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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第一百章 金枝玉叶 ...

  •   吴黄武二年(魏黄初四年,蜀章武三年),二月。

      惊蛰,桃始华,仓庚鸣,鹰化为鸠。

      黎明前的一声闷雷使得原本就未睡踏实的我彻底惊醒。心跳声如马蹄飒沓,咚咚得撞击耳膜,一声紧挨一声,令我仿佛听见了夜的空洞。身边的人依旧睡得沉实,我借由他规律起伏的呼吸慢慢恢复平静。

      不久,内侍张世照例在屋外唤他起身,朝会时辰已近。我内心不由叹道,昨日酒宴到深夜,今朝还得早起,可谓宵衣旰食。如今天下仍未大定,外敌环伺,便是在短暂的胜利后也得时刻保持清醒,这乱世中的霸道王爷也不好当。

      再思及自身,早些年尚可凭着“先知”的自带技能,对天下大势发表些老神在在的言论,可结果还是弄得自己狼狈不堪,更遑论现如今,志在千里者已矣,殊死一搏者将逝,三国已然过了我所熟知的风云际会的岁月,虽战争仍在持续,却是谁也撼动不了谁的根基。吴蜀魏争霸的野心势必转向自家的内政治理,毕竟,三足鼎立的局面建立在各足稳定的基础上,而往往,导致自身轰然崩塌的,不是对手,而是自己。

      思绪一下子飞得很远,我回过了神,那样遥远的日子以我在人世间的寿命定是瞧不见的,身边熟睡的人亦然。我摇头笑笑,若是他知晓一切终是徒劳,可会丢弃了一些执着,每日多睡得一阵,多陪得我一阵?旋即又被自己自私的念头蠢笑,人这一世,终究是要归尘归土的,什么又不是徒劳?

      但又或许,对现时的境况少了些预知,一直以来的束缚感也就跟着少了些,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胡思乱想间,门外的张世见屋内没有动静,略提了嗓门,又唤了一声“殿下”。我见孙权没有反应,想是昨夜醉酒之故,怕他醒了之后难受,忙起了身叫当值的阿吉准备醒酒汤,然后轻轻摇动孙权的手臂,把他叫醒。

      以他的警觉性即便是睡得不省人事,把他叫起也非难事,等阿吉备好了醒酒汤,他已经揉着太阳穴试图从床上坐起了。我忙接过汤碗,递到他跟前,责怪道:“都说自己胃不好了,喝起来还没个节制,现在不舒服了吧?”

      他老实接过碗,却不饮,抬眼望我,说起话来还是昨夜那不正经的套路:“香香可是在心疼我?”

      我脸皮薄,又念及阿吉侍候在侧,没心思同他打情骂俏,只瞪了他一眼,道:“不老实喝药小心一会儿在朝堂上撑不住。”

      他的神色显得有些扫兴,抬起汤碗,咕噜咕噜一口饮尽,又把碗还给我,笑嘻嘻道:“是是,谨遵夫人教诲。”

      被他这么一说,反倒是变得我有点啰嗦了,便不接他话,怏怏的下了床罩了件外衣,回头见他仍坐着丝毫未动,眼珠却直围着我打转,只好无奈的去挽他胳膊,连哄带骗拖他下床,“臣妾伺候吴王殿下更衣。”

      谁料他借势骤然起身站直,趁着我重心不稳的当儿一把搂我入怀,沾着醒酒汤的湿漉漉的唇贴在我的耳畔道:“叫权哥哥,嗯?”

      我无语的白眼,这称呼梗他还真是百玩不厌。不得不抱紧他的身体稳住重心,往旁边一看,阿吉正双颊绯红的掩着嘴偷笑。我面上也热了热,论耍无赖我远远比之不及,只好赶紧顺毛,“权哥哥,张世在外面等很久了。”

      他这才恋恋不舍的松开了手,望着我的目光仍是缱绻,说出的话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香香若是小巧些就好了……”

      昨夜还在埋怨我瘦的缺乏手感,今晨又嫌我不够轻巧,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还真是诚不欺我。

      而后的一句话又让我开始怀疑阿吉的醒酒汤是否偷工减料了。“就可以揣着兜着,去哪带哪了……”

      我扶额,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吃不了兜着走”么?心里想着若是给哪个秉笔直书的史官听了去,我可真要担上什么红颜祸水的骂名了,于是唯有嗤之以鼻,没好气儿的回他:“反正权哥哥手工活儿了得,自己做个小巧的呗……”

      话一出口,总觉着哪里不对,反观他,自个儿从阿吉手上提过朝服利索的穿上,笑得泰然自若:“好,不如明日一起做,一人一个,以解……彼此的相思之苦,如何?”

