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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何如当初莫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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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林的那个春日似是故意姗姗来迟,西风微转,东风就悄然而至,一场忽至的飘渺烟雨带着丝丝料峭湿了脚步,慢了匆匆。一夜间,便有真正的春风来了,那样纯粹的芳菲就簌簌落了一地,我喜欢这样不修边幅的美丽。桃花林芳华骤歇处,知命前来,百年痴恋,一生苦等,可笑朱笔蜿蜒丹朱泼墨,经年过影,不过宣纸一张黑字数行。若不是那明晃晃的金光刺痛我的神经,倾墨与纾蓝我应是记不起的,那样的凄凄惨惨也早该忘了。
“纾蓝”,少年戚戚开口,瞳孔深处缀着落地桃花的绯红。
“什么纾蓝,是姐姐。是姐姐,我比你大好几百岁知道吗?”纾蓝扭过身子,眉眼弯弯若新月,笑靥如花,“来,小倾墨,唤一声我听听。”
倾墨低垂眼睑,清风撩起浮动的暗香钻入眼睛里,疑似轻羽的触感抚过泪腺,半晌无语。纾蓝轻轻吁了口气,伸出手揉揉倾墨丝绸般的乌发,“小倾墨,这次去逐原办事要乖一点哦。”
大燕王朝,国都逐原,丽日流金,清风送爽,偶有马车破尘而去或有软轿徐徐前来。纾蓝皱着眉头牵着倾墨的手一路游荡在酒肆茶馆之间,“跟我来”,倾墨不大但有力的手反握住纾蓝径直朝不远处的深巷走去。泥石混合的高墙爬满了深色的青苔,淡淡的幽静气息似乎流连于斑驳的纹络,绘出沧桑的墨绿。倾墨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扣,典雅但不奢糜的朱红色光芒便一圈圈萦绕开来,罩在白袍下修长的右手自浮光中伸出。纾蓝望着红晕里浅笑的俊秀少年,怔怔递过手白净的素手,倾墨轻轻握紧纾蓝就随着他的脚步踏着云彩架起的阶梯走向半空。轻飘飘的软软白云带着温凉的湿意抚过脸庞,纾蓝干咳了几声,睨了一眼身前衣袂流转的倾墨,微侧过头抬高声音,“小倾墨好聪明呀,这样视野果然开阔了很多…哎,是那儿”,纾蓝书倏然手舞足蹈的指向一座高大的宅院,一脸的兴奋意犹未尽。纾蓝并着倾墨坐在高大的梧桐树上,通过翠绿的缝隙打量偌大的顾家府宅,粉墙黛瓦碓砌中亭台楼阁纵横成趣,青葱翠竹掩映下清泉汩汩奇石累累,很像落在红尘里山水画中的世外人家。 `
“芳夙,替我再绘幅画咳咳咳….好不好”,面容惨白的纤瘦女子轻偎在顾芳夙怀里,无力的声音在病吟声中袅袅散开。
“嗯”,顾芳夙松开手,接过仆人手中的披风轻轻覆上夏青初的肩,转身吩咐,“小轩,去书房取笔墨来。”
“是,少爷”,小轩应了声,便疾步穿过走廊向书房走去。
夏青初在丫鬟含秋的搀扶下将整个孱弱的身子倚在桃树粗壮的树干上,一阵寂静的风撩来,碧绿的叶子沙沙作响,夏青初抬眼抚向对面高大的梧桐树,枝叶繁茂,经春的洗礼每一抹浓郁都在巴掌大的世界里尽情绽放。纾蓝一惊,差点踉跄着跌落,倾墨及时伸手抓住,示意她他们看不见的。
“芳夙”,柔柔如花蕊的声音响起,夏青初咬紧牙关,异常明亮的招子里映着闻声抬头的顾芳夙,温暖的悸动从心蔓延至嘴角,指尖缓缓滑过褐色的粗糙树皮,“我想要留在离皋的桃花树下。”
“嗯”,顾芳夙盈着温柔宠溺的笑,将宣纸展开毫笔蘸墨,一点点铺就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曼妙。
夏青初有些无力的阖上眸子,雾上水汽的睫毛上下颤抖,星光浮动,满月无声,桃花盛开的簌簌声响倾轧过三秋的落叶枯枝漂浮在耳边,白净的手折下一枝绯红,可以看见唇角着笑“青初,等我锦衣归来”,幽幽的花香传来,一时萦绕鼻尖心头。
