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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偏偏·永安【刘备番外】 ...

  •   蜀汉章武三年四月,夷陵之战的十个月后。

      汉帝刘备静静地安躺于白帝城永安宫内的病榻上,他感觉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死神之手,抽丝剥茧一般,将生命的痕迹一点一点抽离他已年迈的躯体。

      在猇亭惨败给那个叫陆议的东吴新任大都督后,他的光阴似乎一直就在倒计着,只是太多的不甘让他难以咽下这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的希冀着一切事情或会有转向。

      不甘,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他再也没有扭转乾坤的机会。在这几个月中,他常常会思索着一个问题,如此倾尽所有的放手一搏是否值得?也许全天下的人都会或委婉、或哀切、或嘲讽、或讥笑的对他摇头,但天下人此刻又有何重要?他刘玄德心系了“天下”一辈子,难道还不了解这普天之下多是道貌岸然之辈,趋炎附势之徒,迂阔酸腐之众?呵,何须再问?他既然做了,那便是值得的。

      不甘,还因为他有很多事放心不下。在与丞相诸葛亮和太子刘禅上演了一出君圣臣贤、父慈子孝的临终感人好戏之后,刘备突然觉得有些倦了,屏退了所有的人,独自清醒而真实地面对着即将到来的生命终章。

      人之将死,其心也多。蜀汉的未来会怎样?柔仁的刘禅能走多远?有经纬之才的诸葛亮是否能忠心辅佐?这一切,他终究是瞧不见的。刘备自嘲的一笑,结束了对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无止尽的猜测与设想。最后的时间,他要用来,好好的想一想她。

      只是,该从何处开始想起呢?刘备费力的眯起了眼睛,想把眼前浮现的她的身影看的更仔细一点。可是为什么她是这样满腔愤恨的怒视着自己?刘备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强迫着自己闭了闭眼,可是再睁眼时,她又一脸悲戚的在控诉自己……罢了,他又何苦自欺欺人?她对他,除了恨之外,难道还会有其他感情么?

      他一生有过不少对他死心塌地的女人,可为何偏偏,他的丫头,他曾放在心上去疼的丫头,最后会对他恨之入骨,甚至不惜用性命为代价,将她和他的关系齐根斩断?

      是他错了么?可是在这个世道上,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高岸为谷是对是错?深谷为陵是对是错?与吕布反目,借曹操之刀将其绞杀是错?深恐受累,以致“衣带诏”泄露是错?背着周瑜夺取荆州四郡是错?放任刘琦自生自灭是错?背叛刘璋,将益州收入囊中是错?

      但他还不是这样在乱世之中保得性命,白手起家,一步一步扩充自己实力,直到与魏吴鼎足而立,三分天下?谁又敢说他错?

      这个世界,永远只认强者!织席贩履,遭亲友嘲笑的他不是强者!位卑言轻,受督邮冷落的他不是强者!寄人篱下,因曹操一句话而奔逃如丧家之犬的他也不是强者!低声下气,向孙权借南郡栖身的他更不是强者!

      如今他全据川蜀,成就了帝王之业,虽东征未捷,北伐无力,但又有谁敢说他不是强者?

      但是,即便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又如何?他永远也赢不回她的一颗心。

      方才在榻边托孤时,向来懂得自饰的他对儿子说了一句符合他仁义之身的话: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现在想来,他可以做到天下人眼中的“善”,却独独在她面前,他是十足的恶人与小人。

      这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那么深重的恨意使他几乎已经忘记了他们初识时的美好。

      那应该是建安十四年的初春吧。蛰伏已久的刘备终于在那一年迎来了人生中一个最重要的转折,尽管这个机会,来得晚了些。那一年,他四十八岁。

      对于一个颠沛流离、仰人鼻息了大半生的男人而言,这或许也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机会。那时的天下,除了几个零星分布且无所作为的小诸侯外,北有狼子野心的曹操威震中原,南有继承父业的孙权提领江东。刘备很羡慕曹操和孙权,有时候甚至羡慕到恨。上天让他们一个占尽天时,一个取尽地利,但为何自己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在沧海横流中捕捉每一个微乎其微的机会?刘备不甘心,极不!