      我拿着他腰封的手一抖,面上不好拂了他的兴致,心里却忍不住嘀咕:我可不是什么手办控哪……

      黄武二年,三月。

      谷雨,萍始生,鸣鸠拂其羽,戴胜将于桑。

      天气已经回暖,吴王府春光大好。虽说谷雨,却是一个大晴天。我坐在镜前,让阿吉在我前额微凸的伤疤处画出梅花的形状。

      一个月前,有位赵姬忽然来访,我有些诧异,除了孙权外,只有步榕步夫人偶尔会差人来为我添置些物品,小院儿几乎没什么客人,我也乐得清静自娱,又想到孙萱的话,一时之间不知道这位才女赵红叶所为何来。

      入屋之后,她便款款向我欠身行礼,态度端方,举止从容。我一时不习惯,略觉尴尬,扶起了她细弱的胳膊,忙让丫头们上茶。

      入座后,我瞧清了她的模样,因着妆容清淡素雅,乍看之下并不十分惊艳,但细细看来,眉眼精致,鼻唇细巧,相当耐看,不禁暗叹孙权的艳福不浅。

      我和赵红叶的谈话很投机,正如孙萱所言,她熟知天下地形,地理知识丰富,而我去过不少山川河流,也算有些经验,于是,她的理论知识与我的实践经验一结合,一聊便是一下午。

      最后临走时,她才无意间提起,由于时常绘制地图,对丹青颇有心得,见我额上之伤状似枝头梅,不若让她一试,看看能不能画成一朵梅花。

      我虽从未把我的伤疤同梅花做过丝毫联想,但她的话无疑让我心动,刚想让白果去取来胭脂,赵红叶却从随行丫头手中拿出工具。我这才明白,她是有备而来,为了减轻我的不自在,才与我闲话一阵作为铺垫,而从以赵红叶低调的为人处世看来,这一切应该是孙权安排的,他知我介意这道疤。

      我并不揭穿,任由她的妙笔在我的眉眼之上描绘出一朵栩栩如生的梅,揽镜一照,一树寒梅白玉条,衬得肌肤透如霜雪,确实为自己增色了不少。至此之后,我便让心细聪慧的阿吉学会了赵红叶的技巧。阿吉刚开始时尚有些粗糙生涩,几次下来,倒也能掌握精髓。

      孙权见了我额头这番景象,也没多在意,只淡淡说了句:“原以为园中的梅花已尽数凋零,十分可惜,却不想来了你这边……”

      话虽说得稀松平常,但不知怎的,就传了出去,以致近些日子,都能见着小丫鬟们也竞相在光洁的额上贴上花钿,不知是想吸引谁的目光。我感叹,这一世活了半生,没想到也能引领一次时尚,却时而又想,原觉得自己该放下的已放下,终究还是舍不得这副皮囊,看来自己在乎的远比想象中的要多。

      “夫人,袁夫人的生辰贺礼已经备好。”欢儿的声音拉回了我已经飘远的思绪,这才发现,阿吉的花钿早已画完,白果正一脸兴奋的盯着我瞧。

      今日是袁夫人袁曦的生辰,由于和谁都不算太熟,我原本没有贺寿的打算,但因了知道袁曦是袁术的嫡女,便总会想起一位朋友的故人,不知是否能从袁曦处打探出一二,是以才让欢儿准备了一串颇符合她清冷气质的象牙颈链,想趁早亲自送了去,也可避开其他夫人,与她说得几句。

      念着这些丫头中,白果最是坐不住,便让她随我一起去给袁夫人贺寿。谁知一到袁曦住处,就被告知步夫人、谢姬、赵姬全在里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再抬眼一看,日头正烈,我这哪里是赶早?不由自嘲,最近夜里不睡白日不醒,明明已是日上三竿,还是困思懵懂,看来得调整作息了。

      虽然不大能应付姐姐妹妹欢聚一堂的场面,但既来之则安之。在丫头的引路下,我和白果穿过前院,走入会客厅。院子里种了些艳红的牡丹花,十分惹眼,却不怎么符合袁曦留给我的印象。

      厅中早已摆开,寿星袁曦主座,步榕陪伴在侧,再依次是赵红叶在左,谢瑛在右。以日常见面的方式招呼过以后,我没太犹豫,自然而然地坐到了较为熟悉的赵红叶身边,让白果送上了礼物。

      一时之间,因为我的到来,屋内安静了下来,我有责任调节一下气氛,便问道:“姐姐们在聊些什么?”

