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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心忱忱当谐琴瑟 ...

  •   没过几日,便是皇帝圣寿,又称为“万寿节”的,乾隆四十整寿,过得尤其热闹,早几个月,内务府就备办好了各处花灯火烛,又叫来京里有名的几家戏班子,预备着庆贺。

      乾隆这些日子也是喜讯连连,冲淡了因张廷玉而带来的不快:傅恒胜仗后画像进了紫光阁功臣像,加起恩典也是堂堂正正;前不久四格格和硕和嘉公主与傅恒次子福隆安合卺,又喜上加喜;两江湖广一片丰收,长江夏汛平安过去,漕运稳妥,仓满库实;考评几个皇子的功课也都还满意;更兼着山西、贵州都报来“天生祥瑞”,乾隆说着不许“妄报祥瑞”,心里还是欢喜的。若说还有三分惆怅,便是“伪奏稿案”越扯越大,终究不得结果,只好杀了几个闲人结了案子,毕竟意不足;再者傅恒回朝,自己亦有一段孽缘至此终结,不敢再越池半分,亦闻傅恒长宿妾室那里,与娇滴滴的正室同床异梦,自己也不宜谈及,只有怅怅而已。

      宫中少不得热闹,乾隆已至不惑之年,对热闹渐渐淡了,家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子初时分了。乾隆喝了两杯酒,微觉有些晕乎乎的,见风高月小,天朗气清,也不想就睡,遣宫女太监远远的应候,自己一个人绕着水边散步。“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一旦从花天酒地的庆寿欢乐中走出来,回到静谧得有些怕人的时候,剪不断理还乱的愁绪无来由地缠住了他:早间视朝,见傅恒随班拜见时神色有些不对,得空时单独问他,又是强颜欢笑,自己拉下脸来才问出实话:大早上八百里加急传来的消息,青海卓呢罗布藏扎什率众叛乱的消息,驻藏大臣傅清、拉布敦遇害。众军机大臣怕乾隆寿辰不快,硬是压了一压,于是乾隆在众人贺寿的间隙,借着不胜酒力的名头急急在军机处处置了事宜,怕惹众疑,又摆着笑脸出现在家宴之上,受自己的妻妾子女的拜贺。

      傅清是孝贤皇后长兄,惋惜他不由就想起孝贤皇后,一旦念及此便悲从中来难以自制,身边这么多女人,可他最希望陪着他过寿辰的仍是孝贤皇后!不觉间,眼睛已是湿了……突然,有谁把一件大氅披到他身上,他回头一看,是现在的皇后乌喇那拉氏。

      “是你啊。”乾隆假装不经意地一揉眼睛,把泪水拭了。皇后却看在眼中,霎时间也泪水盈盈的:“皇上,您又伤心了?”

      “没有,一点沙子迷了眼。”

      皇后却一侧头拿手绢掩着眼睛哭了,乾隆忙搂住她的肩膀抚慰:“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日子,谁委屈了你?……还是,想朕想得等不及?”

      皇后破涕一笑:“您还逗我!……您不高兴,我也快活不起来。我知道,您又想富察姐姐了,是吗?”

      乾隆没有答话,凝视着天上一轮将圆的银月久久不出声,皇后颦着眉头道:“富察姐姐真幸福!就是不在了,也有个人天天把她放在心上。皇上,要是有一天我也死了,您会不会……”

      “说什么傻话呢!”乾隆转身掩住皇后的口,声音无比温柔,“什么死不死的!朕不许你说这话!你得留着陪朕不是?等咱们俩头发都白了,再一起上这儿来看月亮,人们都说,这是白首天子,白首皇后,白头偕老,呵呵……好一段佳话呢!”

      “您哄我!”皇后别头,泪又涌了出来,虽然她的哭里带着三分刻意,但那一丝丝小小醋意,倒是凭空惹得鼻尖酸楚。

      “干吗哄你呢!”乾隆凝视着月光下皇后光洁的额头和面颊,不由暂抛忧思,疼爱之情油然而生,轻抚着她的发丝笑道,“朕在三月份作的诗,都过去半年了,今儿吟给你听:‘独旦歌来三忌周,心惊岁月信如流。断魂恰值清明节,饮恨难忘齐鲁游。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圣湖桃柳方明媚,怪底今朝只益愁。’”他吟得很慢,很动情。皇后在一旁早怔了,几个典故她没听懂,但“三忌周”、“清明节”、“齐鲁游”等分明指的就是孝贤皇后!皇上情意切切、哀怨深深,永远只为着孝贤皇后。皇后那拉氏只觉得胸口一股酸酸的气息荡漾开,直漫到鼻尖——此时却不能哭,哭就显着了嫉妒——她暗咬着内唇忍着痛苦,勉强笑道:“写得好……”

      “你明白了吗?”乾隆深深看着她,“写到了你,明白吗?”

