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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绝弦·海昌【陆议番外】 ...
夜,风急雨骤。
书房内,孤灯,簟纹,长影,七弦琴。
陆议纤长的十指在琴上急速的游走,雨点声打乱了内心的节奏。
青案上,搁着吴侯孙将军派人送来的一卷书函。主臣之间,与其说书函,不如说命令。陆议烦躁的一眼扫过竹简,指下变得更为紊乱。琴音钝涩,实难入耳。
四年前,或是为了对她的一句承诺,或是为了更多,他踏入将军府,成为了吴侯孙权的幕僚。临行前,陆绩替他卜了一卦:乾,初九,潜龙勿用。
“时机未到,恐有阻滞,伯言三思。”陆绩这样劝道。
“无碍。”既已决定,又何须为一卦象而变?
陆议望了望潜心于《易》学的陆绩,嘴角的弧度附上几分无奈。朝廷衰微,天下大乱,士人纷纷逃避现实,寄情于山水之间,探寻《易》、《老》、《庄》之幽微,清谈玄学盛行,汉中天师道兴起。呵,避世,隐世,无为而治,那大至天下苍生,小至整个家族,又有谁来解救?
陆议从不以为自己是救世主。然而,整个家族的重担如今系在他身,他肩负着吴郡陆门的命运。从来,江山易主,朝代更迭,只在一夕之间。而一个家族,却能在历史的长河中,飘摇的风雨中,屹立百世、千世而不倒。他的身上,深深刻着这样的使命。所以,他选择出仕,选择了孙权。
将军府内,吴侯笑得一脸和蔼,“伯言如此年轻,需要多加磨练,不如先到海昌替孤屯田如何?”
果然应了卦象。吴侯对陆家、对自己始终是有顾忌,即使招揽了他,也将他打发到偏远之地。陆议没有在意,也许源于他的自信。
“议领命。”望着同样年轻的主公,他淡淡道。
离开的那日,气温骤降,寒风刺骨,天地有些混沌。时也命也,陆议没有后悔,只是,有些落寞……
一阵疾风打得屋门踏踏作响。陆议食指忽的一沉 。“啪——”一根长弦崩断。
宫弦断。前途忽瞑路杳杳。
海昌,是个美丽的地方。是陆议一生中回忆最多的地方。
刚到海昌时,那里的空气却压得陆议喘不过气来。各个村落疫疾横生,土地荒废,民不聊生,而脑满肠肥的官员却置之不理弃之不顾,甚至利诱威逼陆议无需插手。
而他又岂能安之若素?虽然前路阻碍重重,他仍是义无反顾。他陆议,不是向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么?
首当其冲的问题便是治疗疫疾。若百姓不复存在,则一切皆为空谈。但仅这一个问题,又谈何容易?良医难觅,良方难寻,又逢吴侯征战,所有上书都石沉大海。而百姓深信巫医道术,不肯积极治疗。这一切,使陆议一筹莫展。
令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的转机,因为一个人的出现。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她不是养在深闺的孙府小姐,吴侯的妹妹吗?正是这个身份,让他一直刻意疏远,虽然明知道,她对自己有点不同。孙陆两家,有着千丝万缕的恩恩怨怨,即便是如今依附孙权,毫无建树的他又如何与她相配?何必累人何必累己?
强烈的压制下初相逢时心中的悸动,陆议却又觉另一阵眩晕袭来,他知道,是自己的身体终于因连日来的疲惫而支撑不住了。
县府内,医官等同于判了自己死刑。从未想过自己会大限将至,陆议心烦意乱。他表面平静如常的让所有人离开,却在阿志坚持要送药给自己时忍不住大声喝退了他。阿志从未见过公子动怒,一时也不敢有所坚持,退出了房间。
陆议试图用书简来稳定烦乱的心神。而就在这时,她走了进来。她坚持喂他吃药,她坚持陪在他身边,她说:“尚儿,只对伯言好。”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感动。当他以为全世界只剩自己的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说,她只对他好。
而后,她苦苦研究治疗疫疾的方法。虽然她的医术并不那么高明,虽然她的治疗过程让他苦不堪言,可莫名,他自虐的想让自己慢些好,但一看到她自责的神情,又恨不得即刻复原。
陆议的病终于还是好了。同时,海昌的疫疾问题也迎刃而解。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要面对的问题还有很多,庆幸的是,她留了下来陪他一起面对。
陆议以为,自从父母过世的那刻起,他便忘了什么是害怕,哪怕在自己生命垂危的关头,他再不甘,也从不会害怕。然而,当她在祥云寨被张醉掳走时,当听到她无助的呼救时,他的内心,涌起一种令自己疯狂无措的前所未有的恐惧。当他追到山洞里搂住她的那一刻,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不会放手。