      谢瑛反应最快,媚眼一转,就接过了话茬,“这女人聚在一起,当然是聊男人了。”

      我皱皱眉,端起侍女新添的茶,喝了一口。谢瑛见没人搭话,继续道:“吴王府里头,也就这么一个男人,所以……不聊至尊还能聊谁?”

      我抬眼瞧了瞧她,不料与她视线撞到了一起,才发现,她的前额竟也贴上了梅花花钿,粗看之下,与我额头画的有八九分相似,想来平时为了争宠也是费了不少苦心。见我看向她,目光一闪,又道:“我们在说,今儿是袁姐姐的生辰,至尊贺礼已送到,不知人会不会亲自前来……”

      “瑛儿!”话未说完,没料到竟招来步榕的呵斥,“至尊忙于国事军务,日理万机,他的行踪岂是我们这些后宫妇人所能议论和揣测的?”

      被步榕一说,谢瑛愣着不出声了。我感受到步榕的目光望向了我,也没去回望,兀自又饮了碗茶,想起前一次步榕生辰,她和孙权的女儿孙鲁班来我小院儿闹过一番,这事儿,她应该不会忘记。

      场面略显得的尴尬,却是袁曦懒懒的打破了僵局,“他是不会来的,多少年了也没有来过,你们不是不知道。”语气中,没有一丝备受冷落的惆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并无所谓的平和态度,这令我对她的故事有点好奇。

      步榕礼节性劝道:“妹妹还年轻貌美,总不能对生活没了盼头,至尊不是寡情薄幸之人,总会想到妹妹的。”

      袁曦耸肩一笑,算是回应。健谈的谢瑛又把话拦了去,“何止不是寡情薄幸,简直是情深意长,王夫人,你说是与不是?”

      我懒得理她,她再一次把矛头指向了我,故意压低声音道:“王夫人可有什么好手段好方法,也不能独自占了,教教大家,也让姐妹们都沾沾雨露。”随后,还捎上了赵红叶,“红叶姐姐,你也真是偏心,只给王夫人化好看的妆容,难怪至尊只去她那儿了。”

      赵红叶性情温和,微微一笑道:“倒是我疏忽了,那日与王夫人相谈甚欢,也是一时兴起,如果瑛妹妹喜欢,改日也为妹妹画一个。”

      步榕却道:“红叶姐姐要为至尊绘制山川地形图,又要照顾虑儿,哪来的闲功夫陪你胡闹。”

      谢瑛噘着嘴道:“红叶姐姐神笔一挥,这梅花花钿便在府里和民间流行了起来,现在武昌的妇人们都管这叫做‘王妃妆’,”说罢摸了摸额,“这叫人怎能不心驰神往呢?”

      步榕一怔,随即恢复了神态,对谢瑛道:“瑛儿进了王府,就要自持身份,岂能像民间妇人一般乱嚼舌根,这吴王府,何时有过王妃了?怕是传到至尊耳朵里,他也要不高兴的吧。”

      听了步榕的教训,谢瑛耷拉下了脑袋,“步姐姐说的是,瑛儿知道了。”

      顿了片刻,步榕把手交给丫鬟,优雅地起了身,“聊了大半个时辰,突然觉得有些疲乏,近来身子不好,大虎小虎又闹腾……姐妹们慢慢聊着,瑛儿,陪我回去吧。”

      袁曦,赵红叶和我起身相送,望着步榕和谢瑛婀娜的背影,回想着方才的对话,每一句似乎都是围绕着我,而我却无话可说,看来自己的情商实在不适应后宫生活,又想到孙权处理政务旦暮无休,更觉得这些口舌之争毫无意义了。如是想着,我也明白了些,那些喜欢散播闲言碎语的,大体都是因为——太闲。

      重新入座以后,赵红叶又与我闲谈了几句,见我没有去意,她以要为孙虑准备午食为由,起身告辞,袁曦没挽留,一时间,偌大的厅堂内只剩我与她四目相对。

      她也不客套,直来直往道:“王夫人这是……有话要对我说?”

      我不知贸贸然勾起她的回忆是否不妥,迟迟不知如何开口,她见我如此,自嘲一笑,“袁曦是这吴王府里的闲人一枚,想来也没什么事能帮到夫人。”

      听她没有“姐姐妹妹”的称呼我,我反倒感觉有些亲切,故而也不再顾忌,直言不讳道:“我想向夫人打听一个人的下落。”

      “哦?”她看起来有些意外,随即又明白过来,“如果是汝南那些旧事,我也忘得差不多了,不一定能帮到你……”

      我心中赞叹袁曦的聪慧,仅是三言两语,便知我来意,同时又想,她对汝南之事如此敏感,正也因为无法忘怀吧,于是继续我的问题:“夫人可知公孙皖宁?”

