你们啊!」
地底下仿佛窜出许多只血淋淋的手,铁钳一般抓住她的身体,长而利的指甲载着滔天的恨意,深深的、深深的刺入她肌肤里,留下一个个血窟窿。
地面好似破开,底下是万丈深渊,漆黑不见底,手的主人正在深处用力地将她往下拉,那些人是金凤台宴上,因她一句话而被牵连的美人们,脸上燃着复仇之火,狰狞如恶鬼。
美人们幽魂似的唤着:「下来吧……和我们一起感受死亡的恐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苻漪疯狂摇着头。「救命啊!有谁能来!」
一声声求救的哭喊,带着死决的悲伤,回荡在无人声的宫殿。
随着时间,从一开始的哭叫,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嘶哑喊声,然后是低低的呜咽。
幻觉又慢慢褪去,她抱膝坐在一角,全身簌簌直抖,指甲凝固着发黑的血迹,那是先前往井口攀爬时被石子磨伤的。
谁来救救她?
这样生不如死的痛苦还要持续多久?
她好想回到现代,继续拿着画笔,一点一点绘下她的梦想;或者只是慵懒地坐在「天鹅步道」的长椅上,欣赏着波光粼粼的塞纳河,呼吸着微湿的空气。
但已经是可望不可及的痴想。
等待死亡的时间像中了苗人蛊毒,慢慢蚕食着她的心智。
脑里猜测着能救她的人。
父母?同学?
但他们都在遥远的一千四百年后。
最后映上脑海的是一个颀秀的身姿。她想起救扬羽那天,高大的鲜卑士兵恶鬼一般追杀在后,重重的脚步声,一步步踏碎生存的希望,还有近乎劈砍而下的大刀……
她以为一定死去了,就像现在这般。
但那道身姿谪仙般降临,翩飞的广袖,精妙的剑法,把她从死域拉了上来。
音容兼美的少年,高孝瓘。
可是,她怎么还能期待着他来救她,那已经是不可能了,她毕竟是杀害他娘亲的仇人啊。
她有些悲哀的笑着,眼睫慢慢垂下,如不再张开翅膀飞翔的蝴蝶,有种凄凉的美感。
就这么死在冬雪里,也挺不错的,说不定她能魂回现代。她希冀地想着。
在她要放弃生存时,一道冰蓝色的身影翩千而下,纤细的手臂有力的揽住她,另一手拉着绳索向上攀爬。
一股兰芷香气萦绕在鼻间,隐隐有些熟悉,熟悉得令人安心。
她侧头一望,瞳眸忽瞬睁大,似是不可置信。
没想到,最后来救她的人,依然是孝瓘。
待回到地面,所有受到的委屈、恐惧、绝望瞬间奔涌而出,没等高孝瓘站稳,她便一把抱住了他,顿时潸然泪下。
她含着泪水,哽咽不清道:「呜……呜……我可以活下去了对不对?一个人在井底等待死亡好可怕……为什么宫里的人非要这样争斗不休、伤害别人呢……」
她一身脏污血水,鼻水和泪水粘呼呼的蹭在高孝瓘的衣襟上,这种景象好象以前也发生过。
高孝瓘有些尴尬,脸上泛着淡淡的潮红,手悬在半空,失措地看着「熊抱」自己的苻漪,犹豫了许久,还是轻轻地落在苻漪发上,安慰地摸着她的头。
扬羽安静站在一旁,一片苍茫雪色中,显得有些落寞。他望着前面拥抱的两人,心里几许醋意,他的姐姐在别人的怀抱里……
蓝绿色的眼珠里翻涌着波涛,最终还是沉归宁静。
姐姐,那些伤害你的人,扬羽一定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沉默地将苻漪的身影收入眼里,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情绪发泄完毕的苻漪,放开了高孝瓘,勉强恢复镇静,道:「孝瓘,你怎么知道我被困在这里?」她的声音嘶哑难听,是在井底时哭哑的。
「是一位宫人来求我救人。」高孝瓘转身一指,只见雪地里早已空无一人。
***
夜已深,扬羽只身一人走至一处废弃宫殿,宫殿周围几株光秃秃的桑树。这里是当初姐姐救下他的地方。
他原先是请高湛救下姐姐,但时态紧急,高湛无法临时从府中差人,只能答应另一件事。让宫里侍卫救人,又有薛嫔知晓的风险,因此,他想起当初在这宫殿,一身好功夫解救他和姐姐的高孝瓘。
且,高孝瓘的性格断会答应救人。
姐姐因此得到适时的治疗。
但他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低调解决,该付出代价的,还是要付出。
扬羽拨开及膝的杂草,走向一座古井。风呼呼而过,也吹不开他周身缠绕的凌利杀气。
井的附近,鬼鬼祟祟站着一个人,手里捧着一盘饭菜,还有一瓶伤药,似乎要靠近古井,却踌躇不前。
扬羽脸上换上一付天真无邪的笑颜,上前道:「咦?颜姑娘,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呢?」
小颜惊了一跳,漆盘上的瓷碗洒出一些汤水。她强镇定一笑,不答反问道:「是扬羽啊,不是一向紧跟着小姐吗?一个人到偏僻的地方,很危险的。」
「再危险……也没有姐姐危险,颜姑娘,你说是吗?」扬羽笑答。小颜立刻防备地看向扬羽,但只见扬羽笑得无辜纯洁,不由卸了警惕。
愧疚瞬间涌上心头,让小颜哭得梨花带雨,「我不是真的想害小姐的,从前,小姐差点被九王爷打死,我是真的不顾性命想救小姐,可见到皇宫的富丽堂皇,我就忍不住了……我不晓得小姐为何不争取她应得的,如果没有那场变数,她本来能当上皇后……之后薛嫔妃对我说了很多,说我不值得为小姐埋没我的韶华……我只是一时迷惑呀,可现在我后悔了!」她语无伦次,能说的不能说的全一股脑儿宣泄出来,然后跪下,郑重地向扬羽磕头,「扬羽,我没脸见小姐,但求你一定要救小姐,她就在这井里,现在天那么寒,又那么黑,小姐还被蛇咬了,她一定很痛苦,请你救她!」
