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4、第一百一十八章 晚来风急 ...

  •   嘉禾元年,新春未过,孙权便逐圣宠正盛的二皇子孙虑离开建业,责令其立刻启程回驻地半州,无召不得再回建业。

      风云突变,上苍似乎也要为这急转直下的情势添上几笔浓墨重彩,连日大雪纷纷扬扬,昼夜不断,整个太初宫沉浸在一片白茫茫、雾蒙蒙里面。

      五日之后,一骑快马踏破了沉寂的宫廷,踏碎了沉积的白雪,直抵吴帝殿前,呈上快马急报。

      二皇子建昌侯冒风雪连夜赶路,在离开建业的山路中,不幸坠崖,下落不明。

      孙权就如当头遭了一记闷棍,久久不愿相信,待回过神来,闻讯赶来的步夫人已经哭到昏厥。他急忙下令加派人手去山里搜寻。然而,最终被找到的,只是一具早已冻僵的尸体。

      中年丧子的吴帝悔恨交加,一下子仿佛老了很多,步夫人也因此一蹶不振,只在孙虑的葬礼上露了个脸,往后的整个春夏,几乎一直都在缠绵病榻。

      太子孙登从武昌赶至建业奔丧,在孙虑的灵堂上,我再次见到了这个幼时由我抚养过的孙权长子。他清濯俊朗的身姿哭倒在孙虑的棺木前,像极了一个痛惜幼弟过早亡故的仁爱兄长。

      我想起了几个月前的那封信,隐隐觉得这一切有着一种微妙的联系,却又不愿多加思虑。

      非是无情,只是不敢太多情。

      虽作此想,但眼前仍禁不住浮现起在武昌的那会儿,孙虑的母亲赵红叶还在世,常带着他来与和儿一同嬉戏,心里叹了叹,这孩子终究还是逃不过早夭的命数。

      帝王家礼节繁琐,但因为送别的是晚辈,无需我呼天抢地地哭灵,略表哀伤以后,见孙权已由张世扶着去歇息了,便也准备离去。

      这时,伤心过度的孙登已由内侍架到一边,我经由他时,脚步稍有一顿,看着他悲戚的样子,又想到那日抱着安安被侍卫阻拦的事,便站定道了一声,“太子节哀。”

      孙登低垂着眉眼,挣了内侍的搀扶,恭恭敬敬地一揖:“有劳王夫人挂心。”

      我深深望了一眼躬身行礼的他,不再多留,未待他起身,已踏出了灵堂。

      ***
      孙虑入葬以后,孙权让太子孙登留在了建业,想是孙虑的骤然离世让他愈发地珍惜起父子亲情来。如此一来,二皇子的亡故和太子的留都彻底消弭了前朝后宫对于储位之争的隐隐猜测,其余皇子尚在幼年,东宫之位稳如泰山。

      立春之后,堆积了一个寒冬的冰雪开始融化,天气更为阴湿,丝毫不见暖意。小孩子比较不怕冷,屋里庭院一跑就满头大汗了。安安喜爱堆雪人,抓着冬天的尾巴缠着仲茹带她到院里玩耍。

      仲茹似乎近来总有些心事,额间锁着淡淡的愁云,再也不见宛如弦月的眉眼,问她缘由却怎么也不肯说,小吟就把这归结为那天晚上送药膳的途中撞了邪。

      安安去闹仲茹的时候,正逢她有点晃神。小姑娘口不能言,遂在背后轻轻拉扯她,却把她吓了一跳,手中的针线落了一地。我闻声瞧了过去,见安安不知所措地看着慌慌乱乱捡东西的仲茹,心里一阵疼,忍不住怪责仲茹的冒失,“茹儿,这是怎么了?”

      谁料她听到我的声音,又是一惊,想直起身来应我,刚捡起的剪子又落在地上,手忙脚乱地再次拾起后,方舌头打结道:“夫……夫人,夫人恕罪,是茹儿不小心,惊扰了夫人和小公主。”

      我摇摇头,拉了她的手,心平气和地对她道:“茹儿最近有什么心事,不放说与我听听,有的时候,多个人知道,总好过一个人独自去抗。”

      她闻言却抽了手,扑通跪倒在地,“夫人,是茹儿的不是,茹儿一定会解决好自己的事情,不再烦扰到夫人。”

      我见她削瘦的脊背微微颤着,想着她这几日茶饭不思,人也削瘦得厉害,偏又什么也不肯说,我也无可奈何,只好拉她起来。

      却逢此时,小吟火急火燎地冲进了门,一把拉了仲茹过去,将手中的一包草药呈现在她面前,“茹儿你说,这是什么?”

