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07.突厥少年(3) ...
-
或许,她从未真正了解孝瓘,连他的三哥孝琬都是陌生的,自顾自的认为这对兄弟和自己一般天真、毫无心眼。
虽然难以消化,毕竟对方也是为了自己才这么做的,她还是十分感激,以苻漪的身分向他一揖,「今日之事,你帮了我诸多,漪儿在此谢过。」
听了她这声「漪儿」,高孝瓘不由得软了态度,点了点头接受谢意,想起最初相遇时的轻松愉悦,纵然最后的结果是真相撕裂后,血肉模糊的痛楚。
他静静浅笑,语气淡然若流云,「既然李姑娘今日能为了救一名不相识之人拼命至此,为何当初不能放过我娘一命?」说完,不给苻漪回话机会,他背过身漠然走了。
苻漪张着嘴,说不出半句解释,只有满心春蚕抽丝般的惆怅。
那样平静的话语,听不出半分怨怼,但每一字仿佛化作一根针,一针一针扎在她心坎,疼得鲜血淋漓。她宁可对方揪着衣领大声怒骂,也好过现在像身置无风吹拂的山谷,几乎窒息。
感到衣袖再度被轻扯,她转身揉了揉少年布满血块的发丝,「等找着机会,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宫,现在就先躲在我寝宫,反正平时也没啥人来,只好委屈你一阵了。」
一路上苻漪拣着偏僻的小路,躲躲藏藏,总算回到她那冷清的寝殿。
此时太阳方落下地平线,天还隐隐浮动着紫金色的光影,一点一点消散迷梦似的色彩;另一端早已升起的素月,弯如勾弦,勾的又是哪户春闺佳人的未许芳心,又是哪处深宫宫妃缦立远视的望幸之心。
寝殿镂空雕花的窗牖内一片漆黑,苻漪心生疑惑,小颜竟是不在,以往这时小颜都会备好晚膳在前殿等候,但随后苻漪也不追究,进宫那日她已允诺和小颜姐妹相称,没道理限制小颜自由。
她朝近门的一盏雁足铜灯走去,雁足形的把座上托着圆环凹槽灯盘,她持一把火折子,点燃盘内三支灯签,屋内登时明亮起来。
而后到内殿从角落拖出一个柳条包,这是北方俗称,简单来说就是用荆条、柳条编制的大箱子,很实用方便,看是收放衣物、野兔骨、玉壁或金币都可;在南方多竹制,而称竹笥。
她翻出一件小颜的宫婢服,朝少年身上比对了会儿,满意笑道:「挺合身的,你年纪还小,扮成小宫女应不怕被识破,等等给你打桶热水,好好梳洗干净。」
少年接下那一件女子穿的衣裙,带着脏污的小脸泛起羞红,比落日晚霞的绯红还胜上几分。
「对了,还没问你的名字。」
少年先是叽叽咕咕了一串突厥语,结果见到苻漪脸上抽筋的表情,他面色一赧,改口道:「嗯,你可以称我的汉名──扬羽。」
苻漪又笑开了,「扬羽扬羽,空中自由飞扬的羽毛,好名字!」
自由飞扬的羽毛……
扬羽的眼瞳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晶亮,生平第一次有人这么解释他的名,自由于他而言,从来都是遥远不能及,但见着眼前这名女子的笑容,比春日还要明媚,好象那么一笑,沉眠白雪下的花朵都会瞬间绽放。
就算永世无法获得自由,他也愿意沦陷在她的牢笼,就算成了天下人唾弃的千古罪人,也要留在她身边。
这时苻漪不晓得,眼前年幼少年内心的誓言,将会为她之后带来翻天覆地的影响。
「晤,那你就称我……」苻漪歪着头思索着,叫姑娘太生疏,叫姐姐好象太不要脸了,就她这具身体年龄而言啦!