      而现在,这两个上天的宠儿开战了,于他刘备而言,不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时机?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与江东联盟,共同抵抗曹操!他相信,对此时焦头烂额的黄口小儿孙权来说,敌人的敌人必是朋友。而东吴,就是刘备的机会所在。

      赤壁大战成全了江东周大都督的壮丽神话,他指挥孙刘联军共同击退了曹操的八十万大军。在这场别人的神话中,他不需要一席之地,他只求将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所以,他没有傻呵呵的替别人作嫁衣裳,把兵力都集中在对曹操的绝杀上,而是调转南下,直接把战后的无人之地——荆南四郡纳入囊中。

      这时的周瑜似乎还沉浸在这场烈焰神话中,不趁势拿下南郡誓不罢休,与曹仁僵持不下一年之久。这恰恰正中刘备的下怀。一年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取得荆南四郡后,刘备立即发现,曾经与他同舟共济的荆州牧刘表长子刘琦似乎成了横亘在他面前最大的障碍。表面上,他上表了刘琦为荆州刺史,内里却始终在盘算着该如何完美的清除这个障碍。正逢此时,他从安插在江夏的密探口中得知,已经投降曹操的刘表次子刘琮对昔日与大哥的恩怨始终耿耿于怀,正着手除去刘琦这个眼中钉。

      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刘备深以为然。

      待刘琮手下浩浩荡荡的杀手们将刘琦刺成重伤后,刘备才悠悠然带着赵云赶到江夏,替这位与自己亲厚的世侄复仇追凶,也是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她。

      早春的细雨总是让人看到希望的萌芽,刘备觉得,这个春天是一个好的开始。然而剿匪的过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为求速战速决,原本打算袖手旁观的他不得不加入混战。他不愿与这群不成气的毛贼做过多的周旋,便亮出雌雄宝剑,招招出手狠辣,直取对方要害。剑气过处,血腥一片。鲜红的色彩瞬间燃起了他的血性,不管来者何人,用何招数,他遇佛杀佛,遇神杀神。

      周围的百姓早已识趣的躲到一边避免池鱼之祸。可偏偏,还有一个不知死字如何写的倒霉蛋,不仅穿着与匪人相似衣物,而且行动迟缓未及避祸,险些遭遇了灭顶之灾。

      刘备腾跃后自上而下的一剑出招时,心下隐约觉得许是杀错了人,但既然有人自来送死,他也乐意好心成全。只是,当这一剑行将把那人的天灵盖一劈为二时,他对上了一双惶恐的眸子,无比震惊的发现,面前的“他”,竟然有着和她一样的面容。

      那一年的长安城,飞花轻似梦,丝雨细如愁。

      年轻的刘备和与他情深意重的异姓兄弟关羽、张飞再一次被拒绝于高门之外。这座在乱世中依旧被声色犬马填满的都城里,没有人在意他是否有着和皇帝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没有人记得他平定黄巾军时的英勇无畏。刘备失意落魄的走在长安繁华的大街上,不知不觉中已经转街过巷了好几回,细密的小雨将他全身打的湿透。

      在拐入一条小巷后,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了一辆叮铃哐啷的马车朝他迎面驶来,车速虽不紧不慢,驾车奴仆的态度却甚是傲慢。“让开!”他朝路中央的刘备喝道。

      刘备捏了捏拳,心中冷嗤一声,不知又是谁家不食人间烟火的夫人小姐出街,狗仗人势的奴才当街横冲直撞。年少气盛的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平的恨意,凭什么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舔刀舐剑的他们要向这些溺死在纸醉金迷生活中得权贵卑躬屈膝?凭什么身怀雄心壮志的他空有满腔报国热情而投靠无门?就因为出身微寒么?就因为身无长物么?

      他的头脑顿时热了起来,不知怎的,就顽固的杵在路中央,不闪也不避,恶狠狠的仇视着那辆不疾不徐驶向自己的马车,就仿佛眼前的这辆马车,是这座糜烂的都城的缩影。

      “找死!快让开!”那驾车的小厮喊的更为大声,但手下的缰绳不由得减轻了力道,毕竟,没有人想去惹一个不怕死的疯子。马车的速度明显减了下来,却没完全停下,许是那小厮又不服气当街去避让一个寒碜潦倒的普通贱民。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马车里突然传出一声柔柔的年轻女子的低呼:“快停车!”

