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第一百零一章 夏居秋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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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武二年，六月，大暑。
腐草化为萤，土润溽暑，大雨时行。
六月的武昌犹似一个大火炉，又燥又热，直把人炙烤得蔫蔫提不起精神，便是午后来了场瓢泼大雨，解得一时烦闷，热辣辣的太阳也很快死灰复燃，热气重生，无孔不入地钻进四肢百骸，叫人透不过气儿来。
我倒还好，身子骨本就寒凉，又是镇日长闲无所事事，坐定下来也仿佛能进入一个微风习习的化境，可吴王殿下气血旺盛，来了我小院儿还偏生不得安稳，无论如何也不肯圈了地自个儿一边凉快，非搅得我同他一般颠倒淋漓方肯罢手，末了还毫不讲理地抱怨武昌热，我这儿更热，硬是让我搬去他的宫殿。
起初觉着树大招风毕竟不好，后来想想这般高温能招些风也不差，况且，一踏进他的清凉殿，眼前绿意盎然，耳边水帘送爽，卧室之内还设有冰墙降温，丝毫不觉盛夏酷暑。至此，就算我再矫情也不能委屈了王爷陪我受苦，更何况，有些事，也不是想静就能静的。
许是因为西边蜀汉在夷陵之后元气大伤，北边曹魏攻吴又折戟而返，再加之烈日炎炎，再雄心勃勃的野心家也免不了暂时偃旗息鼓，天下难得安宁一阵，因而除了固定的例会，孙权有着大把时光陪我悠闲度日，只是，他不再像年少时那样，会拿政事来询问我的意见，除了偶或说一说北边的事儿，戏谑曹丕几句，对于西边，他向来绝口不提。我知道，有些心结，便是解了，绳索上仍不复平整，勒痕还在。
是以我和他之间，无非只剩下一些笙歌醉眠，花前月下的事可做，却也能堕落到乐此不疲。有时会觉得，穿越一遭，无所建树地泯然于后宫之中，实在有所不甘，但时而思及内心已深埋起来的角落，又会有种微妙的平衡牵引着我得过且过，这感觉，一言难尽。
大暑这日，我如常早起在镜前梳妆。入夏以来，由于这个时代的胭脂水粉防水性不甚理想，再宛若新生的梅花不一会儿也会幻化无形，故而令人很难再提起化妆打扮的兴致。搬来清凉殿以后，体感舒爽惬意如春，复又萌生出几分女为悦己者容的心思来。
描眉之后，我的手指在几款不同色彩的唇脂中徘徊不决，深色失之沉闷，浅色又失之轻佻，非深非浅又太过普通……偶一抬头，对上了镜中一双笑意浓烈的眸子，便回了头，瞧见孙权穿着松松垮垮的中单斜倚在床，见我望他，便从从容容地应了一句：“何种颜色，皆国色。”
不知谁说的，女人是用耳朵来恋爱的生物，听了赞美，我面上虽不甚在意，却是内心喜滋滋地转了身，择了个中庸之色，便道：“今日又非休沐，权哥哥怎么如此清闲？”
他沉默了会儿，我停下手中动作，从铜镜里看他，他目光微微一避，只道：“诸葛亮派了个叫邓芝的使臣来求和，东吴休沐一日，以示吴蜀结好。”
我轻轻地“哦”了一声，手上僵了僵。孙权说的是诸葛亮，那必定是刘备已经过逝，刘禅继位，诸葛亮作为理政丞相，为防主少国疑，政权不稳，再次欲与东吴结成同盟。而对于历来擅于在三国间制衡的孙权，用孙刘联盟来震慑曹丕的灭吴之心，少了一个虎视眈眈的对手，多了一个相互支援的盟友，也是喜闻乐见的。
想起他近来时常牢骚着武昌太过燥热，不若建业的暑天舒适，虽以后世观，武昌与建业未必谁热的过谁，但可以看出，他对魏帝曹丕封他的这个“吴王”早已是当得不怎么耐烦。夷陵之战时，他臣服于曹丕，接受魏国的封王，才敢将治所由建业迁至武昌，一心对抗刘备，如今蜀国后患已无，他的“思归”情绪也理所当然地热烈了起来。
或许，他一直等待的，就是这么一个时机。这个时机，在刘备在世时，永远不会出现，因为我知道，以刘备的骄傲，就算输得一败涂地也绝不后退一步，只要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可是……想到我在夷陵刺他的那一剑，以及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道道伤痕，我内心一叹，一切爱恨情仇，都随着他生命的消逝而消散了吧。
