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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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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顾我这一生,似乎从没有过一次彻头彻尾的快乐。
我懂得知足,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所以,在这个天地间我顶顶在乎欢喜的人一身是血的提着冷剑倒在我面前时,望着他愈加漆黑如墨深沉似渊的眼眸,我也只是矮下身慢慢搂起他,将脸缓缓埋在那人依然温润如玉的颈窝,然后,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悲吟。
“师父......”
我通红了一双眼紧紧搂着他一动不动,三月又三月、三年又三年。周身的仙障隔绝了六界。我怎么肯、怎么肯,就这样的将师父的神体交给外头的这些人?
我怎么肯,怎么肯。
他死了,他死了啊。
我缓缓闭上双眼。
泪难以开口之心。
一日,我做了个梦。
梦里我终于回到了过去,而那已经深埋在心底的记忆一如浮云掠过我眼前。
无奈的、惊喜的、痛心的、高兴的、难过的,都生生打上了活气,就像真的一般。
我感觉自己颇圆满。
真的,我很欢喜。
那一天,东垄上远远近近的桃花开了,仿佛约好了似的,一大团一大团的艳红色烟霞招摇着在山头迎风摇摆,红色的波浪间不时飘落下几抹落红,衬着青的山,绿的水,分明眼底的动人颜色。
我嘴里咬了根狗尾巴草,眯着眼打量了打量天空。日头正盛,却因为这满山满谷的缤纷桃林而显得凉意不少。天色是分外的郁蓝,与远在天边飘浮着的几垒浮云交相辉映,让人不得不夸口称赞一句好天气。卯日星君现下露的这一手倒是蛮好,我想。
灼灼桃林,流水潺潺。行深至花影缭绕处还隐约可见几十丈外远的一间格外简陋的小茅屋。茅屋上嵌了个矮小的木门。此时,那扇木门正微微露出一条缝隙,敞着点光,而透过打开了的窗棂可以望见靠墙床榻上躺着一个人。长长的泼墨般秀丽的青丝显得凌乱的铺在被褥和床榻之间,我一边直勾勾的瞧着一边又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
伸手搭上一根颇为粗壮的树干,我用力翻身一跃便已坐了个结实。抬眼四处望望,将手随意置在眉下作了个凉棚子,东垄的景色便尽收眼底。
桃花落到身上,我弯身整了整衣摆,左右无事,我支了颔盯着前方有些无聊的发呆。
耳边流水溅溅,日光穿过云层透过层叠繁密的枝叶洒下来,照得人浑身懒洋洋的不想动弹。舒展开双臂半身侧倚在树干上,寻了个惬意的姿势,我躺的很舒心。
我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
醒来时已近正午时分,我稳了稳哆哆嗦嗦摇摆不定的身形,抱着肚子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将将反映过来的确是到了午时。
脚尖一点人已站在了稳稳的地面。拨开枝叶,我急速穿过桃林,突然眼前一亮,天地终于开阔。
止步,我微微喘息。
沿着撒上鹅卵石子儿的小径踱去,只见茅屋前原本空空的院子里已放置了张桌几,一个穿着宽带长袍的素衣男子正微阖着双目入定了一般坐靠在右侧的一把涂了红漆的梨花木椅上,而他的面前,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小菜,旁边还有一碗仍冒着热气的白米饭。
目光自然被桌案上的东西所吸引。
打了个饱嗝,我有些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知趣讨好地凑身上去,赔笑道:“师父,您什么时候起来的?徒儿怎的不知道。”
男子纹风不动,只悠悠看了我一眼,抬手扇扇示意我过来。苦了一张脸,一双眼生的极好的绿衣女童磨磨蹭蹭的走到男子身边,便是眼一横心一闭。她这般仿佛捐躯赴国难的凛然表情显然很好的取悦到了那人,双眼睁开的一瞬,微笑霎时间绽放,亲切无比,四周的一切景色立时焕发出耀眼的勃勃生机。男子含笑屈指叩了女童脑门一记,又推推她,“还不睁眼?”
我摸了摸脑袋,打了个哈哈,“睁眼的,睁眼的。”想起一事,我疑惑地指了指桌案上的碗筷,“师父,今日的饭食是从哪里来的?吃着却是不像未仙楼的呢。”
男子神情不变,状似不经意的回答,“自然不是,这是为师的手艺。”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一个‘咕咚’歪在了地上,吃了一嘴子泥。
听见动静,男子掀起眼帘静静瞧了我半响,眉峰微聚,他方才慢悠悠的开口:“如何,你很惊讶?”
我连连点头如捣蒜,眼巴巴地仰脸瞅着他。
他淡淡笑了笑,接着探身过来,“地上不凉吗,还不赶紧起来?”
