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灭灭》汤难

22、崩溃

　　我其实是不喜欢朵拉的。奶奶的死亡、何妍的流离、唐的悲戚或多或少都跟这个女人有着直接或者间接的关系，可以说我从小到大缺失亲情的情况完全是她一手造成的。
　　不过她的一生确也凄婉。所有她极力想挽留的东西她统统都失去了，父母的亲情、周亦的友情、唐的爱情……最后只剩了她自己一个人，孑然而立于尘世。斩不断过往，逃不开红尘。而造成她这如此扭曲性格的又是她那一双渎职得极为彻底的父母。
　　错误的爱情结束了上一代人的青春与生命，却依然将阴影留在了下一代人的命运上。
　　朵拉的痛苦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却也仅止于知道。世上没有什么是必然存在的，感情也好，伤害也罢。在爱情的赌桌上，命运可以翻覆折转地玩弄人心。错了就是错了，过了就是了。欺骗也罢，痛苦也罢。如果连痛都经受不住，输了也怨不得别人。
　　我虽然不喜欢朵拉，但也不怨恨她。爱情本身就是令人发狂的鸩毒，以爱为名义的伤害总带着决绝的凄凉味道，教人不忍注目苛责。
　　属于朵拉、唐、周亦与何妍那个年代的故事早就被时间覆上了鲜艳的青苔，只偶然于不经意间擦破那层脆弱柔软致密的掩藏才可以窥见那属于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纠纠缠缠的一角冰山。
　　时间历来对谁都是公平的。既然它曾经在朵拉心上挖开过极大的口子，那么也必然为那伤口敷上过伤药。而今那把曾经染过无数人鲜血的尖刀深深插进了刘洁的心里——
　　刘洁的母亲死了。
　　这座城市每天都有人死——犯了众怒的小混混被愤怒的众混混打到瞳孔涣散。吸毒成性的瘾君子吸粉过量倒在墙角抽搐得像狗一样，到最后一动不动了。医院手术台，上去就没再下来的病人被永久地盖上了白色的布幔，从脚跟一直遮到头顶。交通事故的受害者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死神勾去了生魂……
　　生命的消逝总是悄无声息，除了尸体，再无其他。
　　但是刘洁的母亲是不同的。她活着时候能为刘洁带来了不幸，而今她死了，也能够给刘洁带来新的灾难。
　　原本已经被时间覆上一层薄薄灰尘不再那么被人关注的旧闻又一次被炒得火热，那热度甚至大大超过了从前。随便两个人从走廊经过——
　　“那个妓女的妈妈死了！”
　　“哎呀……那她会不会也有病呢？”
　　“什么病？”
　　“艾滋病啊、梅毒啊……哎呀！反正随便什么脏病啦！”
　　“真恶心……她肯定也有那种病啦！我们离她远点。”
　　“……”
　　刘洁的脸色在这些苛薄的言辞中变得越来越苍白。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惨白无比。颤抖，从手指到手臂到肩膀到背脊最后蔓延至全身。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对我都要这么苛刻？我做错了什么以至于招来他们这么深的怨恨？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我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们还能这么毫无愧色地讽刺、侮辱……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刘洁的声音很轻，声音里的悲恸是让人揪心的绝望。
　　刘洁的双腿已经无法支撑起她身体的重量，她完全倒在了我身上，搂着我的脖子，我紧紧地抱着她。
　　“刘洁，不怕。他们都是些自私恶心低劣的爬虫，我们不理他们好不好……我们无视他们好不好……”我一遍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话语，轻轻地拍着她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背部，她的肩胛骨因为手臂抱着我的脖子而突起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程度。
　　她颤抖着，一度到了窒息的地步。我紧紧地抱着她，她的骨头硌得我肉疼。
　　四个月前，她刚转过来的时候还是那么温婉、神秘、清和、朝气蓬勃的女孩子。重新开学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流言蜚语就让这个女生变得如同骷髅一般瘦弱，如幽灵一般飘忽。这种变化迅疾到了让人心碎的地步，可是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的人，对她如此恶劣，恶劣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很久很久以后，刘洁那剧烈得不似常人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我想，如果我刚刚不在她身边，那么她是否会在这种极度的负面情绪中因窒息而死去？又或者在这庞大无望的负面情绪中因发狂而疯掉？
　　刘洁眼底的迷茫与绝望已经渐渐收起，森然可怖的负面情绪在她脸上已经看不见了痕迹，她的脸上换上了平常的麻木与淡然，“谢谢你了，何言。”
　　“我们是朋友。”
　　“嗯。”
　　刘洁走了，走在我前面。她被人恶毒攻击的时候自然也牵连到了身边的人——高子川、袁园、沈曜自然还有我。自从袁园与我们脱离之后，那些恶毒的攻击就降临在了我身上。
　　“何言跟刘洁是拉拉”已经是被他们说烂了的话。“同性恋”、“双性恋”“三角、四角恋关系”……高子川、刘洁、何言、沈曜四个人的关系被他们说得错综复杂，比电视剧还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当然其中侮辱性言语也是如下雨一般布满了整个故事的起起伏伏。
　　刘洁为了维护我，一个人走在了前面。那条走廊通往教室，那又将是另外一个地狱。无数好奇、猜测、白眼、嫌恶、讽刺、唾弃在她身上开出了凛冽的花。
　　那些花是嗜血、有重量的。它们的根须饮着甘醇甜美的鲜血，它们的重量压弯了纤细柔软的腰身。瘦到突出的脊梁骨在校服的覆盖下仍旧骨节分明，一清二楚。瘆人的鲜血从喉咙喷出，从脚跟渗出。
　　那些花开得极为娇艳，颜色艳丽多彩，香味弥久不散。它们踩在刘洁的肩膀上，迎着风向着太阳开得极其欢愉，好像幸福就在眼前。
　　谁又看见了刘洁一路走来洒在路面上殷红的鲜血？被风干的黑色痕迹斑驳成了石头上永恒的风景，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