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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再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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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人在监牢里再见到小七的时候,他已被打得气若游丝,四肢尽断。空琴,是真的下狠心要他的命了。
当年的诈死,是我第一次骗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不会疑我还在世上,更不会晓得这个王家的底细。即使晓得,我也保证她断查不到我与他们的关联。
看来,她只是怕月桃对小七说了什么,想要灭口。
我于人情并不通透,案卷里的动机,却是熟上心头。
王家把这一季的麦子全部卖了,接骨和诊金有余,抓药的钱却已是不足,毋论打点。若是卖田卖地,余下的人也将一并断了生计。
曾经风云的豪门一掷千金,所有值钱的东西,却都在多年前随着杀戮付之大火一场。
所剩的,唯有几个人,和几颗热的人心。
然而此时,再热的人心,敌不过冷的银子,而冷冰冰的银子,更是敌不过血淋淋的权场。
现任府尹,十五年前不是京官,他在地方时的案卷我看过。彼时年幼,男女一事并不通晓,现在看来,那几个妙龄少女,死得不是那么简单。而现时狱卒长的名字,十五年前的案卷上也有,一个不多见的姓氏。
爹娘兄长给的簪子,是我离开景家时唯一所带之物,虽都不是价值连城,却做工、质料极好。尤其哥哥那钗上的两颗宝石,是托已故的那位嫂嫂驻在西域都护的家人带来的;若是在京城的珠宝店,其一便可要价百金之上。当铺营利,这三件首饰,典个千两银子还是能的。
“你们将这三件首饰去分三个大当铺抵了,说是你们王家幸存女眷一直藏着傍身的宝贝,应不会有人疑心是贼赃惹上官司。然后拿五百两银子,并着我这封书信交给府尹,他看过自然明白。剩下的钱,拿来好好医治小七。”
他们千恩万谢离去的背影后,我手心里的冷汗濡湿了一片。
此地亦不宜久留了。
过了几日,小七终究是回到家里来了,可惜却是哑了,左手臂更是废了。
我问他悔吗。
他摇摇头,用没复原的右手,歪歪扭扭在纸上画了个坟包,只有旁边“月桃”二字,写得端端正正。
我怎忍心回答他,他的月桃,被空琴命人扔去了乱葬岗,王家人为着小七顾不上,等他们两天后到的时候,只有眼睛萤绿的野狼在啃一具具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不知谁是谁的尸体;天地间再也不见,他的那个如花美眷。
更无一土陋坟。
想过千万次,若他找到我,会是如何场景,如何心境。
只是背后轻轻地唤一声“空语”。
我转过身,不觉间泪流满面。
虽时时不曾忘记,然而此刻的惊心动魄之感,向来只在梦中才有。
我已经又习惯了一个人的寒,却夜夜清晰回不到庭前看雪无情无知的夏空语。
一如一草一花一缕风,皆于最混沌处,醍醐灌顶。
“你可好,景澜。”我如梦中无数次一般,忍着突来而绵长的辛酸,知道答案地问。
他也如我梦中无数次一般,不回答,只是笑着微微颔首,眉眼雪寒玉暖。
始终,那样好看。
“你不想知道我怎么找到这里的么?”
“你是寒玉公子景澜,我让王家人去典簪子的时候,便知道,要躲得过,怕是很难。”
“前几年我理你的东西,看到你房间里只少了你说过是你爹娘兄长送的三支簪。之前你一点财物也未带走,像是赴死之人不留后路。待看到簪子,我便有了新的想法。你性子素淡,一时头上绝不会戴超过两根簪子,所以说你寻死时候全戴着不大可能。而若你是要它们做陪葬,依你们姐妹之情,你也不会只留下空琴的簪子不带走。从那时候,我疑上了空琴。这番月桃、王家那少年的事,算是落实了我的怀疑。我想那少年被收监,空琴暗中必有手脚,而你要救他,也必有行动,果然,被我打听了出来。”他的右手自怀中拿出那三根簪子,哥哥那根尾上的宝石,此季阳光下耀得晃眼。
“月桃和小七,你是知道的?”