倾墨蹙起眉头凝视浓荫下含笑眠逝的女子,握紧纾蓝的手起身欲离去,纾蓝摇头拉住倾墨的衣袖,“再等一会儿”。
“少爷…”,感受到冰冷的身体,含秋哽咽的声音骤破宁静,“小姐她…”
顾芳夙执笔的手一怔浓墨抖落,忽而缓缓颔首,眼底刻有一树桃花璀璨,白衣素颜的女子孤立在花下,眉眼含情,青丝之上缀点的桃花血红。一丝丝笑意流入瞳孔,轻轻的声音空落落响在葱郁的庭院里,“青初,我回来了”,画中人浮出笑颜。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嘉庆公主年已及笄,且慧丽非常、知书达理,适婚嫁之时,当择良偶与配。兹闻状元顾芳夙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尚无妻室,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为成佳人之美,特招尔为驸马。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布告中外,咸使闻之。钦此”
凛冽的浑浊酒香和着风扑面而来,纾蓝顿下脚步盯着身前一心求醉的顾芳夙。不假思索夺过顾芳夙手中的酒壶,拈起一个酒杯注满,递至唇边轻抿。
“你不喜欢嘉庆公主”,纾蓝眉头微蹙宽大的衣袖轻挥,满桌狼藉的酒器便无影无踪,径自坐下饶有兴味的瞥向不清醒的顾芳夙,“可是情缘簿上写你命中女子是…”
顾芳夙盯着纾蓝被酒渲染得莹润的唇,恍惚中就欺身而上,“呜…你…”,纾蓝推开踉跄吻来的顾芳夙,美目嗔圆,脸颊之上亦染上了粉红,“登徒浪子,亏我还…”
“我的酒…还给我”,跌落在地的顾芳夙双眼迷离,骤然握紧纾蓝的手,低低呢喃,“青初,今生我定不会负你。”
纾蓝一怔,忽就微笑着点点头,“嗯,芳…夙”,愣愣看着趴在桌边含笑入眠的顾芳夙,手指不由触上他淡色的唇,亭外月光朦胧,梧桐叶翠,在一片碧绿的薄雾中倾墨并没有施法隐去的身子却好似没有一般飘渺。
“姑娘,在下…”,大约是想起了昨晚的事,顾芳夙清秀的脸庞绯红一片,“昨晚实在冒犯了,姑娘是府内丫鬟么?”
“是啊,那公子准备怎么办呢?”,纾蓝直勾勾的盯着窘迫的顾芳夙,似笑非笑的调戏道,“按规矩,公子应该娶奴婢过门吧。”
“这…”,顾芳夙沉吟了一会,“如果姑娘不嫌弃在下已有亡妻,定不负姑娘美意。”
纾蓝愣了半晌,似乎想起了什么,冷冷道,“公子是想借我拒绝公主的美意吧。”
顾芳夙猛地睁大眼,借着石桌撑起宿醉疲软的身子,摇晃着朝纾蓝躬身,“还望姑娘能够成全。”
倾墨撑着素白色的油纸伞,瞥了眼天上藏匿着灵气的团团乌云,不由加快步伐走向喜气盈盈的顾府。今日是状元顾芳夙拒绝嘉庆公主,与心中佳人喜结连理之日。顾府,门庭若市,彩灯高挂,流苏低垂,丝竹汩汩,喧笑潺潺,琉璃火映得黄昏夜幕一片通明。
“夫妻…”
“慢着”,洪亮的声音来不及落地,便有清冷的打断声,纾蓝听着熟悉的声音一惊,径自撩下盖头,瞬间安静下来的空气里,传来人声,冰冷到听不出感情,“顾公子,纾蓝应是在下的妻子,我们自小便有婚约。”摇曳的烛火迸入倾墨褐色的瞳孔里,肃杀的气息在袅娜的沉香气息中氤氲散开,一片又一片的清风在凝重的气氛里坠地。
“呵呵,顾芳夙”,嘉庆公主蔑了一眼珠光璀璨凤冠下面色晦暗的纾蓝,又移至倾墨冷漠的面庞,忽作轻笑,“我从未想过作为一个公主嫁给你,可我还有作为一个公主的尊严。你宁愿去争一个有夫之妇,也不肯屈就父皇的赐婚,你可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做风景的执着,不是相爱,就可以被祝福的,我诅咒你们。灼华,摆驾回宫。”
目送嘉庆公主远去,纾蓝酝酿着启口,“小…倾墨,我和芳夙…”,刚说到一半一道凛冽的剑光便擦过她白瓷般的脸庞,折向一身红衣的顾芳夙。
“啊,杀人啦”,许是哪个来客一声惊叫,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汩汩…”,仿佛有鲜血突流成河,“哐当”,倾墨手中的剑虚弱地落下,穿过心口的剑尖有暗红的血滴嘀嗒嘀嗒作响,纾蓝握着剑柄的手微颤,终是“刺啦”抽出了泛着冰冷血光的剑,“我只是不想芳夙受伤而已,你早些回桃花林敷药。”
