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何妍 ...

  •   我叫何言。
      我有一个母亲,五岁之前我一直跟她一起,住在一栋常年阴暗的房子里。

      那栋房子一楼的水泥地上长满了鲜艳的苔藓,经常有人滑倒,在地上划出长长的印子,肮脏不堪。

      第一个在苔藓上滑倒的人留下的痕迹让我想到被割了一道伤的女人脸。后来,滑倒的人多了,那个女人就被毁容。

      这里没有专门的洗菜间,所有人都把洗菜洗脚洗拖把的脏水往外面泼。那水从大门口向外流出像行行清泪,瞬间便布满了那张被毁容的女人脸。

      冬冷夏热,我和何妍住在这栋破旧出租屋的顶楼。这里的隔音效果很差,我总是听到一些房客的抱怨声,他们抱怨房间里老鼠蟑螂来来去去比人还嚣张,抱怨超市里的蔬菜不新鲜还那么贵,抱怨别人花两块钱买张彩票就中了五百万,而自己就算买了五百万也中不了两块钱。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抬头仰望天空的必要。我并不向往自由,我也不需要自由。
      这一栋楼除了大门以外,所有的外墙上都长满了爬山虎,就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吞没了这栋三层楼的房子。我不敢打开窗户,尤其是在晚上。这里格外阴暗,一入夜便寂静得可怕。我害怕当我打开窗户之后就会有一双毛茸茸的大手伸进来,像隔壁家男人跟女人在夜间讲的鬼故事里的情节一样,把我拖出去,陷入深沉的夜色里,再爬不出来。
      这栋房子,或者是说在这栋房子所以在的老旧小巷,已经被人遗忘,被城市遗失,被世界遗弃。