      “我?”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乾隆沉沉地吟哦着这一句,见皇后仍然懵懂,苦笑着解释道:“《汉书》里载着:汉宣帝继位前,娶许氏女君平。及继位,公卿议立霍光之女为皇后,宣帝不应,却发旨‘诏求微时故剑’,群臣知其意,乃议立许氏为后。”

      那拉皇后一下子明白过来:“旧剑”是孝贤皇后,“新琴”便是自己了!再连着全句一咀嚼,既委屈又痛心,怎么能不痛哭失声?她“扑”地跪下来,却哽咽不能出声。“这是干什么!”乾隆忙把皇后扶起来,让她绵软的身子紧依在自己的怀中,不胜感慨地说:“是朕负了你!……朕的‘新琴’!以前总想着孝贤皇后,有太多没有顾及你的地方。从今天起,我们要琴瑟合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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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那日以后,宫里人人都觉察出风向有转。原本总有些打压新皇后的仪制用度,现在乾隆反而处处呵护,不光夜间宣召较以往更多,就连素来盛宠的五公主有触忤皇后的地方,也多遭斥责。年小的嫔妃们愈发觉得战战兢兢,每日对皇后更加恭敬。

      唯有冰儿是不信邪的,越因为皇后被斥,越发对皇后反感;越是对皇后反感,越想着法子搞些恶作剧作对。皇后见了她就头疼,可每日家都对着脸见面,避都避不开。

      这日,乾隆突然驾临承乾宫,去皇后那儿只是虚应故事,径直往冰儿住的地方而去。冰儿下学还未及更衣,急急请了安,有些忐忑地向着乾隆道:“皇阿玛今日怎么有空到女儿这儿?”

      乾隆冷笑道:“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冰儿偷偷瞟瞟他,见他眯着眼睛,四下打量了一番,才道:“前几日皇后宫里宫人腹泻不止,你可知道?”冰儿嬉皮笑脸道:“皇阿玛日理万机,连皇额娘的宫人身子如何都知道?”

      乾隆一副“谁和你开玩笑”的神色,皱着眉,手指关节在桌面上响亮地叩击了一下,道:“你少在朕面前牵三扯四!御药房里就属你这里的太监宫女去的最多,也未曾听说请御医看诊。前后不过一个月,足足要了二两巴豆,是做什么使的?”

      冰儿想着便觉得好笑,脸上忍不住也带了三分忍俊的神色出来,嘴上还在装傻:“是么?敢情我这里有小太监肚腹不畅快?”

      乾隆哼了一声,对一旁已经屏着气不敢动弹的人道:“不相干的人出去!苇儿把各个门都打开,箱笼都打开。”

      冰儿笑不出来了,问道:“这是做什么?”乾隆横了她一眼,信步踱到书房,书箱里没搁几本书,横七竖八摆着些纸包和瓷瓶,纸包打开,都是些药材,瓷瓶里则是各色大小的丸子,有的还有些隐隐的的蜜炼香味。苇儿心道:怪道书房的火盆子和熏笼里常有些怪模怪样的渣滓和气味,敢情这主子把这里当成了丹炉。

      乾隆带着三分怒意道:“统统丢了!”

      冰儿只是撇撇嘴,满不在乎说:“丢了就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乾隆猛地转过身盯着她,怒气似乎更甚了,却也没有发作。冰儿反而给他看得心里发毛,硬装出来的那丝“不在乎”突然潮水般的退去,只好直勾勾地看着书箱里的东西,抿着嘴不做声。乾隆只淡淡道:“乌七八糟的东西都丢掉。”苇儿瞥了瞥主子,不敢违拗皇帝的意思,把书箱里的七七八八都收拾了,拿装杂物的柳条筐装了出去,屋子里没了旁人,乾隆便见冰儿眸子中浮起来的不舍与委屈,压低声音道:“你如今也长大了,朕也不愿着老让你脸上过不去。然而忍耐都是有限度的,你要是真当朕只是一味地宠着你,不会惩戒责打,你也未免太瞧着你阿玛好说话了!”