或是见我长久不语，孙权起了身，走至我身后，蹲下揽住我的肩，道：“看来香香定是十分钟意这盒唇脂了，拿在手里半天都不愿放开。”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打开手中的唇脂，用细刷转了半圈，而后抹于唇中央，抿嘴晕开，最后看向他，笑道：“你不懂女人对胭脂水粉的爱不释手。”
“哦？”他不以为然的出了一声，双手渐渐上移，托起我的下巴，捧着我的脸，眯了眼道：“女人，大概不懂，但爱不释手，大抵还是懂点的……”
望着他眼中迷离的碧波，我的呼吸仿佛也变得急促起来，为了不在这大清早擦枪走火，我抓了他的手腕扳正自己的脑袋，谁料得下一刻，他就不由分说地吻上我的唇，我本能地挣扎了一下，他出乎意料地没有太过纠缠，一会儿便松了口。我喘着气瞪了他一眼，“刚涂抹好的，又得重来。”
他撑着手坐着，认真地舔了舔唇，笑容依旧，“胭脂水粉也略懂一二，这一盒，味道尚可。”说罢，兀自双臂绕着我身，在梳妆台上取过另一盒色彩清淡的，直接开了盖，用食指沾了些，然后靠近我，轻柔的抹在我的唇上。末了，与我额头相抵，吹着气道：“这一盒，味道更好些。”
他的举动让我有些心痒难耐，唯有轻声埋怨道：“喂！唇脂的好坏不是这样判断的……又不是吃的东西……”
而他，又岂能容我把话说完？我还未抗议完毕，他便坚定不移地继续了他自己的鉴定方式……
殿外，水声潺潺，蝉鸣阵阵，日以继夜，不停地欢唱。
***
黄武二年，九月，寒露
鸿雁来宾，雀攻大水为蛤，菊有黄花。
这一年的夏天虽热，但并不难熬。仔细想来，这段时光，是我穿越异世以来最安稳的日子。我想，如果可以，就待在他的清凉殿里一辈子也不赖，不用瞻前顾后，没有迷惘不安，毫无保留的索取与付出，这样就很好。
可是，人毕竟是闲不住的生物。当我得知孙权在寒露这天要举行一场秋狩时，内心便又蠢蠢欲动，直缠着他也一并带我外出解闷。他应是应了，却只许我待在马车上欣赏风景，于是我便不服道：“我这双手也是挽过大弓，降过烈马的，你如此做岂不是屈才？”
“屈才？”他微微笑道，“倒是说说，香香挽过哪张弓，降过哪匹马了？”
一时心急说了大话，我唯有吐吐舌头道：“勉勉强强……闪电吧。”
他眼中的笑意又加深了一层，“你也知道勉强……”随即一叹，点了下我额头，“当年为了得到闪电，受尽了大哥的责罚，没想到就这么鬼使神差地送给了你。”
“那也是权哥哥惜才，”我谄媚道，“当年权哥哥教我骑射，见我资质高，便将爱马拱手相赠。”
他哈哈大笑，“我可没瞧见什么资质啊。”
我有些泄气，小声咕哝道：“那你为什么要把闪电送给我？”
这一回，他只是轻轻挑了挑眉，并不出声。见把他问住了，我赶忙乘胜追击，“所以……名师出高徒，师父难道不想见识一下，徒儿我多年以后仍是宝刀未老吗？”
他似乎也很怀念那些年我们一起的时光，因此我并没有软磨硬泡太久，便为自己赢得了一匹良马以及在他身旁狩猎的机会。
及至秋狩当日，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至蛇山脚下。在温香春闺浸泡太久，快被靡靡之情消磨了意志，乍见到辽阔无边的天地，烈烈如火的旌旗，士气如虹的将士，心中顿生了几分“男儿何不带吴钩”的豪情，再瞧瞧身边金鞍银镫上的吴王殿下，天幕之下，万人之上，我似乎有些明白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意义。
除了一干文臣武将，一些小辈也在狩猎的队伍中。孙权特意叫了孙绍和周循出来鼓励叮嘱几句，他知晓我对孙策周瑜的情谊，是以也借机让我瞧一下他们的子嗣。孙绍与大哥孙策一般英武不凡，周循的长相也像极了周瑜的清风朗月，只是身子骨看着要羸弱一些。当他们骑着马回转过身的一刻，我恍惚间看到当年如日月般耀眼的英雄人物，不由湿了眼角，轻叹一声：“公瑾伯符天挺秀，可惜……那时的大哥和公瑾哥哥真是当得起江东双璧的美名。”
见我情绪低落，孙权有意逗我开心，脑袋往我这里一凑，像个讨赏的小孩子一般，低声道：“那我呢？”
我噗嗤一笑，“你啊？不过是个跟在他们后头的……毛头小子……”
他佯装正色了起来，“不尊师重道，小心为师回去后罚你。”