在山洞里,他听她说了很多很多话。他终于知道了,她就是尚儿——他早该知道的不是吗?他也知道了,她并不是吴侯的亲妹妹——其实此刻她是谁又有何重要?他抱紧她,吻住她……他想,其实在这个破山洞里待一辈子也好,真的。
令他同样忘不了的,还有那个月夜的星辉。那晚在书房,翻完了最后一卷资料,才意识到今日是自己年幼时最开怀的日子。可是,记得这个日子的人都已不在世上。他突然想见尚儿,而就在推开门的那一霎那,发现她就在自己眼前。多么美好!执子之手,与子同游星河!他发现,他们的心灵竟如此契合。
想到那一夜海昌的星空,陆议心理一阵翻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了几分。意料之外的,竟是挑断了第二根弦。他皱了皱眉。
商弦折。长夜未央月皎皎。
七月流火,暑气渐退。八月桂香,秋意渐浓。
治疗疫疾,恢复农耕,平定山越,整治军队……所有的公务,皆因为尚儿相伴,似乎都变得顺利轻松起来。
尚儿很特别,虽然陆议对女孩子了解的不多,他仍觉得她很特别。
她喜欢在很多东西前面加个“古”字,比如说古琴,古人……令陆议恍惚间以为她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她常喜欢沐发,又懒得用油,因而发髻总是松松散散,让他忍不住再为她梳理一次。
她写字工工整整,却经常错字一堆。书中内容,她有时头头是道,有时却连字都不识……
她会半夜带着食盒,轻轻叩开他书房的门,对还在挑灯夜读的他抱歉的笑道:“没有打扰伯言吧?”
他知道这于礼不合,却不想见她失望。
在他食用宵夜时,她会走到一边,自己取一卷书简细细来看。陆议不自觉的就会望向她,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毛,知她定时又被某个字困住,于是,放下手中物,走到她身边轻问:“可是又碰到生字了?”
她不好意思的点头,面色粉若最美的云霞。
陆议耐心的讲解。讲着讲着,就觉胸前一沉,低头一看,原来她已经疲累的睡在了他的怀中。她……真的很打扰他!
可是,若是她不在身边,他还是会被她“打扰”。会不会煮东西时被烫伤?会不会在路上不小心摔着?会不会……陆议从没觉得自己想象力如此丰富过。于是,起身出门,绕府一周,见她房里熄了灯才安心。
与尚儿在一起的日子,谈不上做了什么,却很快乐。
她说:“有只鸟好像在那树上做了窝,不知道生了几个蛋?”
他第二日回府会特意绕路,然后爬上那棵树,数完了回去告诉她,却换来她一阵哈哈大笑。
她说:“昨夜下了一场雨,窗台好像有些漏水。”
他会趁着天未亮,带了工具,悄悄去修补好。一直等到下一次下雨,她告诉他,窗台不知怎的就莫名其妙的好了。他偷偷的笑。
世事往往如此,快乐的时光便如同一匹奔驰的骏马,稍一眨眼,只剩满目尘埃。陆议和他的部曲被吴侯派往豫章平定山越,而尚儿,也需返回曲阿。可是,陆议怎么也不会料到,此次一别,竟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三年。
思及此,陆议心头苦涩难当,手指重重的劈向琴弦。不料,第三弦跟着断裂……
角弦损。旌旆饮马风萧萧。
陆议出征的那天,尚儿没有出现。也好,平添离情别绪,也不是他想看到的。
平定山越的过程异常顺利,吴军大获全胜。然而,胜利,也只是别人的胜利。在那些有赫赫战功的淮泗旧部面前,吴地的士族并没有任何主导权,作为支援部队,他获得了不痛不痒的奖赏。
回到海昌,阿志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晴天霹雳,“小吟姑娘来信说……说……尚姑娘她不见了。”
当时,他没有反应过来“不见了”是什么意思,只是当看到书房梁上挂着的两只纸鹤时,他的心中产生一股强烈的不安。
尚儿,真的不见了。她离开了孙府,却没有来海昌。
从曲阿到海昌的水路、陆路,陆议命人找了无数遍,但没有半点尚儿的消息。他不相信尚儿已经不在人世,也不相信她会凭空消失,所以,他一直在找,一直在等。原来,独倚望江楼的那人,是他。
三年,整整三年,尚儿杳无音信。
三年中,陆议忆着尚儿那日在湖边对他说的话,收集各种四季之花,晒干封存,然后再一片一片将这些花瓣贴于画上。有时,他几乎天真的以为,当他采完了世上所有的花,尚儿,是否就会回到他的身边?煮茶时,他总是陷入某种沉思,到醒觉时,才发现茶水已彻底凉透,那种咸咸涩涩的感觉,怎么那么像眼泪的味道?他甚至觉得公务太少,少到不够填满他生命中的每时每刻,余下的光阴,他只能靠“回忆”这种东西来度日。
尚儿,你究竟在哪里?