      袁曦闻言一愣,半天才道:“你竟识得皖宁嫂嫂?”

      知是问对了人,我心下定了定,“公孙姑娘是我一位朋友的故交,我并不认识。这位朋友找了公孙姑娘二十年,仍没找到她的下落……”

      袁曦出神了好久,慢慢地,淡然的眸子中浮起了一层水雾,清冷的面容罩上了一层哀戚,“皖宁嫂嫂,你听见了么?你也是有人在乎的……若你在天有灵的话,也会安息了吧。”

      我颤着声道:“她……她真的已经……已经不在了吗?”本就预料到的结果突然在我面前揭开,我一时间不能接受。

      “呵呵……”袁曦笑了起来,声音中带着无限的苦楚,“那个时候,袁家活下来的人,又有几个?”

      没想到她会提起自己家破人亡的惨剧,我有些无措,说了声抱歉,却不知怎么安慰。

      袁曦没有在意到我,望着窗外,用一种平静但又蕴藏巨大哀伤的口吻道:“爹爹失势以后,想要去投奔堂兄袁谭,遭到刘备的阻截,被困在寿春,库存的粮食很快就被吃尽,爹爹也呕血而亡……皖宁嫂嫂……也是可怜人,她从辽西远嫁而来,路上感染了恶疾,留了病根,身子一向不好,与二哥感情也淡。困在寿春后不久,她便走了,临走前,她说她会化作天上的云,守候在那个人的身边……”

      想起赵云在荆州和我说的话,我眼泪夺眶而出,也许他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结局,只是固执地以为,只要他在找,她就还在。

      “你知道吗?”袁曦看向我,眼中带着讽世的笑,“人在饥饿中是何等的丧心病狂!我的二哥,饿得早已失去了理智,在嫂嫂死后,竟想割下她的肉来吃,我死命的护着,他又挥剑砍向我……”

      窗外的牡丹红得耀眼,疾风一阵,如同血光在我眼前一闪,“啊?”我低呼了一声,“你没事吧?”

      忽又觉得自己问得有点多余,只好低头笑笑,又看向那几朵鲜红的花儿。谷雨过后,正是牡丹最为灿烂绽放的季节,美得很肆意,因而也有人叫它谷雨花。

      袁曦没有介意,继续道:“幸而有人为我挡住了那一剑,把最后的粮食给了我,我才活了下来。”

      我听出了她语气的转变,侧脸看她,她脸上浓郁的哀愁中竟有股化不开的温柔。我怕一个不小心,又触及她的伤心往事,便闭口不语,默默地等待她接下来的话语。

      她续续道:“那么多人……袁家那么多人,最后只剩下我……和当时不在寿春的大哥袁曜。后来,讨逆将军的人马破城,吴夫人收留了我们,再后来,我就嫁给了吴王。”

      她话锋一转,说起了孙权,我心头蓦地一跳,不知她有何用意。

      “刚开始,他也会不定期来我这,后来,在得知我一直服用避子药之后,也就不来了,”她一笑,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是个会把利益最大化的人,不想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不过……他也是个奇怪的人,并没有因此把我打入冷宫,依然待我如常。”

      袁曦陡转直下的话语令我始料不及,“这……又是何苦?”转而一想,心中似乎了然,“为了……那个让你活下来的人吗?”

      “算是吧,”她也不否认,“乱世之中,生死无常,我也不想……再有什么牵累……”

      她的话,轻描淡写,却勾勒出一幅最黑暗惨烈的画卷。生存的绝望,人性的泯灭,血缘相残,亲人相食……她父亲袁术曾经也是有胆色称帝的一方豪强,曾经公主般的生活转眼一落千丈,继而寄人篱下,这种种我虽不能体会,但也经历过华容道魏军之间的相互践踏,夷陵树林里蜀军对我的疯狂击杀,在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有点懂她。

      而她却道:“呵呵,王夫人,我今日与你说了那么多,无非只想证明一件事,我在吴王府只是个闲人,任何事情都与我不相干。”

      我望着她仍然迷蒙的眼睛摇了摇头,“不是的,今天的话,袁夫人情真意切,应是句句出于内心。”

      她瞥了我一眼,吐了一口气,“随你怎么想。”一顿,又道,“王夫人,你已经得到了你要的答案,我这儿也不便留客。”

      我也叹了叹,再次望了望园中的牡丹,起身离去。

      据说,牡丹花生性高傲,从不低头,便是在凋零的时候,也是整棵落下,干脆而决绝地,坠入尘埃。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6章 第一百章 金枝玉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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