我立马求饶，“是是，弟子知错，师父请息怒。”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切换了话题：“绍儿已经婚配，循儿也年岁不小，性格沉稳持重，就是身子弱了些，不过好好调理也无妨，大虎性子躁，安静不下来，待明年就把他嫁去周家收收心，所以今天也让她跟了来，和循儿熟悉一下也好……”
我点点头，因着以往和周瑜小乔亲厚，想到他们另有一子一女，便问：“那胤儿和怡儿呢？”
孙权眉头微皱，语气中带着几分可惜，“本想将小虎许给胤儿，怎知小子心性顽劣难改，倒是怡儿，年岁虽小却知书达理，配与登儿也不算委屈……”
周胤自小就调皮不消停，也是三岁看老，父亲虽已不在，但还有这位吴王殿下看管着，应该也不会跑太偏。看着他满打满算地考虑着周瑜子女和自家子女的婚事，千方百计地想让两家后世子孙血脉相融，不禁感叹他对周瑜的情深意重。
只是我从未见过如此琐碎的他，或者如他所说，以前的我，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他，只如同刺猬一般，将他拒于千里之外。此时此刻，我只觉内心柔软地如水般化开，自己也不知道用了饱含多少柔情蜜意的眼光去望他，只知道他的回望令我有些呼吸困难。
不过很快，一声悠长嘹亮的号角将这般如胶似漆的目光分了开。祭祀仪式已经结束，张世代吴王宣布，狩猎大会正式开始。随着响彻云霄的齐声一“嗨”，年轻人首先按捺不住青春的热血，陆续策马奔出平地，冲入树林。孙登、孙绍、周循等当仁不让，甩开众人一段距离，孙鲁班见状也欲扬马跟上，被孙权派人拦住，只得悻悻退回。
不一会儿，便有骑兵来报战绩，孙权赞赏的点头。骑兵又道：“世子在林中疑似发现一只雄鹿，现时正与孙周两位公子在追踪。”
孙权闻言大喜，直叫了声“好”，然后道：“传令下去，若谁能替孤射中这头鹿，必有重赏！”
我暗忖，古时帝王都爱猎鹿，可见鹿在他们眼中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史记》中就有“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这样的话，尤其如今天下未定，谁都有这“逐鹿中原”的野心之时，况且武昌之地鲜少有鹿出没，孙登的发现，无疑是个好兆头。
张世即刻扩音：“吴王有令，谁能射中林间雄鹿，必有重赏！”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中马上沸腾了起来，陆续有人扬鞭打马。张世目力极佳，实时向孙权报告飞驰入树林的人马，“徐盛老将军，凌统将军，朱然将军，暨艳大人……这是……禀殿下，陆都督也入了树林，看来大家伙儿都想为殿下拔得头筹。”
张世不经意提起的名字使我一怔，转念一想又何其地情理之中，原是自己太健忘罢了。复明以后的双眼本就不再清明，此时望着不远处马蹄踏起的飞扬尘土，只觉心脏猛地一跳。
孙权满意地点头，须臾，又回头望我，问道：“香香以为，谁的胜算更大？”
为了掩饰内心，我尽可能地笑意盈盈道：“权哥哥何不亲自上阵？据说咱们孙郎这双手，也是曾经投过双戟射过老虎的。”
不料我的话又勾起了他的回忆，他目光幽远地道：“那赤兔宝马，也算名满天下的良驹，当时刚被我驯服，骑着它行走于林中，忽有猛虎蹿出，竟被吓得险些将我摔下，想来是年岁已高……闪电之后，竟再也没有与我心意相通的好马了……”
张世听见孙权的感慨，适时接道：“当时随行的一干人早就和那赤兔马儿一样，吓得魂飞魄散，只有殿下胆略过人，果断投戟射虎，才救了咱们的性命啊。”
张世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令到孙权的心情多少有了些愉悦，笑着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如此良辰美景，又有佳人相伴，双手怎敢沾上血腥，况……若我上阵，还有别人的机会吗？”
我撇撇嘴，对他的话不以为然，但又想起他早年确有独自带了猎具去深山狩猎的习惯，只是后来因为大哥孙策孤身遇袭，张昭等一干老臣极力劝谏，才勉强放弃了这项爱好。如今人多势众的狩猎，自然激不起他的兴趣，再者也怕臣下束手束脚，故而乐得作壁上观，也可借此变相的武力值比拼，观察众将士的勇猛度。
聊得一阵，前方忽又马蹄纷沓，一骑快马当先来报：“禀吴王殿下，陆都督射得雄鹿，献与殿下！”
人群中立刻有了“陆都督威武”的连绵呼声。孙权也拊掌而赞：“好个陆伯言！传！”