      那小厮只好无奈地勒了缰绳,将车徐徐停下。车中的少女才又轻轻的呼出一口气,似是细细的责怪了那驾车小厮一声。

      刘备心里也不禁舒了一口气,原先的那些愤恨已散了大半,他微微摇了摇头,嘲笑着自己方才冲动的玉石俱焚念头。

      车窗的帘子动了一下,紧接着,少女在车中又温言细语道:“请这位公子先行。”

      刘备所有不平的情绪莫名就在这一句话中彻底烟消云散。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抬手一揖,便从已让到一边的马车身侧走过。

      长安城旖旎醉人的春风不知何时也钻入了幽深的小巷,在这一刻娇羞的拨开了车窗的纱帘,似乎也想为少年男女的这一场萍水相逢增添几许暧昧不明的色彩。少年蓦然侧首,呆呆的望着少女那张在透明薄纱下若隐若现的绝世容颜,竟隐隐觉得,也许再美丽的江山,也抵不过他此刻眼中白玉无瑕的娇容,再稳固的城池,也会在她的一颦一笑下轰然倒塌……所谓倾国倾城,应当如是。

      刘备一时看呆了,愣愣的站在原地好久,直到那绝美的少女双颊晕红的垂下了头,身边的侍女重又打上帘子,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心中低叹一声,怅然若失的将视线移向渺茫的前程,继续提步走着。

      岂料未走出几步,他便被那驾车的小厮叫住。小厮从后面追上了他,递过来一把伞,态度也不似先前般傲慢,“小姐让小人给公子的。”说完,将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又跑了回去。

      雨伞娇粉明艳的颜色怎么看都与刘备这身落魄的装束极不搭调,他不顾街上众人的奇怪的目光,兀自打着伞又将那些巷陌走了一遍,晦暗的风雨似乎都被隔绝在这小小的雨伞之外。在又一次回到那条小巷之时,马车早就没了踪影。

      他在巷子里站了很久,然后蓦地“啪”的一小声,他干脆利落的合起了伞,心境豁然开朗了起来。

      第二日,刘备带着关、张,北上投靠了昔年的同窗好友,后来的白马将军公孙瓒。

      江夏细腻绵密的春雨像极了那一年长安的雨。

      屋外雨丝绸缪,檐下燕雀啁啾。刘备深深的望着平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将自己缱绻纷杂的思绪收了回来。虽然她们有着相似的样貌,但眼前的这个丫头又如何是那个她呢?她早在十年之前,在下邳城的白门楼,在他的面前,香消玉殒。

      他痛心疾首,不明白为何她要选择这样一条路,就为了那个反复无常、轻率无谋的吕布?就为了那个会在危难时刻把自己发妻拱手于人的无能之辈?不值得!蝉儿,不值得啊!

      再一次见面时,他已不是那个一文不名的贫穷贵族。几番坚韧不拔的辗转奋斗下,他渐渐有了仁义之名,赢得了越来越多的尊重,成了有识之士眼中礼贤下士、德高望重的刘皇叔。“仁德”--刘备常常品着这两个字。既然人云亦云的天下人只喜欢看人表面,那么他就将表面文章做到淋漓尽致。

      而她,也不是当时巷子里天真烂漫的富家小姐,甚至,她的艳名,已经随着那场惊心动魄的“离间计”远播四海。在天下人意味不明的惊叹声、赞赏声、艳羡声中,刘备不懂,为何这场属于男人之间的权力斗争要让一个弱女子牺牲自己来完成?为何那个得到她的男人会舍得让如此美好的女子去陪在另一个声名狼藉的男人身边?