扬羽连忙扶起小颜,温柔道:「颜姑娘,你无须自责。」
小颜整脸不可置信,讶异道:「扬羽……你不怪我背叛了小姐?」
扬羽摇摇头,笑容纯洁无害,「不怪。只要你……以死谢罪。」
小颜颠退了几步,怀疑自己听错了,等到醒悟时,扬羽早快速抽出自己的腰带,从后头绕住她的颈子。
手中的漆盘摔落,地上一片狼籍,小颜张口欲呼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奋力挣扎。她怎么也没想到,扬羽竟是伪装在天真孩童外衣下的魔鬼。
扬羽面不改色勒紧腰带,收紧,再收紧……
直到手中的人挣扎渐缓,最后一动也不动的软倒在地。
他重新系好腰带,面色平静的不像他才刚杀了一个人。他拖着小颜的尸体,架在井边,一松手,小颜便掉进井里。
他复又弯身拾起地上倾倒的饭菜,整整齐齐摆回漆盘,端着漆盘悬在井口,居高临下望着井底的人,淡然道:「这些饭菜,就留着给你在另一个世界享用吧。」
说完,双手一放,井底传来一阵器物撞击声。扬羽神色漠然地望着,呼啸的风把他沉金的发丝吹得高扬,很快,风过无痕,就如他不因杀人而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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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苻漪养病期间,外头掀起一阵风波。
高湛近几日密访平秦王高归彦,利用高归彦对于清河王高岳的怀恨之心,擅动高归彦向皇上进言。
高归彦在一日下朝后,对高洋愤懑而道:「皇上,清河王在城南的府邸建得有如皇宫富丽堂皇,连后宫永巷都有,就差高大的宫门而已。」
高洋眸色沉了沉,没有发怒,反而一笑,「堂叔屡建功勋,于大齐尽心尽力,这是堂叔应得的。」
而在那日晚上,高洋以海量杯饮酒,一杯接一杯,直到心智癫狂,未着寸履在雪地中击拍而舞,整晚宫中回荡着他轻狂的歌声。
之后宫中传言薛嫔曾为清河王的家伎,更有言薛嫔至今仍与清河王私通。嫉恨与怒火累积在高洋心上。
高洋终于在某日向清河王质问:「堂叔何故□□民女?」
高岳誓不承认,高洋登时大发雷霆,以鸩酒毒死了堂叔。
这事引起一阵宣然大波,话题女主角薛嫔也惴惴不安,但荣宠却是更上一层楼,几乎推至巅峰,这于她是意外之喜,她认为掌管后宫的日子离她不远,心态由原先的惊悸转成目中无人的骄纵。
高洋日日宠悻薛嫔,其余妃子纵有不甘,也只能认命,事情又归于一种诡异的平静,平静持续了几天,高洋决定出宫至东山,大开宴会。
酒过三巡,高洋忽而起身,步履蹒跚踱下台阶,近日他总学南朝贵族子弟脂粉扑面,当泪水滑下,让他形容如小丑滑稽,更添了莫名的诡异。
沉醉在宴会飨乐中的臣子登时酒醒,不晓皇上又打什么惊人的主意,连忙正襟危坐,还有人亡羊补牢的扎着凌乱的发髻,整了整皱巴巴的袍子。
高洋从宽大的袖袍拎出一样物品,向前一拋,落在一个来自拜占庭的银盘上。
银盘上滴溜溜转着一颗头颅,断口处血液早已干涸。众人一瞧,心胆惧颤,那是近日得到皇上连连宠幸的薛嫔妃。
高洋呜咽而泣:「若兰啊……若兰啊……你怎么就这么离开朕了,朕总想你那琵琶声……绕梁三日余音不绝……」
端着银盘的小宫女惊恐地看着盘上的人头,想拔腿就跑,但想着那是皇上最宠爱的薛美人,便抖着手端至皇上面前,不敢让人头掉落。
殿中臣子们无人出声,他们和旁边的人面面相觑,皇上的思维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们猜不透皇上到底是爱薛嫔还是恨着。
「来人啊,把若兰的尸身带上来,朕要将她的髀骨(大腿骨)制成琵琶!」
几名侍卫从殿门口带进一具无头尸,当场肢解尸体,取出一根髀骨,交予皇上。
高洋用华美的袖袍拭净骨头上残留的鲜血,哀戚地将髀骨当成琵琶弹奏。
众人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殿内寂然无声,只有高洋低沉嘶哑的哭声。
突然,人群中一名容颜绝美的宫女引吭高歌,歌声如溪水泠泠,「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高洋听见歌声,悲从中来,跟着调子哼唱起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像是录唱机,他一遍又一遍唱着同样的诗句,嘴中不时念着薛嫔的名字。
在大殿陷入悲凄诡异的气氛时,扬羽慢悠悠地步出大殿,对着雪天呼出一口白烟,笑容甜美却也讳莫如深,「薛嫔妃,这就成全了你,让你也获得皇上的诗句比喻……汉朝倾国倾城李夫人……」
他像是喃喃自语:「春日的花朵本就不该在此时绽放。」
这日宴会过后,薛嫔院中那片错季绽放的碧桃一夜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