身下的马儿感受到我身体的僵硬而躁动起来，我不得不勒住缰绳防止它乱动。孙权没有看我，注意力完全在那个为他“逐鹿”的人身上。
“末将陆议拜见吴王。”
我拽紧了缰绳，抿住了嘴唇，刻意不去望他，但当清冷如霜雪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时，我的目光，无法自控地转向了眼前低着头，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的人。
也许是怕我见到血腥，孙权一早命人在外围将那受伤的雄鹿抬走。而为主立功的陆议，此刻呼吸如常，言语淡然，丝毫感受不到作为一场争夺战胜利者的兴奋与喜悦，只是静静地等待孙权的下文。
孙权得了宝贝，却是热络，“伯言非但为东吴屡立奇功，而且身手了得，为孤寻获至宝，孤必得好好奖赏一番。”
陆议并未因为主上的赞誉而热情起来，依旧默默不语，不卑不亢地跪在原地，我不由得有些忐忑。
孙权又道：“伯言说说，想要什么，只要是孤能给的，一律不在话下。”
陆议缓缓抬起了头，这一刻，我明白我是该移开目光的，可头脑迟钝的反应却让我在不经意间撞上他毫无波澜的眼睛，然而无论他的眼神有多平静，我都能感受到它所蕴含的巨大情绪，这种感受使我窒息，唯有瞬目避开，同时胸腔中又充斥着无限的懊悔，责怪自己太擅于遗忘，才令彼此陷在如此境地。
我闭上眼睛想要置身事外，他的话却一字一字传入我的耳中。“议……不敢。”只是三个字，再无其他话。
孙权并不介意，仍旧笑道：“伯言总是这样拘谨，你为东吴效力的心意孤明白，不如这样吧，今日之功先记着，等哪天伯言想起来要什么了，再说也不迟。”
“诺。”同样没有谢恩，也没有欣喜，简短的一个字算是对孙权的回应。
陆议退下后，整个围场的气氛更为热烈，想来是众将士皆愿拼尽全力，欲求主上的召见和嘉奖。
这样的氛围却令我越来越感不适，只觉胃中也随着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声翻腾起来，于是只好辞了孙权，下马让白果和阿吉扶我去后面的营帐休息。孙权走不开，却担心我身体，随即叫了医官去营帐为我诊脉。
营帐离得远，我们又走得慢，约莫着医官已经到了，我们三人还在路上磨叽，不过耳边噪声渐歇，我呼吸也慢慢顺畅下来，于是也顾不得医官也许还在等，便索性慢悠悠地安步当车，在蓝天草地间欣赏起景色来。
快到营帐的时候，才陆续看着一些女眷，而就在这时，眼前晃过一个娇小的身影，留下一长串娇喝：“你们谁也不要跟过来！谁敢跟来，回去我就跟母亲告你们的状！”
“郡主……”被这声音甩下一大截的两个小丫头气喘嘘嘘地在追赶，见到我便认出了我，求助道：“王夫人，帮我们劝劝鲁班郡主吧，殿下不让他骑马去树林，她不听，要一个人偷偷去……”
话音未落，只听见一声长长的马嘶，惹得众人都回头去瞧，我一看，竟是孙鲁班已翻身跃上停在一边的马匹，身背短弓，马鞭扬得很高，看来是铁了心要独自去树林狩猎。
“等我得了父王赏赐，母亲肯定也会高兴，到时也少不了你们的！”说罢，收紧缰绳，狠狠一打马。但这匹马儿明显不是孙鲁班自己的，梗着脖子硬是只在原地踏步，孙鲁班心急，又一鞭子抽下，紧紧的夹住马腹，这一回，那马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奔跑了起来。
望着消失在视线的孙鲁班，小丫头们焦急地看着我，“王夫人，万一郡主出了事可怎么办啊？”
我本无意去理会孙鲁班的事，但依方才的情形和以我对马匹习性的了解，方才那马儿显然很抗拒孙鲁班的驾驭，而她的骑术也未见纯熟，又想到刚刚在高头大马上左摇右晃的娇弱身影，我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恐怕是没行出几步，孙鲁班就要被甩于马下。
果不其然，一会儿过后，便听到隐隐约约从丛林中传出来的呼救声。一来情况危急，二来也是对自己的骑射之术有点信心，我揣了揣怀中的小金弩，不再犹豫，奔向另一匹马，翻身而上，安抚了一下马儿，一夹马腹，调整缰绳就往孙鲁班的方向驰去……
作者有话说
第107章 第一百零一章 夏居秋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