      仲茹见了草药,大惊失色,忙夺了回去,大口地喘着气,眼泪扑扑往下掉。

      小吟却是来了气,又恼怒又心痛道:“你到底说不说?说不说?啊?这是什么药?你肚子里的又是谁的种?”

      我心中一凛,低头看见女儿正一脸不安地看着我们,紧紧拽着我的衣摆,我知道她因着听不见,内心特别缺乏安全感,是以蹲下身抚慰了几句,看着外面阳光不错,便给她添了件外衣,叫来了白果带她到庭院中玩一阵。

      另一边,小吟仍瞪着一言不发只垂着头饮泣的仲茹。我见白果把安安领远了,才视线转回仲茹手上的药包,走过去拿来闻了闻,果然是滑胎药,又想到她这段日子的恍惚表现,心下大致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存着同小吟一样的疑问。

      仲茹长久沉默,小吟有些恨铁不成钢,转而对我道:“我瞧着这丫头近阵子有些个不对劲,以为是那日撞了邪,想着宫里禁止法事,就偷偷让人去求了辟邪的灵符来,想塞到她房里,谁知竟让我发现了这个!”

      小吟像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头对仲茹道:“是不是那个姓张的臭小子?难怪当初来建业的一路上大献殷勤,原来存了这等坏心!”

      仲茹听了小吟的话,更是悲从中来,泣不成声,断断续续道:“小吟姑姑,你就别问了……不是他,我对不起他,我对不起勇哥……”

      小吟愈发地焦急了,“那到底是什么人?你要是喜欢,就让夫人去请陛下成全,要是……要是被人欺负了去,也说出来让夫人给你做主啊!”

      仲茹被逼急了,又咚得一声跪倒:“小吟姑姑,求你别问了,我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茹儿这辈子……就伺候在夫人和姑姑的身边。”

      小吟拉不起来仲茹,便也跪坐在地抱着她,无奈地抚着她的背道:“傻孩子,吃了亏还想一个人揽着,别忘了,你还有我,还有夫人啊……”

      她们俩陷入在一个非要逼问,一个死不松口的僵局中,而我要比沉浸在悲伤情绪中的她们清醒得多,脑内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过了一遍,慢慢坐下身来,忽而觉得周身冰凉刺骨,不由抱起自己的手臂。

      案上煮着茶,将沸不沸,壶盖儿有气无力地撞击着壶口,像极了仲茹的抽泣。我怔了良久,直到壶嘴里喷出的白雾成了一道直线,才克制住自己,缓缓道:“茹儿腹中的骨肉,可是陛下的?”

      一语出口,两人皆大惊,小吟放开了仲茹,不可思议的目光在我和仲茹的脸上来来回回,“这……茹儿,夫人说的可是真的?”

      仲茹缓了过来,膝行几步跪在我的跟前,“茹儿对不起夫人,请夫人责罚。”

      我摇了摇头,“你又何错之有?”

      小吟不明白,仍在追问:“是……那天晚上的事?你为什么不说?”她稍一思量,一掌拍在仲茹的背上,“还是你贪慕富贵,想成为这帝王家的妾侍,才趁着送药膳的机会,引诱陛下临幸?”

      仲茹拼着命地摇头,牙齿将下嘴唇都咬出了血,羞愤地道:“没有,姑姑我没有,您这么说,茹儿真是恨不能马上死了也好,我……我和勇哥有白首之约,又怎会去招惹陛下?”

      她语气中的愤恨让我如同被人狠狠删了一巴掌,久久发不出声。小吟亦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可……这怎么可能?陛下知道夫人的性格,就算……也不该找你身边的人啊,还是说陛下早就看上茹儿了?”