夜风钻入门缝,烛光忽明忽灭。“噔——”毫无预兆的,陆议指下的琴弦又少了一根。
徵弦去。好花辞树人渺渺。
赤壁之战前夕,陆议应招回曲阿,集结部曲前往前线支援。
小吟找到他,哭着道:“前几日,我无意中听见吴侯对孙小姐说,说……姑娘跟了周都督,这几年一直在他身边。陆公子,怎么会这样?姑娘明明喜欢的是你,就算不是你,也应该是吴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在周都督的身边?为什么当初她会不辞而别?我不懂,真的不懂……”
吴侯……周都督……陆议脑中一炸,三年来,他假设过各种尚儿消失的原因,甚至是最坏的那种,可是独独没想到,她回到曲阿没多久,便嫁作他人妇,那么他们曾经的海誓山盟,算什么?还是,海誓山盟在她口中,是那么轻易?
带着失魂落魄的心,他到了赤壁的战场。
支援,只不过是支援。周都督在前方与曹军对峙,他们,只能留在后方待命。
然而却有一日,有前线骑兵快马传讯:周都督急召陆都尉,请都尉大人即刻动身。
“伯言果然好本事,连周都督都亲自召见,看来是要委以重任啊。”身边有人酸溜溜道。
陆议怔了怔,他并不这么认为,但也搞不清为何。当下也不作迟疑,策马跟着骑兵奔向主营。
骑兵却把他领到一艘偏僻的船上,然后离开。
感到莫名的同时,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意识催促他赶快进入船舱,脚步却不住往后退。
就在这时,他先听见器具坠地的声音,又听见一声低呼,这声低呼,让他猛地掀开了船帘。
是她?!真的是她?!
一时间,他的内心五味杂陈。他苦苦找了她三年未果,而她,竟然那么轻而易举的就能见到他!
她回头,泪眼朦胧。她唤他,倒向他。
陆议拥她入怀,尽量去忽视小吟的话,尽量去忽视心中的重重疑问,只要她还是海昌的那个尚儿,他愿意相信这一切只是误会。所以他问:“我们成亲好吗?”
而她的闪烁,她的回答,却将他仅存的梦粉碎。
他推开了她,而她,却将他柔软的双唇贴向他的。
一刻的僵硬过后,他便不可自已的沉沦,索取着三年来累积的情感,诉说着三年来埋在内心深处的伤痛……
但最后,他还是恢复了清醒,他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这些年来他浑身每个角落的隐痛,如果在今夜沉沦,那么他今后的日子……他不敢去想。
呵,她今夜千辛万苦召他前来原来只是想与他……偷情?他自嘲的想着。不知这样想,是在看轻她,还是在看轻自己?
陆议忽然觉得好累,他不愿再想,一切,早在三年前的海昌已经结束。他决然转身离开。
窗外的雨点越来越密集,陆议的落指的频率也骤然急促猛烈起来。仅剩的三根琴弦战战栗栗,那堪狂风暴雨?果然,尖锐的一声,第五跟弦一段为二。
羽弦绝。曲不成曲调不调。
视线再次与那卷书函不期而遇。这里面的内容,坐实了吴侯前两日召见他时的口头提议。
“伯言这些年来在海昌平定山越,屯集军粮,功劳不小啊。”吴侯带着一贯的笑容道。
陆议谦逊的低头,知道吴侯还有下文。
果然,他话题一转:“伯言尚未婚娶吧?”不待陆议回答,他又接着道:“孤兄长有一女,年方及笄,秀外慧中,配与伯言为妻如何?”
“议不敢高攀。”陆议忙婉拒。
吴侯拍拍他的肩,安抚道:“如此,伯言也可回孤的身边施展才华。”
陆议沉默。
这不是提议,而是命令。
这也不是婚姻,而是交易。
他是否该庆幸自己寻得一位明主?拉拢,牵制,利诱,政治手段果然高明!而他陆议,若要保得族人,又有何理由拒绝?
可是……
他已染上鲜红色的双手倏尔向案上一扫,瑶琴撞着一边的青案坠下,平素翻看的书简哗啦啦的翻了一地。
还有什么可是?!
待冷静下来,随意拿起地上的一册书简,竟是他不以为然的《庄子》。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呵呵,他苦笑,又怎能说没有道理呢?
小鹿也是人不是神对吧。。。总觉得这个时代要有神也是战神、武圣。。而不是情圣那~~
下一章孙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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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绝弦·海昌【陆议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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