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起处，桃华依旧。》西辞樱离

15、第十四节 九玄阵之白发三千丈（3）

　　翌日，仍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桃华几人坐在飞琼的院落里，却再也轻松不起来了。
　　就在刚刚，飞琼过来对着神采奕奕的几人说道：“虽然我是三关阵使，可是你们要过我这一关，心思却不能用在我身上。只要你们能以音律感动桐儿，自然就能离去。如若失败，我惟有将你们留在此地了。”她眉眼仍是平和温柔模样，却让桃华诸人从心底冒起寒气，“三日为限，你们只有一次机会。”
　　飞琼飘然离去的身后，几人瞬间如霜打的茄子。
　　桃华和阿雪都将希冀的目光投向盈盈。他们自小便耽于武学，琴棋书画都甚少涉猎，几人之中，惟有盈盈不太适合练武，所以反而是她的医术和琴棋书画女红之类学得最好。
　　盈盈怯怯的看着桃华炽烈得有些过分的眼神，羞赧道：“飞琼女使的琴艺已臻化境，盈盈没有把握能够胜过她。那凤鸟是她养的，想必耳朵也很刁……”
　　众人心内皆是一叹，都知道盈盈说的十分在理。
　　阿雪冷冷道：“这九玄阵不是儿女情长便是琴棋书画，真是让人腻烦。倒不如真刀真枪的豁出性命拼一场来得痛快！”
　　桃华摇摇头，“单棋开山裂石的本事你也是见过的，纵是障眼法，也足见他是个了不得的人。而能驱使凤鸟者，凡人几何？我更是见过晨星控制时间的快慢。”
　　阿雪和盈盈都默然。
　　“硬拼起来，我们只能死得更快。”桃华沉吟道，“这些阵使无不身怀绝技，不是我等能及，不过他们都恪守职责，也并没与我们为难。若凭我们的技艺难以取胜，就必须要在感情上下功夫了。”
　　虽然大家都明白，让一只鸟动情是多么的困难，但是如今，已别无他法。
　　几人冥思苦想，把自己觉得合适的曲子都说出来甄选讨论，却又一一被反驳，毕竟是身关性命，几人不得不反复琢磨，不愿意出现任何纰漏。
　　转眼便是赤乌西沉，玉兔当空，一天便这么过去了。
　　盈盈眉间忧色愈浓，阿雪也是剑眉深蹙，倒是桃华稍显豁达轻松，她一向执着，执着得甚至有些野蛮，心里想要达到的目标，纵然不折手段，粉身碎骨也要去做的。
　　虽然没有想过自己的命运居然会被一支曲子左右，不过，面临非生即死这样无从选择的绝境，她反而更加的冷静。
　　她看着当空一轮皓月，突然心中一动，对着两人道：“《暮春》，如何？”
　　盈盈在心中将那阙词细细念了一遍，问道：“这首词倒是不错，可是少主为何认为它能够打动凤鸟呢？”
　　桃华道：“我想打动的不是凤鸟，而是飞琼。凤鸟的情感不易把握，飞琼的心思，却是能够揣测几分的。她们一人一鸟，相依为命不知已一起生活了多久，昨日飞琼抚琴神伤，凤鸟就曾扑倒而泣。飞琼哀则凤鸟伤，飞琼喜则凤鸟喜。只要能够牵动飞琼的情绪，那么凤鸟必然动容。然而，我们不知飞琼为何自苦，这阕词极美极哀，与既能让孤单独居的她心里共鸣，又能因为旧日美好的回忆而得到抚慰。”
　　阿雪和盈盈一向都深信桃华，又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当下盈盈便细细去体悟这一阕《暮春》。
　　几人定下计策，便再不担心。
　　尽人事，听天命。
　　桃华漫步到青草绵绵的河边，夜晚冰冷的空气让她神清气爽，她想起今日种种遭遇，不由深思：总以为武功好了，便能保护自己，随心所欲纵横江湖。然，天下何其之大，即使自己两世为人，到底还是鼠目寸光了。今日被一首曲子竟然逼到了死境，也让她豁然明白，不是只有兵家或者武功才是力量。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情，是自己做不到的。一花一木，只要运用得当，都能成为夺人的利器。
　　思及此，她将心中那些无力感统统抛开。不要以为自己多活了一辈子，便比谁多了优势，也不用因为一时的失败就乱了方寸失了本心，觉得自己无用。既然墨痕选择了自己，那么自己一定有过人之处，只是自己缺少雕琢历练。将这些想通透，她心中豁然开朗。
　　阿雪走在她身后，看见她时而沉吟，时而停下脚步，时而仰头望月，最后长叹一声，不像郁结，却像是把心中那些不好的情绪，都随这一叹，尽数随风而去了。
　　他仍然眉眼含雪，心底却有丝丝的温柔荡漾。这些年，若不是有这些人在身边陪伴，若不是桃华如母亲如姊妹一般的照顾，自己能不能熬得过那彻骨的仇恨成长起来都是未知。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也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
　　然，时间却并未忘记流逝。月宫隐去，东君又归。
　　飞琼来招呼几人吃饭的时候，却发现几人并没有像自己想的那样正紧张兮兮的思考对策，反而都在呼呼大睡。
　　她十分惊异，心下疑惑，却没有唤醒几人，径自走了。
　　下午的时候，几人都睡醒了，精神抖擞。
　　好好休息，到了晚上再来闯这一关是几人的共识。这阕词忧伤怀旧，在夜晚唱来更容易牵动人的心绪。
　　当夜，明月当空，如玉镜高悬。
　　桃华亲自去把飞琼请了过来。飞琼到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皎皎明月下，盈盈端坐在古琴之前，阿雪静立一旁。
　　这便是入了正题了。飞琼微微一笑，捡了个石凳坐下。桐儿也雍容的站在她旁边的石凳上，一人一鸟皆是严谨以待。
　　盈盈初时总是紧张自己发挥不好，会连累桃华和阿雪的性命。现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反而冷静下来。
　　纤纤玉指轻拨琴弦，琴声如清澈的月光一般，柔柔的弥漫在一方庭院。
　　她的指法技艺不如飞琼甚矣，然而她心内从来只以情为天高，对感情的纯真执着以及感悟，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是以，曲中的孤清和思念，在感动他人之前，最最感动的是她自己。
　　此刻，她已经完全陷入了优美的琴曲已经之中。
　　朱唇轻启，略含寂寥的歌声响起。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
　　□□里、一番风雨，一番狼藉。
　　流水暗随红粉去，园林渐觉清阴密。
　　算年年、落尽刺桐花，寒无力。