      仲茹见小吟不信,百口难辩,“茹儿真的不知道,那天上神龙殿送药膳,陛下正在发怒,我去了之后,陛下就问了几句夫人的近况,我忆起小吟姑姑的话,就说夫人一切安好,只是时不时会忧心陛下的身子,才天天让奴婢送药膳过来。”她望向我,却不敢接触我的目光,又低了头道,“陛下什么都没说,张常侍让我退下,可还没走出大殿,他又追了过来,说陛下让……让我侍寝。”

      仲茹的脸上红白交替,难以启齿地道:“我很害怕,却没有胆量反抗,陛下那天像是气极了,动作很重,我更不敢……完了之后,张常侍让我先回来,我很疼,所以走得特别慢,耽搁了时间,所以那天才回的特别晚。”

      我渐渐捏紧了双手,牙齿开始打起了颤。小吟心疼地揽住仲茹,“你当时为什么不说啊?”

      仲茹茫然道:“我怕,真的好怕,觉得自己完了,又觉得自己对不住所有人,我哪里说得出口?可是老天爷还不肯放过我……这几天来,我觉得身子有异,虽不大懂,但嬷嬷们说的那些征兆我全都有,知道逃不过这一劫,也是平时看了夫人的一些医书,才想着自己去解决……”

      我心潮起伏不定,既同情仲茹的遭遇,又痛恨孙权的残忍,一时憋着口气顺不过来,堵住了整个胸腔,待气息调整过来,忍不住大口地喘起气来,间歇带出了几声轻咳。

      小吟对仲茹那边已顾不过来,又闻得我的不适,忙来劝慰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道:“姑娘,先别把这事放心里去,往好的想,茹儿是你的人,陛下这么做也是在抬举你,你看看步夫人那里生了四皇子的谢姬,步夫人不是一样跟着沾光。”

      小吟不提还好,一说我更是恨怒交加,握着拳的左手忍不住狠狠地砸在了茶案上,冷声一笑,“那他倒是抬举啊,我也不是那么不识抬举的人!”现在这算什么?强迫临幸了好端端的姑娘却又撇在一边,他要茹儿将来如何自处?他可曾想过别人也有自己的梦中人?

      或许我又错了,这本来就是宫闱中最稀松平常的事,谁都是他无上皇权之下的一粒尘埃,他何须向任何人交代与解释?

      仲茹早已六神无主,见我发怒,急道:“夫人,茹儿不求抬举,只求这辈子就伺候在夫人的身边。”

      我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怜惜地看着她,道:“茹儿,你可对你勇哥还有念想?”

      她又把头摇得急切,“没有了,从那天以后就不敢再有了,勇哥性子躁,我再有什么奢求等同于害了他,我认命了,真的认命了。”

      仲茹是聪明人,一切想得要比我明白。我默了默,道:“茹儿不要太过悲观,你怀的是陛下的骨血,将来总是有个倚靠的。”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小吟也呆了呆,想来是没有料到我能那么快想通,想要为我添碗热茶,可人却没从震惊中恢复,手也抖得厉害,拿不稳壶柄,失手将滚烫的茶水浇在我的手上。

      她立刻慌张道:“姑娘,疼不疼?我……我该死,我去请太医。”

      小吟一会儿为我吹气,一会儿给我擦拭,我却恍若未觉,甚至一点都不感到疼痛,连手都没有缩,只是木然地道:“是该请太医来看看,为茹儿确诊一下,然后……”我看了小吟一眼,“然后准备准备,和我一起上神龙殿去给陛下报喜。”

      ***
      张世让小内侍进去通传的时候,按惯例提醒我,“陛下头痛的老毛病最近犯了,又常常思念二皇子,夫人帮着多劝慰劝慰。”

      我漫应了一声,心下却冷冷地想,自己带给他的这个好消息,也许能够治愈他的心病。

      小内侍很快出来引我入内。途中,我随口问道:“你叫小高?”

      那内侍忙答:“回夫人,奴婢小李子,不是小高。”

      我点点头,又漫不经心地追问了一句:“小高去了别处当差?”

