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连环》道满

20、番外 踏雪

　　踏雪

　　草原是灰黄色的。
　　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一马。
　　侗关的白色的炊烟袅袅笔直升上天空，没有风，落下一半的太阳突然散发出不可思议的金色光芒，把遍地都映照成了五彩祥云。

　　饭前，她总搭把太师椅，半坐半倚，在帐前吆喝。来了个兵，说找闭月，她又拦了人家，半嗔半媚道：“……就闭月不行……”照例拖着长尾音。“冯妈你可狠心！”那兵道。“我怎么狠心了！姑娘家看病你还不让瞧了！又不花你一个铜板，闹腾个什么劲啊……”不待提高八度再溜上一遍——她忽然一反常态，停顿了下来，越过那兵，目不转睛看着前面不远处——她那个表情说不上是僵硬的谄媚还是某种惊惧，怪异地停留在脸上。
　　“傅将军！”她甩着手突然迎上去。
　　傅镜影穿了一身翻裘皮领便服，一根璎珞红绳草草束起头发，垂在领外，一勒马停下来，执马鞭的手自然放在膝上，却看得冯妈一阵胆寒。
　　“唐元元呢。”他问。
　　“元元……”极短的时间里，她肚里几轮翻滚，“老实说了，将军您可别怪罪奴家。”
　　他松了松马缰，淡然道：“你说吧。”
　　看得出，她憋了口气，串声飞快道：“唐元元那没福气的小贱人等不到爷您来接她早跟人跑了！”
　　他明显怔一下，厌烦而微皱眉道：“……她不在这里？”
　　“跟人跑了嘿……”尽管带点讨好的轻蔑，她还是尽量维持小心翼翼的语调。
　　他就坐在那马上沉默了一会。
　　冯妈慌道：“我这就再给您物色个更出色的……那唐元元算什么，您眼界可开着呢……”
　　他什么也没说——说什么也没用，她不在这里了……这就够了。
　　“冯妈妈，”帘子忽然掀开了，跑出来个小孩子，两个脸颊冻得通红，冲着老鸨喊，“我们先生有……”猛地一抬头，看到高头大马先吓得噤了声，再看老鸨这边——她几乎是呆若木鸡，孩子立即便立在当场，也连动都不敢再动。
　　“小宝！小宝！”帐篷里传出喊声，孩子微微转头想要答话，却忍住了。
　　“小宝！”那个声音终于透出不耐烦，门帘一掀，走出来一个青年男人，雪地的反光衬得他一脸煞白，显得眼睛和头发尤其浓黑。那个孩子一见他来了，飞奔地跑去躲到他身后，小声喊“先生，先生……”
　　老鸨一反身见他出来吓得一身冷汗，此时却又不便去阻拦了，只得故作镇静道：“周大夫……这是，怎么啦？闭月她……”
　　周尔负只是简短道：“你自己进去看看。”并没有理会其他。
　　小宝在他身后低声道：“先生看那马上的，是什么人呀？”
　　这个时刻——他才真正注意到他。
　　背着光，马上的华服男人的面目难以看清，而薄到近乎透明的雪，一片，忽而又一片，静而落寞，缓慢停歇在这个男人的发束上、肩领上——他才意识到，不知不觉地，又开始飘雪了……“阿嚏！”小宝在他身后打了个喷嚏，他回头拽着小孩子的胳膊就要往帐篷里钻。
　　“唐元元——她跟谁走了。”马上的男人忽然开口道。
　　周尔负一怔，回头正遇上老鸨惊诧而怪异的脸。
　　“这……唉，傅将军，这，奴家哪里晓得了……”
　　“她死了。”周尔负冷冷地说。
　　“唐元元她死了。”他又毫无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感觉小宝在身后紧紧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可别胡说！你！……”老鸨的话未说完一马鞭已将她重重甩到一边，雪地上落下长长一道弧形血痕，在马的嘶鸣声和女人的尖叫呻吟声里，小宝用力地拼命地躲藏在他身后，而被称为“傅将军”的华服男人迅捷地翻身下马，马鞭甩落在地上，走上前来拽住他的衣襟，过了很久，像要说什么，却最终没有说，松开了他。
　　这个人比自己要高出半个头，走到近前更有压迫感，而雪已经密密麻麻落满了他们两个一身，他看着他，道：“你想知道什么？”
　　“她……病了么？”他问。
　　“不是。”
　　“那为什么……”
　　“她怀孕了，老鸨叫我来打胎，我就来了——后来，估计出血太多，他们用旧毯子卷了就把她扔到山里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情。”
　　“也不久，三五天？七八天？”
　　傅镜影转身就要走。
　　周尔负道：“傅将军要去找她么？”
　　傅镜影没有理会他，拣起地上的马鞭翻身上马，周尔负又道，“都这些天了，找到也早冻死了——她死了！唐元元死了！”
　　小宝吓得在他身后不停小声劝道：“先生……先生……”听得出都快哭出来了。
　　然而他还是继续对着越驰越远的背影大声喊着“她死了！她死了……你上哪儿找她去……”

　　回头看踏过的雪，正慢慢重新融化成草原。
　　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