“嗯”,青白色的衣衫染上了血和嫁衣一样光彩夺目,纾蓝别过头倾墨亦没有回头,“你的剑是第一次伤人,就这样,很好。”
想到这里,我越来越为倾墨无奈了,临走时竟丢下那样的话,明明是发自内心的祝福,经过空气一番发酵以后不知会怎样的变味。我知道接下来,因为端木曦不像他喜欢纾蓝不会手下留情,倾墨不得不去求绯衣那个早把一切算好的妖孽。从桃花林到灵虚天宫的路并不遥远,驾云瞬间即到,倾墨却用了将近两个时辰走至天宫。这条有万阶的白玉天梯,很多仙灵走过,可从未有灵把它当作往生路来走。白玉晶莹剔透,泛着纯白的光泽,没有黄泉路上酴糜艳丽的彼岸花,我却能以一种宛若步生莲的曼妙想象倾墨脚下血色弥漫。
灵虚天宫,绯衣锦衣华服,媚眼如丝,额间朱色的云纹印衬得酥骨风情万千,如若无骨般慵懒倚在青玉帝座上。“你当真要为那凰灵求情?”折雪纤长的手指抚着帝座上精致无遗的纹络,眼角的笑意直指向垂首跪于锦毯之上的倾墨。
“禀灵帝,并非求情。”
“哦,那是什么?”唇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寂静的宫殿里盈满绯衣的妖艳无双神情。
“一百年的希望化作绝望,这样的惩罚更适合她,不是么?”
“呵呵,是么”,折雪轻笑出声,“倾墨,但愿你我都不会失望。”
“但是,恰是实现的可能性才使一切变得有趣,不是么?”,倾墨抬起头,神色温和,不疾不徐道来。
“呵,也是”,折雪抬手撑起下颌作思考状,浓而密的睫毛似蝴蝶般扑舞, “但是,有趣的定义于我你如何得知?”
“代价是你的灵魄,记住”,绯衣轻轻挥了挥衣袖,一道明黄的卷轴便落在倾墨眼底,“还有,有趣于我就是,看着所有人在我设下的注定里挣扎。”
昏昏欲睡间,竟听到这样的话,我一惊绯衣这不摆明了和我抢饭碗么?我有点担心,一路紧跟着疾速的倾墨,我纳闷真是求死竟还有这么积极的,抬眼一看才发现端木曦和阿离已经赶到大燕了。十几日不见,纾蓝有些憔悴,往日里精致的瞳孔也微阖疲倦的倚在一棵柳树下,诚然和倾墨一个神情,找死。端木曦毫不犹疑地拿出青思,那是毫不逊色于流韶的乐器,只是若流韶可枯骨生肉那青思定能血流成河,纾蓝只是懒懒地半撩开眸子,一声嗤笑,“怎么?就为我一个小小的凰灵竟大动干戈,连上灵都畏惧三分的音灵都用上了,只是我纾蓝何德何能?”端木曦依旧清冷,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通体泛青的玉笛,凝视了纾蓝半晌便将青思抵在唇边,一股听似悠扬暗含音仞的曲声破空而来,吱吱的声响像火般点燃了空气。
铿锵,有锐利的金属碰撞声,而在那声之前我似乎听见纾蓝的呢喃“芳夙,来生再见”,看见倾墨凝重的表情,我想我的确听见了。
纾蓝惊愕地睁开眼睛,倾墨背对着她负手而立,金色的字浮在半空中隐隐有血色光芒,端木曦很应景的收起青思抱拳离开。
“这是一次机会,绯衣”,倾墨感情不明的声音响起,“桃花林的小屋独居百年,百年后,他若来寻你,你们便双宿双飞。他若不来,我们继续凤灵凰灵相守的规矩。”
绯衣有些难堪地扭过头,冷冷道,“你这是强人所难,明知他是.....”
“凡物若是意念十分强烈,自有会生灵附体而生,今日你一心求死,难道是害怕和他不得厮守终身。”倾墨薄薄的唇勾起,分明做作的笑意浮在嘴角,“看来,你们天长地久的山盟海誓也敌不过百年岁月。”
“我去,倾墨,记住你今日的诺言便好。”纾蓝转身的瞬间,便有一道极细微的白光自倾墨体内破空而出,倾墨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颤抖,渐渐地有些累了便沉落在凉如水的夜里,一声极弱的叹息浮出水面,“这是你第一次唤我倾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