      内侍回:“据说得了急病,前些日子去了。”就没再多嘴。

      我入得殿内,吴帝陛下倚坐在塌上,手持一卷奏疏。灯火通明,他却凑得书简很近,眉头蹙得很紧,像是在思量什么伤脑筋的问题。我细细看他,发现他鬓发须髯上又添了些灰白,想想距上次在孙虑的灵堂上见到他不过月余,竟又瞧着有些陌生疏离了。

      过得一会儿,他才想起面前多了一个人,略微抬了抬头,目光却没有离开过竹简上的文字,“你来了。”

      他说得随意,我也不拘着,见过礼之后就提着药膳走过去,刚要说话,他却先我一步道:“来得正好,替朕看看这个。”

      他放下竹简,上面的文字正好落入我眼中,我不敢细看,怕落个后宫干政的罪名,只扫到几眼关键字,却清清楚楚看到最后的“上大将军陆议”几个字,心中不免一凛,又迅速镇静下来,道:“臣妾不谙朝政,不知这上面说的辽东有何时发生?”

      他望了我一眼,以十分平常的语气道:“自吴魏断交以来,北方再不向江东提供马匹,如今辽东公孙渊有意示好,朕正好派人出海去辽东收购战马。”

      我顿时明白过来,自探访夷州失败以来,他从未断过往海上发展的这个念头,辽东半岛虽地处曹魏以北,但只要东吴沿长江东下入海,便可绕过魏境直达,而陆议的上书,必是对公孙渊此人的疑虑,忧心孙权又如上次那般损兵折将。

      然而我却装作不是太明白的样子,疑惑道:“这是好事一桩,陛下又有何担忧?”

      他一叹,指了指奏疏,“伯言自武昌上奏,言公孙渊反复无常,不可尽信。”

      我想起前一次在小院儿里我和他因伐魏而起的争执,心中的犹豫片刻即逝,刻意停了停,然后慢慢道:“远交近攻,未为不可,上大将军不免有些太过谨慎了。”

      既然我的话并不能影响他的决断,我又不求青史留名,何必再与他争论个孰是孰非?顺着他的意就好,也能快点切入我的话题。

      他闻言一阵哈哈大笑,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却又并不说什么,自然而然地就来揽我,“不说这些大煞风景之事,香香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安安最近还好吧?”

      我顺势坐下,“安安很好,和儿也孝顺听话。我听闻陛下近阵子圣躬欠安,放心不下,特意带着药膳来看看,另外……”我正了正身子,“还有件喜事要告诉陛下。”

      “哦?”他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喜从何来?“

      我避了他眼眸,只瞧在他的眉间,“茹儿有了身孕。”

      “茹儿?”他皱了皱眉,“哪个茹儿?”

      我暗暗替仲茹感到不值,面上只能与他缓缓解释,“臣妾的婢女仲茹,去岁冬至左右承幸于陛下,如今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他一愣,才忆起这件事,脸上露出些难堪来,“香香……”

      我不让他有机会说话,顺便给彼此找个台阶,“陛下子嗣尚算单薄,二皇子又刚去,茹儿的事是天意,亦是大吴的喜事,只是……茹儿与我主仆一场,感情深厚,还望陛下不要亏待了她。”

      他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意外,怔怔地有些回不了神,“香香,那天……”

      却没有下文。

      我不想揣着明白装糊涂,跟着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和了态度道:“还有一件事,我想我早该告知权哥哥的。”我稍作停顿,继而道,“去年的夏秋之际,我曾收到过一次太子从武昌托人带来的书信。”

      他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意外,我对他的反应亦不意外,又道;“信中登儿唤我作姑姑,忆起了许多曲阿旧事,除外就是一些嘘寒问暖的话了。”

      我隐去了信上部分内容,只避重就轻道:“登儿念旧孝顺,我亦感怀在吴郡的岁月,想提笔回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一搁置下来就忘了。现在想想,怕是时间一久,其中产生些误会,才与权哥哥说起。”

      在我说完以后,又是寂静无言,半晌,他叹道:“香香果然还是聪慧过人,这件事情,是我不对。”

      我不知他认错的是哪件事,只觉得身心疲惫,想起身告退,他却将我拉进怀里,如往常那般做出一些亲昵的举动。

      刚才提及曲阿旧事时我突然想起了孙登的生母娟儿,回过头来又想到了仲茹,她曾无助地在这张塌上遭受粗暴的对待,一时觉得胃里难受得厉害,生生咽下了翻江倒海的反感与不适,轻柔地推开他,勉强一笑,“出来时和安安说好的要陪她入睡,总不能失信于女儿,叫她失望。”