      软弱,无能,反复。这是刘备对吕布的结论。如今,这个软弱无能的男人携妻出现在自己面前,妄想凭什么可笑的“辕门射戟”来调解他和袁术之间的纷争,刘备心里冷冷地笑了起来。这个只顾眼前利益的宵小之辈哪里懂得什么连横合纵,不过是收了两家的好处面子上下不来,想充当个和事佬了事。

      刘备冷眼扫过吕布,却见他身旁的貂蝉含笑望着自己,明艳依然,温婉依然。他心里感慨一声,眼神中带了些暖意,然后接受了吕布施与自己的“好意”。

      此后,吕布的表现果然符合刘备对他的结论,攻其城池,掳其妻子,一再挑战他容忍的极限。

      刘备生平最看低和痛恨两类人。一类是狗眼瞧人的势利之辈,另一类是胸无大志、只顾自保的无能之辈,所以当年,他会不顾后果的鞭打了看轻自己的傲慢督邮,他会冷语讥讽只知求田问舍的许汜。

      而吕布却把这两样都占了个齐全。被逼上绝路的刘备暗自下定了铲除吕布的决心。于是,他暂时投靠了实力强大、携帝自立的曹操,开始了绝地反击。曹操手下谋臣勇将如云,吕布很快就败下阵来。看着束手就擒的吕布,刘备心中有说不清的厌恶,但同时,又带着些道不明的冀望。

      他毫不迟疑的力劝曹操杀了吕布,但貂蝉的殉情却使他刚刚燃起的一丝幻想瞬间破灭。他怎料到,蝉儿竟对吕布用情至深,他痛极,也恨极,却追悔莫及……

      这一场断断续续的春雨连绵了近十日,病榻上的丫头还没有苏醒。他的剑法虽狠且快,但他自损内力收回的这一剑就算再深,也绝无性命之忧,何故过了这么久,她还是昏迷着不醒?刘备又一次为她细细切脉。

      父亲早亡,母亲多病,少时的刘备不仅擅于手工活计,也常去县里的医馆无偿帮忙,好偷偷学些士人们看不大起的歧黄之术为请不起大夫的母亲治病,久而久之,倒是习得了一些望闻问切之法,时常为邻家的老弱妇孺把脉诊治,经验也算丰富。

      表面来看,这丫头似是失血过多以致长时间昏睡,但仔细断之,似是年纪轻轻的她竟是长期的身心俱疲,五脏经脉皆有小损,不好好调理身子,恐怕会落下一生的病根。刘备疑惑的又看了看她的面容,想到她包裹中不属于寻常百姓该有的羊皮地图,思索着她当日应是要渡江去往江东,一时间,也猜不透她的身份。

      连日来的阴雨天气终于放了晴,这似乎是一个好的预兆,那丫头醒了过来。她醒的时候,他正好来看她。

      刘备这一生漂泊无定,去过很多地方,其中不乏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豪华宫殿,但直到生命的尽头,他在发现,他此刻最留恋的,竟是江夏的小客栈里那间简陋的小屋。

      丫头似乎对他很信任也很依赖,有的时候,刘备觉得她就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小鹿,乖乖的跟在他身后,巴巴的用可怜的眼神望着他,偶尔蹭他一下,索取他的怜悯与温暖。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对她抱着怎样的感情,他只知道,在那一段不算短的时光里,他让一个女人几乎填满了自己生活的全部。

      尽管每日因四郡初定,刘琦伤重等事忙的不可开交,他仍是一有闲暇,便开始琢磨起来一些新奇的玩意儿,思忖着是否能够博得正在养病的丫头红颜一笑。不过,这些思虑也似乎很多余,因为那个爱笑的丫头总是很容易满足于他微不足道的付出。可是他却没有意识到,正也因为他亦甘之如饴,所以才把自己对她点点滴滴的好看得那么理所当然。

      那日,在到过她心心念念着的临江阁之后,她说她想回家,他的心上仿佛忽然有什么东西掉落了下来。他没有任何留她下来的理由,他甚至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但他清楚的是,不管她是谁,她只是他的丫头,不是别人,也不是貂蝉。

      刘琦在丫头走的那日清晨伤重不治撒手人寰,他只好托了赵云送她回江东。此后,刘备又回到了原来尔虞我诈的天下局势里。周瑜顺利夺取了南郡,曹操坐观其成,先后上表了他和周瑜为荆州刺史以及南郡太守,坐观孙刘两家在同一地盘上相亲相爱。

      与丫头一起培养了太久的闲情,使得他一时间对紧张的荆州局势显得无所适从,直到东吴送来了一封信,他才从这场生命意外中回到了原来的轨迹。

      甘露寺和亲宴?孙刘联姻?这听上去似乎是一个美妙的提议,对于身处弱势的他而言,成为东吴的女婿不但是娶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夫人,更可以名正言顺的向孙权借来南郡之地,两家从此结秦晋之好,固赤壁联盟,他亦可无后顾之忧的去对抗曹操,开疆辟土。