在她纠结半天时,扬羽甜腻腻地唤了一声:「漪儿姐姐。」那是在荒废宫殿外,听见她对另一个人自称「漪儿」,才想那是这女子的名的。
「真是好孩子!」苻漪听得心头甜甜的,这可爱的少年多干脆啊,哪像那某二殿下,一个嘴硬的小屁孩。
外头一阵鞋履的蹬踏声,小颜推门进屋,见着苻漪一个心虚,忙跪下,头叩在朱红色的磨光地面,「小颜滞留在外,怠慢主子,请小姐责罚。」
「不是什么大事,快起来吧。」苻漪用着开玩笑的语气,又道:「还是赶紧备晚膳,你小姐我都前胸贴后背了,记得多备一份。」
小颜起身,正要问多备一份是何意,便看到一身血的扬羽,惊得失声大叫,苻漪迅速捂住她的嘴,「是这样的,今天起多一个婢女服侍我,你们好好相处啊。」说完苻漪还眨了眨眼。
小颜收了音量,「可是……可是他是突厥俘虏吶,还是个少年,这怎行呢?」
「怎么不行,宫里不是很多西域来的胡人,扬羽洗干净,换身服装,和他们有何不同,有谁认得出他曾是俘虏。」苻漪不容辩驳,直接把小颜推走。然后摆了摆手,让扬羽赶紧净洗。
这才缓了口气,捶了捶发酸的小腿,奔波一天几乎耗完她所有精力。
但她没注意到,小颜身上残留着淡淡碧桃香气,在即将入冬的深秋,春日开放的碧桃应早已落尽。
走到外院,听着铜漏滴滴的漏,几分凄清,几分囚于宫墙内的幽怨,她随手翻弄着院中丛丛秋海棠,红白相错,妖嫩柔媚,红似胭脂点绛唇,白似华清出浴初。
依稀听见衣料摩娑声,几株常绿灌木后隐隐见一个小小身影。
「谁?」
「是本殿下啦。」二殿下高绍德走了出来,一脸别扭的表情。
「干麻偷窥我。」苻漪语气不善,但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
「你有几分姿色让我看啊?孝瓘哥哥都比妳美多了。」绍德硬是摆出不屑,脸上还是冒出可疑潮红,「我只是在找孝瓘哥哥,他明明说好今天会来找我玩,怎么可以不守信用……」说到最后,声音委屈了起来。
苻漪几分内疚,说起来孝瓘失信是因为救她,不晓得他顺利回去了没,一身衣袍都溅上血迹,别人会起疑吧。
那这小屁孩跑来她这里,想必是无聊想找她玩,又拉不下面子,才躲在灌木丛后鬼鬼祟祟的。这点小心思她一眼就看穿了,好笑地抿了抿唇,她开口:「来吧,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谁……谁要听故事啊,本殿下又不是小孩子。」他甩头表示不屑,但还是心动地不停用眼角瞄着苻漪。
「听听也好嘛,保证你没有听过的。」当然,她现在要说的是明朝才有的《西游记》,目前的时代可还没有章回小说,都是什么文言笔记小说。
绍德还在内心拔河时,扬羽正巧换洗完毕,走到庭院向苻漪告知,「漪儿姐姐。」
苻漪和绍德同时看向穿著淡藕色小袄的扬羽,发出一致的惊叹。
微湿的暗金色发丝披在圆润的肩头,如同太阳殒落后残存的余光,突厥人的血统让他皮肤白晰,五官挺立,仍稚嫩的脸庞却已有抹清艳的华丽。尤其那双蓝绿色的眼睛,如同楼兰古国境内的孔雀河,迷离恍惚,仿佛轻轻眨眼,各种色彩就会相互渗透、镶嵌、浸染,宛如孔雀开屏优美动人。
褪去脏污外表后的扬羽,简直像极一个人,一个苻漪在现代认识的人──兰弗瑞斯,无论发色和瞳色皆相似,尤其是扬羽那隐隐透出的华丽感。这让苻漪有种见到故乡人的激动,虽然是和她作对的兰弗瑞斯,但仍引出她对回到现代的渴望。
暗暗压下上涌的泪水,苻漪笑道:「扬羽洗净后果然是个标致的孩子呢。」
「咳。」绍德一声轻咳,收敛了发直的眼睛,故做模样地一捋袖袍,「本殿下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就听你说说故事吧。」
苻漪也故做模样向他一礼,「是,小的献丑了。」
唉,这个小色鬼……
◎ ◎ ◎ ◎
另一头,高孝瓘打昏一名侍卫后,夺了对方身上的裤折服,顺利离开皇宫,返回高府。