      而我在这栋被永久忘弃绿色的嘴巴里长到五岁。我的时间很多,而我的娱乐很少,生活就是空虚,而空虚也能够填补时间的空白。
      最多的时候,我只是呆呆坐在墙角看那满墙的银色耳环,它们有长长的坠坠和穗穗,有圆的扁的环环,有各种形状的蝴蝶,有奇奇怪怪的抽象线条。
      它们都精致漂亮,它们像标本静静地贴在墙壁上,闪烁着自己冰冷的内涵。
      很少时间,我会在楼梯深处向大门张望,我并不想看天空蓝蓝白白的空旷颜色,我只想看看又有多少人摔倒在了苔藓制造的小陷阱里。我只想看看那些摔倒了无数次人的懊恼神情,我只想看看别人的苦难与不幸,我只想看看那些柔弱的苔藓被坚硬的鞋底碾成泥土尘埃,翻出泥巴色的内脏。
      更少的时候,我会跑出这栋绿色的大嘴巴看别人搬家。
      这巷子了的都是穷人,攒够了钱的人买了房子搬出去,留下来的都是穷人或者是穷凶极恶的人。
      这让我想起了我长大之后看到过的一句话“要把穷人和穷凶极恶的人分开有些困难,很多穷人因为穷而变得穷凶极恶。人们总抱怨‘为富不仁’,其实穷人也不仁,只是很多时候他们没有不仁的机会而已”。
      这里的穷人身体里穷凶极恶的细胞时时刻刻在叫嚣着,可是相对的,胆子却在贫穷中渐渐消殒,除了真正残暴的穷人蜕变为穷凶极恶,这里大部分都是穷人,他们也只是穷人。
      我在这个小巷子里面无表情地看过各种各样的人。有真正的穷人和真正穷凶极恶的人,有瘦的像具干尸的瘾君子——眼窝深陷,嘴唇苍白,浑身颤抖,忘记了吃饭喝水也绝不忘记向手臂注射浑浊的液体,有裸着上身暴露出狰狞纹身耀武扬威的在各个商店发廊里收保护费的小混混,有肌肤松弛妆容可怖的倚在闪着红色灯光的发廊的小姐,有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样样都会的人,但是这里没有乞丐,也许是因为乞丐都比这里的穷人富裕,也许是因为乞丐在这里什么也讨不到除了打。
      蓝色的卡车拖着一堆破旧古旧的家具在这条老旧小巷上飞快驶离,逃命一般,扬起的漫天灰尘掩盖不了副驾驶座上中年女人欢欣的笑容。一拐弯,蓝色的卡车便没了踪影。
      在这个老旧小巷里,攒够了钱的人走了,更多的穷人涌进来。
      我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他们走了,我也不该再继续留下。
      在那时候,我只认识一个人,就是那个叫做何妍的女人,她是我母亲。她给我取名字叫何言,在我的记忆中她从来不抱我,她只会在喝醉或者没喝醉的深夜胡乱地亲吻我的脸颊直到我因为疼痛而扭开脸,她总是在黑夜里不停地呓语着“何言何言何言何言……秘密,何须言说……”
      她总是买昂贵或者廉价但是都特别漂亮的耳环,她从来不戴它们,她只把它们挂在墙上。
      因为房子昏暗的缘故,那盏苍白的日光灯长年开着,使得整个房间呈现出不正常的沉重冷寂氛围。何妍挂耳环到墙上去的时候灯光总是把她的脸照得清清楚楚,还有她那虔诚得庄重的神情,像是在面对着神,完成一个隆重华贵的仪式,跟这个破旧阴暗的绿色大嘴巴,对比鲜明。
      我曾经听到过一个住在二楼的陌生女人问过何妍说:“小姑娘是谁的孩子?”尾音上扬,言语中透露出迫切想要知道的音调。那种音调很特别,尖尖的,细细的,像探头探脑的贼,被我抓到。
      我偷偷趴在楼梯锈迹斑斑的低矮栏杆上,看到何妍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修长手指掩住嘴巴放声狂笑,尖着嗓子反问“你不觉得她跟你老公长得很像吗?”然后步履妖娆地走上楼,留给那个陌生女人一身尴尬与愤怒。
      我听到那个女人低低的声音喋喋不休地骂着“骚货”“贱人”“狐媚子”之类的词汇,再是很响亮摔门的声音,天花板上残损的石膏簌簌掉落,像要地震一样。
      当天晚上我听到了自出生以来最多的声音。
      骂人的声音,摔东西的声音,跺脚的声音,拳头打在肉上的声音,头撞在桌子上的声音和女人尖锐的哭喊声音。
      还有苔藓植物迅速生长的声音,它们在这争吵声中长得格外迅猛。风吹起爬山虎与外墙摩擦的声音,它们在这争吵交响乐中疯狂地舞动着身体,或者它们想借此挣脱这栋绿色大嘴巴的束缚。还有老鼠磨牙的声音,蟑螂吃东西的声音,只有在人们争吵时,它们才敢如此嚣张如此肆无忌惮……
      不要指望劝架声的出现,争吵只是两个的戏码,没有第三个人涉足的余地,也没有观众想跻身这一戏幕,当一个万人嫌恶的小丑。
      君子之交尚且淡如水,更何况于这样一群拼尽全部力气却仍旧只能游离于社会最底层的人呢?
      人情历来都是似纸般薄。陌生人不需要言语的问候,过客不需要眼神的交流,这里比邻而居的人更是不需要关心。
      在这里,一句关心比不上一条xxx超市鸡蛋打特价的消息,比不上从卖菜小贩那里占到一两毛钱的小便宜,比不上路边被人遗失的一枚一角钱硬币。
      谣言蔓延是过境的冷风,侵袭的速度在任何地方永远迅速异常,更何况是在这栋小小的房子里?“三楼那个阴沉的小姑娘是一楼xxx的私生女”这种言论不消十分钟就可以传遍整栋楼。不过我不在乎,何妍不在乎,于是,没有人在乎。
      六、七、八这三个月是何妍笑得最多的日子,因为只有这三个月这座城市旅游的人才最多。
      她跟那些长相、身高、年龄、性格、外貌各不相同却同样很有钱的男人在一起。男人们给她漂亮昂贵的时装和首饰,让她坐最高级的轿车,让她住最豪华的酒店。
      她仍旧不停地往墙上挂耳环,她在夜里轻吻我的时候我看着她迷蒙陌生的眼睛,闻到她身上的香水散发着陌生的味道,它漂洋过海,倒在何妍身上,被我吸进身体。
      何妍总是能够在这三个月从不同的男人身上搜刮出足够我们用一年的钱,然后九月就到了。
      她就又开始了新一轮的等待。
      有一天晚上,她喝多了酒,一个人在房间里乱讲话,我坐在地上看着她。
      我看见她一个人在黑暗里跳tango,她骄傲地扬着脖子,面容扭曲,疯狂地旋转。
      晕眩,我闭上眼睛。
      第二天,人们在楼梯上发现了何妍的尸体。
      她穿着范思哲的套装,戴着卡地亚的的首饰,洒着迪奥的香水,却踩着一双断了根的银色廉价凉鞋。
      一大滩干涸的血液在她身体下面盛开出巨大妖娆的罂粟,那么纯洁,还有何妍干净的睡颜。
      我在她身边坐下,蜷缩着身体,把头深深埋进膝盖。何妍死了,被这张巨大的嘴巴吞没。
      我静静坐在那里,我紧紧挨着何妍冰冷的身体,我背靠着墙壁,我沉沉地睡去。
      夜很深,楼道里没有灯,这栋绿色的房子彻底演变为一座巨大的绿色坟墓,所有东西都是何妍的陪葬品,包括人。
      从那之后,我的睡眠沉重得像是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我要逃离这个世界,可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学会死亡,于是身体的本能提我选择了最沉重的睡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