      但是,宴无好宴的道理,刘备还是懂的。孙权和周瑜怎会甘心他在赤壁之战中捞了最大的好处?他不会傻到真以为他们想拉拢他这个“以德服人”的刘皇叔。那么此去东吴,必是凶多吉少。

      就在刘备踟蹰不定之时,孙刘联盟的坚决拥护者鲁肃来了。比起对他不冷不热的孙权和在他面前永远摆出一副公事公办面容的周瑜来说,刘备还是喜欢鲁肃的,他有时甚至觉得,鲁肃比让他觉得如鱼得水的诸葛亮更为可爱,因为他总给自己带来好消息。比如他被曹操追到无路可逃的那次,又比如这一次。

      从鲁肃的暗示中,他获悉了丫头真实的身份。其实在赵云的回报中,他已猜到她和孙家非比寻常的关系,又闻坊间有传此次赤壁之战中,令曹操大栽跟头的,其实是替父报仇的吕布之女。这一切,似乎都在鲁肃的话语中变得明朗了起来。

      他的那个傻乎乎的丫头——蝉儿的女儿,在帮着东吴对付曹操之后,又要冒充吴军的郡主来行刺自己。

      呵呵,既是这样,那就来一场假戏真做吧。素来喜欢博弈的他,押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做赌注,只赌……一个人。

      赌注够大,才能赢得精彩!他那心软的丫头果然对他下不了手,无路可退的她只能答应嫁给他。甘露寺中上演的一切几乎与他的设想如出一辙,周瑜含恨的表情让他体会到了胜利者的愉悦,但唯一令他心存疙瘩的,是她与孙权之间纠缠不清的眼神,他隐约的想到,原来那日在临江阁外,她竟是为了他在哭。

      刘备一直对孙权很不以为然,觉得这个年纪轻轻的江东之主不过是运气好,有一个好父亲、好大哥,他所要做的,仅仅是坐享其成罢了。如今他竟学起项羽摆起鸿门宴来,刘备轻蔑的想,看来下次再有机会见到自己的这位二舅子,倒是要劝劝他往好的学,这个项羽,可是个失败者呀。

      可谁知这个孙权就爱剑走偏锋,一招项庄舞剑不成,连环计谋又出。美人计?刘备望着手边刚截获的,他新夫人手下婢女窃取的军机,不由冷笑一声,孙权是把他当作夫差还是董卓?只是可惜,他的这位夫人哪及西施半点婉转,貂蝉半点沉静?她早就把对他的排斥和拒绝放在自己的一言一行上。

      刘备想,他本可以对自己这位少妻非常疼宠,哪怕是她虚与委蛇的与他逢场作戏,至少他们可以各取所需的维持着表面的相敬如宾。可偏偏,她是他那个藏不住半分心思的丫头,还偏偏,这个不合格的间谍心中,时时刻刻记挂着那个把她接连送到别的男人身边的兄长!

      这叫他心中如何能不恨?她是对他信任依赖的丫头,却偏偏又是东吴的郡主。她是他最记挂的女人的女儿,但偏偏,身上流着他最痛恨的男人那自私、软弱、无能的血液。她甘愿沦为孙权手上一枚制约他的棋子,但又没有任何与他周旋角力的勇气。刘备摇头大笑,这算什么?她把他当什么?爱心泛滥的大善人?还是高风亮节的大圣人?哈,既然她已经不是江夏小客栈里那个心思纯粹的丫头?那他又何必惺惺作态的与她和颜悦色?