眼前横亘着一只骨节突出形状漂亮修长的手,白皙有若美玉雕成,连带摸上去也透着股玉石般微凉而温腻的触感。我恍了恍神,任由自己被他拦腰抱起,拉伸入怀,觉得他身上的这股子馨香实在好闻。
我窝在他怀里满足的直叹气。
替我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男子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无奈,他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感叹:“你啊,什么时候能让为师省点心呢?都快长成大姑娘了,还这样任着性子胡闹,功课也不上心些,整日介胡闹,将来有了夫婿可怎生好啊,你这不愿吃亏的性子也是得好好弯上那么一弯。”
我闷在他怀里蹭了蹭,想了想自己先笑起来,“自然是要师父养着徒儿一辈子。”眼珠子转了转,又补充道,“徒儿是个顶顶没用的,跟着师父这么些年也只空添了年岁,没见长了什么要紧的法术,可见徒儿天生愚笨的很,生的也不比别家姑娘颜色动人些,徒儿恐是不会有人巴着要娶回家做妻子的,徒儿只有师父,师父可不要丢下我。”这样说了,你总不好意思再来捍掺我了吧。
男子仔细端详了我一会,微笑:“怎么,你在未仙楼又看了什么话本子?我一向心比天高眼高手低的徒儿竟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为师倒是想见识见识写这一段子的人了,着实也是个有才的。”
我假装拭泪的手顿在半空中,噎了噎,我垂头丧气的回答:“师父不用见了,这个人说起来你也认识的。”
他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却没说话。
我低眉敛目,又拽拽男子的衣袖,嗫嚅道:“就是那个以往常来未仙楼的小天。”
“哦,是他啊。”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倾身过来,低声笑道:“前日头我去未仙楼的时候曾看过他,出来的时候人已不见了。你们...竟还有交往?”
果然生气了!我缩了缩脖子,连连摆手,“没有的没有的,小天只是托我帮他个忙罢了,我也只是近日才看见过他的!”
他斜睨了我一眼,轻飘飘扔过来一句,“你慌什么。”
呆了一呆,我发觉自个这个时候说话是没动脑子的,“师父竟不生气吗?他可是你交代过不要去理睬的人。”
“唔,师父没有生气。”他回答。
“师父真的没有生徒儿的气?”我继续问。
“嗯,真的没有。”
我乐了,“那师父,徒儿以后还可以和小天一处顽吗?”
“......”
“师父,你干嘛打人家的头。”
“...咳,手滑了。”
“......”
待在东垄的日子一向清闲,平日里除了要完成师父备下的功课以外,不过诵诵几段云里来雾里去的玄虚经文,打一打禅,练练新学的法术什么的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
是以,在对着满山的桃花兴叹了好一会儿后,我掸掸衣服,站了起来,低头思索着要怎样来打发时间,充实一下自己无聊的生活。
苦思冥想了许久,突然眼前一亮,我觉得自己真是想出了个绝妙的好主意。
飘飘然自我陶醉了好半天,我喜滋滋的拨腿跑回了屋里。
我有信心师父会同意我的这个可爱的主意。
“再跟我说一遍,你要怎么?”
“......徒儿,徒儿想去凡间见识一番......”
站在师父跟前,原本一腔热血的心早已被浇了个透心凉。我小心翼翼地从眼风里虚虚一瞟,正接触上男人投来的阴沉目光,我骇得脑子发空,潜意识的挺直了腰板,努力标准着站姿。
真是。师父的一张脸沉得简直能拧出墨来,他的视线针扎般绞在我身上,声音也泛着冷,“怎么,又是那个小天出的‘好’主意?”
我睁大了双眼,“怎么会?”手心里已沁了汗,我呐呐道,“是徒儿自个儿想出的点子,与他人真是一丝干系也没有,师父不要乱猜。”
冷哼一声,他微抿着唇,又不说话了。
我心里真是虚得很,师父极少会对我发这样大的火的,我一时便有些手足无措,心里也觉得委屈得很,便赌了气不再搭腔。
于是一时间,两人竟同时沉默了起来,整个房间除了各自的呼吸声,再听不到任何动静。
稍顷,师父叹了口气,脸色稍霁,他摸着我的头一边发着感慨,“也罢,我的小徒儿长大了,已经有自己的见识了。既然你想着游历的话,就去做罢,为师哪里会不同意呢。想当年你还不过我膝高模样,沧海桑田,岁月委实不饶人啊...”
我很想挤出一句有骨气的话,可是看了师父一眼,就又低下头去。跟在师父身边这么些年,我如何不知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终究还是不想违逆他,我小声地说:“徒儿说错了,徒儿是说错了,徒儿一直向往师父的一身法术,徒儿说错了。”
一双眼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他亲切地拉起我的手,拍了一拍,称赞:“好主意啊好主意。”
我的心那个叫抖啊,就跟个秋风扫落叶似的,委实凄凉的很。眼中含上一泡泪,我抬手用袖子抹了抹眼睛,勉强笑了笑,“徒儿这是欢喜的,徒儿着实欢喜的紧,欢喜的连眼泪水都淌下来了呢,师父可不要笑话徒儿才好。”
欢喜欢喜,欢喜你个头啊欢喜。
醒来的时候,我拥着被褥发呆。
说上来,这还是他离开以后我第一次梦见他。梦见他,不是眼前的幻觉,他是活生生的,不但会同我柔柔的笑,跟我说话,还能跟我下下棋,还会用那双漂亮的手温柔的抚摸过我的额头。
我真是觉得睡觉是个稀罕的好物,做梦也是个稀罕的宝贝。
被褥柔软,我拉高盖过眼帘。
如果这只是一个梦,但愿我永远都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