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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二章 荧惑守心 ...

  •   孙权盛怒而去的当晚,我小腹痛得厉害,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才发现已经见红。先前怒急攻心,使了浑身的劲,以为自己要保不住孩子,一时觉得心灰意冷,无比凄凉。

      小吟自孙权走后,一直守在我边上,这时更是惊慌失措,连夜去叫了医官和稳婆来。这回当值的医官面生,上了年纪仍旧一副油头粉面的模样,诊断了许久,定论却下得干脆利落,“王夫人无甚大碍,服些安胎药,注意休养。”

      我看了同来的嬷嬷一眼,才安下了心,踏踏实实地闭起了眼睛。小吟送他们走时,那医官好心奉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夫人对殿下切不可……不可心急,这一胎坐实了才是紧要。”

      小吟怕我把话听进去,赶忙把两人往外引。我心头苦涩,吴王府中向来没有什么秘密,从昨日到今晚,步榕嫁女,赵红叶暴毙,我受吴王责难……在外间大概早已生出了无数版本,只是无论在哪,我似乎都扮演着奸妃的角色。想想也是,无根无底,任他人站在哪个立场都会视你为反角。原本的不在意,全因那一人的无条件宠溺,可到头来发现,那样纯粹美丽的东西,竟然一碰就破,徒留满地碎片,拼拼凑凑,还能看清楚几个字,权谋,算计,步步为营……

      一直到天亮,我都没睡安稳,小腹的疼痛渐渐安定下来,请了医官的事儿应该已传遍王府,但孙权没有来望我。到天白得透了的时候,却是步榕派了个中气十足的丫鬟来探病,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洪亮的声音传入我屋内:“昨夜殿下歇在步夫人那里,清早得知王夫人身上不大好,夫人便劝殿下过来瞧瞧,殿下不想挪动,就派了婢子过来瞧瞧,不知王夫人这边有何差遣?”

      小吟气上心头,忙不迭逐客:“我们夫人好着呢,你回去好好伺候你家步夫人吧。”

      她转身进了屋,撇着嘴道:“什么人哪?一副狗腿子的样,姑娘你别理会她,这风水轮流转,改明儿殿下来咱们这,我也去气气她!”

      我让她扶着我坐起,她一夜未睡的惺忪面容让我心疼,“你先去睡一会吧。”她推说不累,我又道:“睡好了,才能替我整理东西。”

      她一惊,“姑娘你这是要去哪儿?殿下会让你走吗?”

      我摇摇头,“我想搬去佛堂边上的小院,我刚进府时在住在那儿,带上球球和白果,那头清静,我能好好安胎。”

      再回到王府后,我屋里的丫头全都换了血,只留下了白果。这丫头整日傻傻痴痴,也不顶事,但力气大,粗活帮得上忙,和我又有感情,总舍不下她。

      小吟翕动了双唇,欲言又止,我先她一步说话:“小吟想劝我?”

      她顿了顿,叹气道:“姑娘,我知你心里苦,别的女人大概几辈子才碰上的事儿,全让你一辈子经历了……我只听你的吩咐,你去哪边,我就去哪边,只要你不再赶我走。”

      我握住她的腕,歉然道:“小吟,对不起,那时我只道你该有自己的人生,才让他替你的婚姻做主,没想到他会把你嫁得那么偏远,让你受委屈了。他……终究是狠心的,用尽手上每一粒棋子。”

      她眼中有了泪光,“我不委屈,看看那些出身高贵的女子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像我这样的人,能得公纪真心相待还敢说什么委屈,只是有时觉得愧对他,不过后来想想,他也是知道的罢……”

      我与她相顾无言,这个时代的女人,大抵都是不幸的吧。

      ***
      三日后的搬迁并没能顺利进行。

      吴王得了消息,这下倒亲自过来阻拦我。他仍在火头上,脸色不好,说出来的话也硬邦邦,“谁准你自说自话搬出这里的?”