他返回的高府,自然是他爹高澄的府邸,不像大哥和三哥已封王,另外有自己的王府。
府邸博敞弘丽,明显可见高澄在世时是如何权倾朝野,连当时孝静帝都得看他脸色,宅园仿效帝苑,积石为山,引水为池,松竹交植,苔痕铺阶,土山甚至看不出是人工夯土版筑而成,府内小厮、婢女来来去去忙备晚膳,或清扫庭院。
在他爹死后,大娘把府内的下人支遣了半数,再不复往年盛况。
依稀记得爹将年幼的他抱在腿上,望着园子繁花盛开,问着他将来想做什么。
当时他很羡慕爹风光无限,所有大臣见了爹都得敬退三分,喊上一声「大将军」,因此豪气万千的回答爹:「我要像爹一样厉害!」那时爹只是拍拍他的头,回他:「傻孝瓘。」
现在他才晓得,爹当时也许早已料到,到达鼎盛后的结果—─死亡。
爹死后,当上皇帝的二叔对高府依然保持爹生前所得待遇,高府依旧繁华,只是那个他心底最崇拜的人已不在了。
进到前听,发现大哥和三哥今日都回来了,三哥正与大娘元氏叙谈,大娘泛着温柔笑容,抚摸着手上的玉扳指,听见好玩处,便微微一点头。
孝琬向他一招手,「四弟,今日你怎么回来晚了,去哪儿玩玩了?」
他笑道:「去了哪儿,三哥似乎管不着吧。」
孝琬捶胸顿足,哀凄道:「四弟长大了,都不把我这三哥放眼底了!」
孝瑜这时也放下手中诗集,揶揄道:「唉,我看三弟也从没把大哥我放眼底啊。」
「大哥你怎么帮着四弟欺负我!」高孝琬忿然,又转头对高孝瓘闪烁泪光,「四弟,三哥好心痛啊……」
高孝瓘听听只是笑着,不打算安抚三哥所谓受伤的小心肝,元氏这时纳闷问他:「孝瓘,今早见你不是这套衣裳,怎么换了件衣料差的?」
高孝琬也仔细看了看他,突然冲上前抓住他两边肩膀,「四弟,你……你怎么发上有血!剑上也有血!和谁冲突了,有没有受伤?」
「我……」高孝瓘一时答不上来。
元氏突然从椅上站起,总是温柔恭顺的元氏难得震怒,「孝瓘,你娘生前托我照看着你,就是望你能平安长大,你怎么可以辜负她苦心,那迦因为身分受了不少苦难,却努力不让你受到半分,你也该懂事,别让她在天还为你操心。」
高孝瓘立即一撩衣襬,长跪在地,「大娘,孝瓘知错了。」
高孝琬急急帮高孝瓘说话,「是啊娘,四弟不过年纪小还淘气着,您别怪他了。」
元氏叹了口气,扶起高孝瓘,「起来吧,知错就好,大娘不怪你。」
高孝瓘谢过后,便回了房清洗血迹,高孝瑜若有所思地看着孝瓘离去,那件衣服样式……是宫里侍卫所穿的,而他稍早时也收到宫里眼线回报的一件事。他将视线放回手中书籍,目露担心。
高孝瓘换了身常穿的冰蓝色衣衫,再回前听,安静坐在胡椅上,望着三哥和大娘和乐地叙着亲情,大哥一如以往儒雅地在一旁读着诗赋一类,二娘宋夫人正好从别个厢房走来,手里捧着一件刚绣好纹样的锦衣。
二娘依旧沉静,除了对亲生的大哥,从不与人多话,孝瓘对她不甚了解,只知她前夫颖川王投奔到南朝,留下她一人,后来才改嫁给爹的。
宋氏嘴边只有浅浅的幅度,依然不多话,「孝瑜,冬日快到,天寒凉了,我给你缝了件厚衣。」
高孝瑜清隽地微笑,「谢谢娘。」宋氏递给他锦衣后,又无声地离去。有种亲情,就是淡若茶香,浅得难以觉察,但仍一丝一丝透着温暖。
二哥孝衍则在房里画着窗外□□,一旁榻上坐着三娘王夫人;五弟延宗顶着圆滚滚的身子,屁癫屁癫地走过来,玩着手里精巧的小玩艺。
「四哥,皇帝叔叔今日赏了我这小玩意,你陪我一起玩吧。」
「好啊。」高孝瓘微笑应道。五弟娘亲虽是广阳王的一名家伎,但自幼是被二叔养大,二叔一直对五弟很是宠爱。
隐隐可听见别厢房里,六弟绍信的哭声,还有六娘燕夫人轻哄的歌声。
高孝瓘一面陪着延宗玩,偶尔大娘和三哥同他说几句话,他依然笑应着,笑得清丽出尘,没有人晓得他笑容背后压下的心酸。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承欢双亲膝下,他高孝瓘这辈子是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