      临走,我故作轻松地留了一句:“安安一直盼望着爹爹能多去看看她,权哥哥可别让她失望。”

      ***
      回去时,我舍了代步工具,让小吟陪着我走走。积雪还未融尽,夜风又急冷,她劝了几句,我没有应,她也就不多说了,只让我小心脚下。

      风吹久了,感觉从头到脚凉透了,心里似乎反而不如先前堵得慌。小吟犹豫了几次,终于开口问道:“茹儿的事……”

      “陛下都知道了,过阵子张世应该会有安排。”我一叹,“回去多劝着些茹儿,尤其……尤其不要再和那个勇哥有所牵扯了,陛下可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啊……”

      小吟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见最近的侍卫都离得我们很远,才又问道:“可我想不明白,陛下为何突然临幸了茹儿?就算是一时……也不该是茹儿,他明知你会在意。”

      我心里泛苦,可这种苦,只能由我独自一人去吞下,无法与她解释。

      所有的事,也许都源于她从神龙殿内侍小高手里拿回的那封信。

      信是由太子孙登写的,却装在有上大将军印的尺牍里被交到了我手上。方才我没与孙权说的是,孙登在信中,除了回忆往事之外,还委婉地表达了对于储位的担忧,言下之意,便是望我在他父皇面前替他美言几句。

      适逢当时二皇子孙虑正得势,我亦不想被卷入这场纷争之中,只是把信件束之高阁,亦不作他想。

      然而,我却是低估了孙登。从结局来看,他的这封信,目标并不是我,而是他的弟弟孙虑。

      孙虑到底是年少沉不住气,在得知故意被透露给他的王夫人、太子和上大将军暗中有往来勾结的消息后,甚或连和步榕商量都等不及,便急吼吼地去找他父皇告密,毕竟,当皇帝患疾的时候,太子、宠妃、重臣的暗通款曲在历朝历代都是一个危险的讯号。

      可他不了解他的父皇。孙权固然会因为孙虑的话对我和孙登甚至陆议产生疑心——仲茹之所以在那日被留下承幸,显然是他对我的敲打,但孙虑没有料到的是,一个缺乏安全感、擅于制衡的君王,更不想看到是一方过于强势地凌驾于另一方之上。孙虑因为侍疾有功,被特许留在了建业,又广交群臣声望日重,大有超越远在武昌的太子之势,而今还公然上奏揭秘太子,目的和居心袒露得过于明显,更是孙权所忌讳的。

      所以,孙虑才会因此被斥责,被勒令即刻返回驻地。只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差了一些,遇上了大风大雪,性格又委实老实耿直了一些,对父皇的命令不敢稍有违抗,果真日以继夜马不停蹄地赶路,才遭遇了不测。

      而这所有的一切,或许除了孙虑的意外身故,都应当在太子孙登的预料之中。

      我摇头,自以为能置身事外,却早就是别人步步为营的算计中一颗入局的棋子。

      至于孙登是如何得到那枚上大将军印的,我不愿再往下推测,但我想应与陆议无关。

      不知不觉中,思绪已经转了好几遍,小吟仍望着我,期盼得到我的回答。我略略一笑,先行几步,然后用这个年龄该有的世故口吻道:“大概男人都这样吧。”

      ***
      次年,仲茹诞下五皇子孙奋。儿子的降临让她脸上多了笑容,更添了几分初为人母的少妇韵味。然而,孙权对他们母子的态度有些不冷不热——当然也有仲茹害怕见他而避着他的缘故——只给了个最低的宫人封号,便是来了这儿,也很少过问他们的事,反倒是我时常让小吟抱了奋儿来见见父皇。

      安安很乖巧懂事,虽然不怎么明白为何茹儿姐姐会给他生了个弟弟,但不像以前那般凡事都缠着仲茹了,也因为仲茹不能再教习安安,其他人我又放心不下,所以只能让自己把更多的时间放在女儿身上。

      这一年,吴帝陛下除了为不算枝繁叶茂的皇嗣又添一子外,其余的事,也没有闲着。

      自在神龙殿与我聊起辽东之事后,孙权深信公孙渊会是一个很好的盟友,坚决要派几千人马带着大量的金银珠宝和吴帝亲封的“燕王”称号,前往辽东购买战马及商议结盟一事。

      急功近利的孙权显然已经忘了陆议去岁自武昌的上书,而在建业,如此大张旗鼓的行动让群臣又一次想起了两年前那场损兵折将、无功而返的航海,是以皆上奏陛下切不可重蹈覆辙,其中尤以老臣张昭最为激烈。