      到底是寄人篱下,做不得自己主。我整个人萧索,无心应对,只得屈身求他,可嘴上还带着刺儿,“吴王殿下不让走,我就留在这王府里,反正外面的世道,我大概离了殿下也活不成,省的到时还得有人监视着。殿下放心,我这辈子就留在你可控制的范围内了。”

      我卑躬屈膝,瞧不见他的表情,只看见他被袖口复杂的金丝纹路半掩着的手握起成拳,青筋凸起。他不说话,我只好继续道:“请殿下念在我往日里还算有些苦劳的份上,容我择一处喜欢的地方居住,不求雕栏玉砌,只求清静自在。”

      果然和君王谈条件邀功劳是最要不得的事。他听了我的话,那青筋似要破皮而出,话也说得不怎么利索,“随你,和儿留下。”

      张世是他肚里的蛔虫,闻弦歌知雅意,陪着笑道:“殿下的意思是,小公子才学会走路,去那巴掌点大的一块地方不好转身,就怕摔了跤,不如夫人和小公子一同留下,殿下常来常往也方便。”

      我没听出吴王殿下话里头那么多意思,心里想着自己连肚里的这个都顾不过来,小院儿挤挤挨挨的,装不下许多人,况且球球有乳母照顾着,便应着孙权的话道:“好,和儿留下,我走。”

      张世闻言有点急,“夫人千万别,按规矩,您不养小公子,小公子可是要被送到其他夫人那儿养着的,夫人您就舍得?”

      自然是舍不得,可是现在疏淡了,以后骨肉分离也就不那么痛了,我抬头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孙权,心里又凉了凉,去意已决,“既然如此,恳请吴王殿下将小公子送到袁夫人处。”

      袁曦聪慧理智,懂得自保,几场风波下来,始终安然无事的,只有她一个,她膝下无子,性子虽淡却绝非凉薄之人,球球暂时跟着她应当不坏。

      孙权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撂下一句,“你简直不可理喻。”而后,再次甩门而去。

      张世责怪又怜悯地看着我叹了口气,一溜小跑跟了上去,劝慰的话渐渐淡了下去……

      ***
      我如愿住进了佛堂边上的小院,刚来吴王府那会儿,步榕将面目全非的我安排在了这里,现在正应了句话,打哪儿来的回哪儿去,也算回到原点。

      小院虽小,但充斥着我和他的回忆,如今看来,满满的讽刺。那时眼睛瞧不见,心里却是暖的,现在什么都瞧清楚了,心倒凉透了。仔细看看,若是当初没有王珞,我照样会步入他的天罗地网,我还巴巴地满怀感动奉上自己,人家却早就候着,只等我上钩。

      白果这丫头心大,回了老地方很开心,干起活来精神百倍,说起话来嗓门也大了,宁静的小院里有了她,日子仿佛也流动了起来。小吟依旧很能干,把我的起居打理得井井有条。我虽把这里当作冷宫,但日常物资一样不缺,想来孙权虽然懒得再顾我,张世这个总管总得看我肚子几分薄面,不敢有所怠慢。

      生活一旦安谧下来,一些脑海中的人和事就更为清晰。或许,从步榕让人送来第一块芙蓉糕起,就未曾想谋害我和孩子的性命,因为那样做动机太明显,手段太愚蠢。她只不过在期待我的发现,希望我将计就计甚至倒戈一击,因为——她想试探,试探我是否真正不喜腹中的胎儿。

      早在那日后花园,医官确诊我怀孕时,不擅掩饰的我面上并无喜色,又或是,孙鲁班早将围场林子里的事告诉了她母亲,两相联系,她便有了我心另有所属的推测。她擅于察言观色,而我拙于隐藏内心,每一步,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于是,她要做的就是怎样不动声色又大张旗鼓地让孙权知道我的二心,所以和我交好的赵红叶就成了她可以利用的武器。孙鲁班大婚那日,她看透我必不会前去假惺惺地祝贺,因而假赵红叶之手,将糕点送与我。然而以她对人心的洞察,也已猜到了赵红叶心善,必然不会将可能对我胎儿不利的食物带给我。

      步榕头一次投石问路的时候,赵红叶也在场,略已窥出端倪的她悄无声息地化解了当时的紧张局面,由此,步榕觉得,这一次,她也会出手相助。果不其然,芙蓉糕被赵红叶带了回去,但她不知道的是,这软糯香甜的糕点里面,已经喂上了要了她性命的毒药。

      又或者,步榕也未狠辣到要赵红叶的性命,少量的夹竹桃只会引发身体的不适,她亦知道小孩子贪食,孙虑喜爱甜食,抵挡不住芙蓉糕的诱惑,因此,她真正的目标其实是孙虑,只是没料到的是,赵红叶会误食,可能是小孩子一心想和娘亲分享,总而言之,夹竹桃的毒素引发了赵红叶的痼疾,更为不幸的是,她病势汹汹,医官回天乏术。

      无论受害的是孙虑还是赵红叶,孙权都会因此而震怒,谢瑛是步榕的人,也是她一早打算祭出的牺牲品。步榕找准了时机,与怒火中烧的孙权抽丝剥茧地分析事情的始末,问题,就自然落到了我身上。