      击溃这个软弱丫头的防线很容易,但征服的过程却加剧了刘备心中的痛恨与鄙夷,只是他不愿知道,这种痛恨与鄙夷,是对她,还是对自己。

      对待女人,他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或许对他来说,任何女人都是可有可无,也或许对于喜欢征服的男人而言,温香软玉的逢迎与娇喘更能让自己身心得到满足。显然,这个丫头令他意兴阑珊,他草草结束了对她的挞伐。望着她轻颤着的白玉身躯,他心头刚掠过几许懊悔,却不知何故又恼了起来,她和孙权的感情还真是……纯粹得令人妒忌。

      也不晓得是出于何种心理,警告亦或是报复,当那个他特意找来为她烹饪美食的厨娘察言观色的问他是否要在饮食中加点丹砂时,他冷哼一声算是默许。如果丫头记性够好,应该不会忘记在江夏养伤期间,她拿着医书疑惑的问他这种东西是否真的能避子时,他摇着头的耐心解释。

      此后,丫头对他愈发的轻蔑和冷淡,他对她温柔也好,霸道也好,仿佛在她眼中只是一个个无聊的笑话。她的冷眼相待,愈来愈激发他骨子里的那点骄傲,他似耗光了所有的耐心,只是也与她冷言相对。他甚至故意让她知道自己对貂蝉的爱慕,以求在这场他和她之间互相伤害的角逐中不落下风……

      他错了吗?或许这一次,他真的错了。

      丫头对他彻底死心,离开了州牧府,甚至连有了他们的安安,都不敢告诉他。

      还记得那一夜,他不遗余力,她婉转低吟,他还以为她会回心转意,还以为她愿意与自己同去益州,安心只做他刘备背后的女人。可是,安安……

      刘备常觉得,像他这样的男人,不该被儿女情长磨光了自己的意志,况且他的时机也已不多。所以,他离开了对自己恨之入骨的她,沿着自己成就宏图大业的脚步,去了益州。当他夺取益州,人生到达顶峰之时,她却头也不回的归了江东,连根拔起了他们之间最后的联系。

      没关系,刘备这样告诉自己,真的没关系,这个世界只认强者,只要他做够强大,还怕赢不回一个女人?

      然而,他又错了!

      称帝以后的他,没有休养生息大治内政,没有以汉为名征伐曹丕,而是直接向杀了他二弟,害了他三弟的东吴宣战。赵云的劝谏他充耳不闻,诸葛亮的沉默他视而不见,一心只想从东吴手上夺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但是,他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虽然他的使臣意外的将她送到了他的身边,他却还是未能让她鉴证自己的胜利。

      大火燃尽他七百里连营的那一刻,他明白,一切都结束了,东吴用他刘备的一世英明做垫脚石,创造了又一场战争神话,成就了又一名杰出英将。

      他料错了一个人,以致满盘皆输。陆议陆伯言,这个名字,将如噩梦一般伴着他度过余生。

      虽说狼狈不堪,但他本也可以全身而退,只是一想到那丫头可能又因为反应迟缓而陷身火海,他犹豫了一瞬,便抛下大军,转身没入战场。

      罢了,反正已输的一败涂地,就算失手被擒又有何可耻的?

      当他找到她时,她正杀红了眼,看到他,想也不想,便是迎面一刀向他刺来。刘备稍一迟疑,那利刃就划穿了他的衣甲,刺入了他胸膛。

      刘备很高兴,因为丫头不再拒绝他的触碰。他紧紧搂着她,一刻都不松懈。他好像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她也终于肯安安静静的听他说话了。

      他想说,大叔错了,丫头就原谅大叔吧。

      他还想说,原来有些错,是永远都弥补不了的。

      他想告诉她,安安不是他杀死的,是因为丫头身子太弱,安安已经胎死腹中……

      他想告诉她,他亲手将女儿从她体内取出时是怎样的痛不欲生……

      他还想告诉她,当时脆弱的他是多么害怕已经没有求生意志的丫头会随他们的女儿一同离去,才用对自己的恨去激发她生存的斗志……因为他懂得仇恨的力量。

      然而,这所有的话,刘备终是没有说出口。如果知道了这一切,他的傻丫头,恐怕会对安安内疚一辈子吧。

      算了,就让她,安安心心的跟着这个陆议走吧……

      后来,撤退到白帝城的刘备在城内建造了一座宫殿,取名永安宫。

      刘备躺在永安宫的病榻上慢慢地合上了眼睛。胸口反反复复难以痊愈的伤再一次没有理由的抽痛了起来,他嘴边却似浮起了一个释然的笑。

      带着这样的伤离去,很好。因为这让他觉得,他欠她的,已经还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6章 偏偏·永安【刘备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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