      在得知孙权执意派使臣率人马航行去辽东后,张昭干脆称病不朝,闭门谢客,就连皇帝亲自登门了都不见。孙权恼其固执,命人用土封上了张家大门,用行动赌气似的告诉这位从他少年时期就伴着他的老臣:您就别出来了。

      张昭见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下就让家仆用泥土从里面也把门给堵上,还以颜色给他辅佐了三十多年的君王:陛下亦不必再来。

      孙权气鼓鼓地回了宫,来我这儿说了阵张昭的冥顽不灵,直言等他的人从辽东顺利归来,再去张府拿事实结果让张昭承认自己的预判失误。我随声附和几句,便把劝慰的任务交给了安安。小姑娘在他父皇的膝头爬上爬下几遍,又是顺气又是捶腿的,没几下就让吴帝陛下开了怀。

      然而,深信公孙渊真心依附的孙权万万没有料到,他的人一踏上辽东的土地,就为守株待兔的公孙渊所擒,使臣当下就被砍下了脑袋,连夜送给魏帝曹睿邀功。

      当然,也有部分吴国的士兵逃到了邻邦高句丽。面对辽东这个共同的敌人,吴国和高句丽两国颇为惺惺相惜,至此有了友好往来。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消息传来东吴,被重重打脸的吴帝再一次恼羞成怒,立刻就要集结水军从海上进攻辽东以解心头之恨,群臣免不了又是轮番劝谏,言曹魏大敌当前,如今倾兵力舍近求远,绝非明智之举,且海上多变,亦有诸多未可预料之事,望陛下三思。这一回,孙权终于放弃了雄心壮志,痛定思痛,承认了眼前的失败,并再一次登门拜访张昭。

      张公仍在气头上不予理会,长子张承见陛下下不了台,赶忙命人铲了泥封,将孙权请进了门,君臣二人这才打破了僵局。

      远交辽东失败,孙权并没有停止外交的步伐,除高句丽之外,这一年,他还使人南下去往扶南王国和林邑国,即后世的柬埔寨和越南部分地区,与这两国建立了外交。

      ***
      第二年,即吴嘉禾三年,蜀建兴十二年,魏青龙二年,蜀相诸葛亮开始了他的第五次北伐,而这一次,他似是预感到了什么,战前特意遣使臣来吴国,望吴帝孙权配合进攻曹魏。

      这正合了孙权之意,去年的辽东之事已让他憋足了气,正等待着这样的一次时机。五月,在诸葛亮出斜谷在渭水南岸的五丈原扎营之后,便把目标直指魏国的合肥新城,并亲率十万大军进驻巢湖口。

      曹魏在三年前孙权称帝之后,便修筑了合肥新城以御孙吴,当年,孙权就派了小部人马做了试探性的进攻,结果败于魏将满宠的伏军。而合肥这两个字似乎是孙权的梦魇,走了一个张文远,又来一个满伯宁。尽管人数众多,尽管有陆议、诸葛瑾、张承等军后援,孙权仍旧再一次在合肥败北。

      一次次的战败以及错误的决策让整个吴廷陷入了低谷。合肥之战后不久,蜀汉又有惊天消息传来,丞相诸葛亮在五丈原病逝,他的北伐之路就此饮恨而终。虽然是自己熟知的结局,但想起曾和他的几面之缘,也不由叹息这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蜀相,自出隆中以来,他用整个生命在实现一种信念。这种信念,或无关于成败,却值得千代万代去敬仰、去歌颂、去继承。

      诸葛亮的逝世对于孙权而言,无疑是一个极坏的消息。刘禅暗弱,失去主心骨的蜀汉对曹魏不再有大的威胁,这势必会加重了吴国的防御压力。

      嘉禾三年的秋天,建业似乎就沉浸在这样一种软弱无力却又无可奈何的氛围中,直到初雪那天,后宫传来好消息,年初选入宫的南阳王姬被确诊有孕,这才给白雪皑皑的太初宫添上了一些喜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4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晚来风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