      她只要点燃一根导线,剩下的,留我与孙权自己发挥。该是让她惊喜甚或感动的是,我们并没有让她失望,甚至比她预期的更精彩。我和他本就各怀心事,感情很难纯粹,一旦遇上触发点,那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华美表象,便摧枯拉朽一般坍塌,那相互遮掩,隐于深处的洪流便一泻千里,覆水难收。

      我的确是小瞧了步榕,她只用一个不成气候的谢瑛,便换取了我和赵红叶的失势,整个后宫几乎清了一半。另据小吟所说,孙虑尚小,需要母亲看顾,孙权把他送去了步榕那里抚养。步榕无子,如今孙虑记在她的名下,往后不失为一张王牌。

      她冷静,锐利,攻于心计,一招出手,遍地血腥。从这点来看,她和孙权的确是天生一对。

      而我能想明白的也只是这些,再往后,我就透彻不了了,好在我怀着身孕,也无意多想,只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一心将养身子,求得孩子无虞。

      日子一步入风平浪静的轨迹,日复一日,就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上元节。虽已过了大风大雪的日子,气候却还不见回暖,但王府仍旧一派热闹,不会因为少了谁就停止了庆贺。

      我和小吟都是习惯了清冷的人,白果仍是孩子心性,总想站到高处去看看远处的花灯,瞧瞧别人的喜庆。晚上小吟添了点菜,但我胃口不好,总觉得有点腹痛,想着大概是要生了,便躺了下来,肚子却又不疼了……谁知睡至半夜,忽又大痛起来,这下才真正确定孩子是要落地了,忙让小吟去请稳婆。

      有了第一次难产的经历,这一回,我做足了如临大敌的准备,却不料,这一胎格外顺利,天还未亮,孩子的啼哭声就响了起来。

      我仍有点精神,让小吟把孩子抱了让我看,她笑嘻嘻地告诉我是个肉嘟嘟的女娃儿,我一时失神,望着孩子皱皱巴巴的小脸,无奈地摇头,命运总是如此,叫人永远也猜不透下一个瞬间。

      女儿很好,远离纷争,不用直面亲兄弟间的残酷争斗,长大以后,安安心心地嫁个好人家,她爹爹这点情分还是会念的……一时间,思绪竟是飘得那么遥远,孩子才刚来到世上,我这个做娘的,已经恨不得安排好了她的人生,果然人的心态要是苍老起来,一朝一夕便可一世。

      因着时常思念在公安时没能出世的孩子,我仍给女儿取名安安,愿她一世长安。生产过后的第二日,张世来到了小院,带来了乳母,稍微打点一下,便问我孩子叫什么,我告诉他以后,他就这么记入了册,从此这个孩子的大名便叫孙安,想来是吴王殿下也懒得为我这个失宠的夫人所生的女儿费神取名。

      天气慢慢热起来的时候,都督府有好消息传来,孙萱生了个足斤足两的胖小子,取名抗。小吟告诉我这喜讯时,还忍不住说道几句,“没想到陆公子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想出的名那么……那么……”说到一半,又找不着词儿了。我不去理她,但真心为他们高兴,想挑件礼物送去,又怕多此一举,于是作罢。觉得这样就很好,在这个冰冷的时代,有了儿女,各自的人生就圆满了。

      同一个月,却又有不好的消息。小吟养大的女儿陆郁生,她的丈夫张白因受暨艳一案牵连,被处以流刑。流放之地艰苦,张白不久就染了急病,拖了半年后离世了,陆郁生得到消息后,悲痛之余,立誓不再嫁人,守节不移,一心侍奉张白留下的女眷。小吟惋惜地哭道:“郁生这个孩子就是倔强,她才十四岁,又是陆家的女儿,怎么会找不到好人家?和她爹一样,读书读傻了……”她说归说,自己养大的孩子自己知道疼,有好几个夜里,她都未曾合眼,做衣服鞋子,第二天又求人给送到张府……

      悲欢离合,循环往复,太当真了,苦了自己。我尽量抽身,冷眼去看,就当一切是命定,也就容易释然了。

      到了六月里,安安会吐着泡泡发出些声音了,夜里,我常会抱着她坐在院儿里看星星,小丫头眼睛瞪得圆圆地听着我跟她说星星的名字,眼里流动着蓝绿色的光芒。都说女儿像父亲,安安的眼睛和他爹爹的简直如出一辙,只可惜,她的爹爹还未瞧见过她,据说近来府里又纳了些新的姬妾,他更是不记得自己还有这么个女儿了。