“恩,七年前你走后,侯府附近常有固定的卖菜买瓜果的人转悠。你也知道,那并不是什么做生意的好地方。”
“你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却还看着他们将赴死地?”我盯着他身上绛紫的蜀锦,同色的纹路织的是鹤上云霄,一件衣衫够小七母子吃穿用度一年有余。
“是,小不忍则乱大谋。”
“小不忍?他们虽非富非贵,却和你我一样是两条性命。那是两条人命,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掐住他的胳膊,声音发抖,克制着生命里陌生的怒气。
他皱皱眉:“你生气了。我从不知道你会生气。”
“我竟是连气也生不得么?景澜,我也从不知道你是这般自私。”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中万丈冰芒渐聚。
我却终于笑出了声:“那你说,你要把我妹妹怎么办?把空琴怎么办?”
“景家未来主母的尊荣,她可以一个人留着。”
“空琴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我知道。”他看着我的眼,眼中冰寒千里。我知道,他确实知道。
景澜的右手捧着我的脸颊:“我说过,我不能控制我的眼,我的一念,然而我一辈子要的一个人,只有你。”
我靠在被我阖上的门上,万分疲倦。景澜的脚步声,已经走远了。
原来他只不过一来去,这个房间,就冷上那么许多。
果然,果然已经入秋了啊……
我对他说:“景澜,你这么说,不过因为不甘。若我为了你寻死觅活,你也就不会那么难过再回头找我。”
我对他说:“你当我死的时候,那么一副痴情的样子,却不是因为爱我,而是只有我死了,你才会真正地记得我、把我放在心上。我死了,你再没有机会来对我补过,你是个情深意重的君子,毕竟于心有愧不忍。”
我对他说:“你要我如何呢?我是比不上空琴待你。我不会为你去残害任何一条性命,也无法为你挡上那一刀,虽然我若是在,是定然宁愿砍的是我。可是我不在,又能如何?空琴爱你,为你挡上那一刀,废了一条美臂,疼个几十日,那伤疤却永远烙在你的心头,一辈子让你感激,日日提醒着恩情。而我,我只有八年来朝朝暮暮,三千个日子时时刻刻念着你的一片心,拿给谁去看,又怎么看得到?”
我对他说:“我一生,于情字看得十分淡,若不是遇上你,也许明王不动,不动无伤一辈子。却偏偏遇上了你。但我终究只是我。你与我这么久,仍是看不出我的心意,也许真是,我配不了你。”
他对我说:“我那时候不碰你不是嫌弃你,而是保护不好你于心有愧。我早出晚归常不回家不是厌倦你,而是四处奔波给你找大夫根治寒毒。我娶空琴,无关情爱,只是因为她是你托我照顾的妹妹,又有恩于我;我娘喜欢她,我就给她个名分让她陪着我娘,我从来没有与她有过夫妻之实。”
他对我说:“你哥哥那一剑,你以为我躲不过吗?我是一点也不想躲,只盼着死在他手上,一了百了。可是偏偏空琴出来挡了那一下,你可知道,她那一挡,虽使我有愧,却也是除她下毒害你之外,我最恨她的事。”
他对我说:“难道我看着曾经最亲密的枕边人死心里会很舒服么?我虽不喜欢她,她也终究是一条生命,一条与我度了千日光阴,说了无数心事的生命。杀了她也是杀了那几年那个与她共享的那个我。”
他对我说:“我虽然不喜欢你妹妹的行事,但我总知道她所求的不过性情之至,于是我恨她却敬她。而你呢,夏空语,我如此待你,你的心在哪里?我也自觉对不起他们,但是于情字上,我和你妹妹一样自私。为了你,空语,对世人无情,我便是这般自私。”
景澜低下头闭上眼,千万年的飞雪却从声音中薄薄溢出:“你说我不懂你的心,你又何尝懂我的心。”
我将他关出了门外。
桌上哥哥钗尾的宝石,夕阳的光下,碧幽幽翠生生的蓝绿里渗出血的颜色,真是好看。
景澜,景澜,无论如何,这一路错过来,已是无法回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