　　庭院静，空相忆。无说处，闲愁极。
　　怕流莺乳燕，得知消息。
　　尺素如今何处也？彩云依旧无踪迹。
　　慢教人、羞去上层楼，平芜碧。

　　曲调悠扬，歌声婉转。就像在深深浅浅的述说往日胜景，以及睹物思人的孤单与寂寞，不能与亲人相见的相思和难过。
　　“庭院静，空相忆……”飞琼本就是至情至性的女子，她的族人都死在了战火之中，那些横陈在瓦砾碎石中的亲人尸首，那些不能瞑目的双眼，在那一瞬间血红了她清澈的眸，自此萦绕在心头，刻骨铭心。年轻的女子收藏妆奁，毅然随着未婚夫从军。然而，天地何其不仁，她的未婚夫也战死沙场。抱着爱人的尸体，她仰天大笑，彷如疯魔。
　　午夜梦回，相思成灰。想起惨死的族人，想起含恨而死的爱人，她青丝成霜，恨不能抛却骨肉，去黄泉与他们相会。然而，就算是死！也要手刃仇人。不管敌人有多少，杀不干净，她绝不轻言生死。
　　屠家灭族的仇恨，爱人死去的痛楚，支撑着她活了下来，却也吞噬了她生命的色彩，只将一切化为黑白。
　　而在这皎洁的明月之下，她却忘记了那些种种，只想起家乡的青竹林，小轩窗。想起故人的音容笑貌，想起曾经如何对镜贴花黄。
　　从来，她也不愿意成为叱咤一方的大将，成为众人眼中杀戮滔天的罗刹，而只是希望做一个为家人夫君洗手调羹汤的平凡妇人而已。
　　她心中的悲苦，在那“彩云依旧无踪迹”中，狠狠的拉扯着心脏，终于忍不住泪落如雨。
　　桐儿从来没见过主人这么痛苦的神情，它湿润晶莹的眸子盯着她，大声哀啼，一人一鸟相拥而泣。
　　纵是桃华几人，尽管是为了过关而设下的计谋，此刻看到飞琼如此痛苦，也是心有不忍。
　　只静静站立一旁，看着飞琼和凤鸟泪流成河。
　　半晌，飞琼才抬起头来，冷冷的看着众人，抚慰着怀中仍哀泣不止的凤鸟，哑声道：“你们走吧！”
　　桃华众人面色哀戚，默然退下。
　　飞琼闭上眼睛，一粒滚圆的泪珠儿从那已然红肿的眼眶中掉落。
　　盈盈终于不忍，哽咽着上前说道：“飞琼阵使何必自苦。何不放下心中大石，想来你的亲人也不忍看你伤怀。”
　　飞琼默默不言语，想起自己的亲族已经全部死去，自己只剩孤零零一个人在世间了，心中又是一怮。
　　何尝不明白他们希望自己能活下去，幸福安康，可一个人的幸福谈何容易？
　　那深寒的广寒中人，此刻看着这一方偌大天地，只余一个孤寂而悲伤的身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