      心里惆惆怅怅,又想到了球球,小吟说,袁曦待他视若己出,这我就放心了,总好过我这个无力护她周全的娘亲。小孩儿忘性大,现在该是习惯了吧。

      夜风凉,小吟体贴地送来了外衫,替我罩上。安安已经在我怀中熟睡,小吟陪着我看看星,坐坐聊聊。

      她仰头遥望着星空,看得一阵,竟是拧紧着眉毛不说话了,我问她怎么了,她犹犹豫豫地说:“以前跟着公纪,他老跟我说这些星星的事儿。”

      我笑了笑,陆绩擅于天文地理,占星卜卦,小吟受他的影响,自然懂得比我多。“那你也跟我说道说道。”

      她煞有介事道:“公纪说,这颗荧荧似火的星星叫做荧惑,它的位置飘忽不定,是不祥之星,如今它的位置落在心宿,这就叫做荧惑守心,我也不敢确定到底是不是,若真是,公纪曾说过,会有帝王驾崩,朝局不稳的事发生……”她不安地望着我,“姑娘你说,咱们那位殿下会不会有什么不康健?”

      我失笑,学着她的语气道:“你放心,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那位爷啊,长命百岁得很,怕是咱们都不在了,他还活得好好的呢。”

      她嗔怪道:“你又乱说不吉利的话了,咱们都会活得好好的。”她变了副神色,正经八百地又道:“话说回来,姑娘你也气够了,改明儿向殿下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拖久了,感情就淡了……”

      我淡淡道:“还不是时候。”遂抱了安安起身,往屋内去。

      小吟还在院里坐着,声音却跟了过来,“再等下去,步夫人给殿下找的女人都要排队排到这佛堂跟前了……”

      我怔怔地吹熄了灯,留那一天星斗照着小吟聒噪。

      ***
      七月头上的时候,北方又有惊天消息。自去岁南下再次无功而返后,魏帝曹丕一病不起,年后病势愈加沉重,上月月末,终是药石罔效,驾鹤西归,谥号文皇帝,史称魏文帝。年仅二十三岁的长子曹睿继位,成为魏国的第二位皇帝。

      小吟照例品评一番:“后宫的女人再厉害,没有个儿子,始终都是输家。郭皇后再强悍,到头来还是甄夫人的儿子登了基,当年甄夫人的下场那样凄惨,现在儿子做了皇帝,就算郭皇后成了郭太后,恐怕好日子也不多了。”

      我叹道:“活着的时候不得志,死了以后再大的荣耀又有何用?”

      小吟不失时机道:“所以姑娘你千万不能走甄夫人那条路啊……”

      我觑了她一眼,没响,继续手里的活儿,突然想到了小七薛灵芸,她入魏宫没多久就守了寡,但相比甄宓而言,至少还能善终,很难说是幸或不幸,继而又想起了王琐,闷闷地自语:“帝王终究是薄情的吧……”

      没过几日,小吟听闻又要开战的事,只是这次调了个个儿,轮到东吴北上去攻伐曹魏了。想是曹操曹丕都已不在,吴王殿下见时机已到,也开始蠢蠢欲动。

      我在小院儿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偶尔听听小吟八卦一阵,算是打发时光。闲暇时,屋里人手不够,也会帮着干活,这样的生活气息让我舒适自在。

      那日午后,安安睡得正香,小吟不在,白果刚洗完衣服不知又上哪儿去忙活了,放了衣服在院子里还没晒。我见日头大好,浪费了可惜,也不等白果回来,撸起衣袖就自己动手晾起了衣服。

      放衣服的木盆有点远,我搬不动,只能来来回回一件件拿,而后使劲把衣服甩开拍平了,踮着脚挂上绳索。好在是初秋,衣物不怎么厚重,饶是如此,几件下来,我已气喘吁吁。

      又是一件晾完,这一次,没等我回身,身侧便有一件绞成团的衣物递过来,我一瞧,喘了口气道:“白果,你不把衣裳抖开了,我怎么晾呀?”

      身后果然甩起了衣服,这姑娘力气大,把布上残留着的水溅了我一脖子,我拧眉回头,佯装给她脸色,“你做事就不能小点力吗?一会儿衣裳都给你扯破……”

      最后一个字凝在唇间,再也发不出声。

      吴王殿下威风英挺地站在阳光下,眼波漾漾地转在我身上,“嗯,下次注意点。”

      那已被摊开的衣物邀功似地展现在我眼睛,仔细一打量,竟是自己贴身的亵衣,面上顿时热得发痒,赶忙夺了过来,匆匆扔到了绳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荧惑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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