      冰儿撇着嘴道:“皇上最大,皇上说什么就是什么!”

      乾隆反手一下,在她脸上一抽,手离得近,用力也不大,粉白的脸蛋儿上倏忽一小片粉红,倏忽又消失不见了,余下些许火辣辣而已,冰儿心中却甚是愤懑,眼眶和耳廓边缘的红色远甚于刚刚脸上倏忽闪过的粉红。乾隆警告道:“你少装痞子!说些欠抽的话是皮痒痒么?”见她要哭,压低着厉声说道:“忍着不许哭!和朕到皇后那里去!”

      恰好苇儿进来回话,乾隆沉着脸点点头,意味深长看了冰儿一眼,往门边走,苇儿赶紧上前打帘子,冰儿犹豫了一瞬,没奈何用袖子吸了眼角一滴快要挂下来的眼泪,也跟了上去。

      皇后宫里,常有几个嫔妃来往请安、闲聊,见乾隆过来,含着笑一一请了圣安。乾隆虚抬双手,示意免礼,笑道:“这里倒是济济一堂呢,手里拿的是什么?”

      皇后拿过手里的纸张,笑道:“这次皇上圣寿,各位皇阿哥依例送来手书的贺寿对联,我们瞧着都啧啧赞叹,正商讨着是裱起来,还是配西洋玻璃的框子挂。恰好皇上来了,请皇上的示下。”

      乾隆之前也看过几个儿子的对联,不过未太经心,此时静下心来看了一会儿,颇觉几个孩子的书法大有进益,然而心里却不是十足的喜悦,淡淡道:“小孩子的东西,不宜太靡费了,就装裱一下,好好收着也就是了。”目光定在四阿哥永珹的字上,一笔董体,且更显得飘逸,只是骨力不足,总体而言,是阿哥里面写得最好的。皇后见他总盯着永珹的字瞧,不由要锦上添花,笑道:“臣妾不大懂书法,不过也觉得四阿哥的字漂亮得紧,五阿哥也很看得过。三阿哥……也还不错。”

      乾隆这时才注意到最上面一张原是三阿哥永璋的,写的是柳字,然而有柳字的清秀,无柳字的骨骼挺俊,便显得俗了,对联也做得颇无新意,随大流之作而已,不由随口道:“差得远了。”说完才想起似乎先见到纯贵妃也在,抬眼一瞟,果然正站在皇后身边脸色尴尬,话既出口,也没有为了纯妃的面子随意扳回的必要,只是假作无意咳嗽一声,又岔到其他话题上。纯妃虽然难堪,少不得陪着笑奉和,只是没了以往那般大方泼辣,机敏自然。

      冰儿踱到几幅字前,左右看看,确实是四阿哥写得最好,然而她心里和永珹不对付,也不愿意说好话夸赞,只道:“四哥的对联做得看不懂。”乾隆白了她一眼,倒也特别看了一下永珹的对联:“椿萱并茂交柯树,日月同辉瑶岛春”也不过是随常的寿联罢了,规整然无趣,纯妃笑道:“四阿哥聪慧,既贺父寿,又赞了母后襄赞的圣德,偏又毫不落字眼。果然是好联。”

      一边新进的舒妃歪过脑袋瞧瞧,小嘴一撇却没有说话。乾隆笑道:“舒妃最是有家学渊源的,你说说看?”舒妃陪笑道:“奴才又懂什么!皇上在这儿,可不敢出丑了!”一个字也不肯说。一边令妃倒是真不大懂,只是抿嘴儿笑道:“嘉贵妃姐姐也是聪慧的,四阿哥耳濡目染,可不是正心诚意的。”

      纯妃原意是把永珹奉承攀附皇后的意思曲折地提一提,惹乾隆心里存个结,见众人这么说,只好顺着道:“可不是,嘉妹妹的儿子真真聪慧。”

      嘉贵妃真正一个老实人,平素树叶掉了怕打头,如今为寿联的事起头,一顺儿都朝着她来了,不由有些着慌,拧着手中的帕子陪着一脸苦笑道:“自打永珹出生,就是在阿哥所长大的……我又是个愚人,何曾有什么想头来……”她自己也觉得说得哪里不对,可惜人太老实,一时又想不怎么说才好,只是心里越加发慌,难堪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乾隆听得不是话,见皇后的神色也有些尴尬,愈觉纯贵妃语涉挑拨,然而不好直接打击她,冷了脸对嘉贵妃道:“这叫什么话?你要存什么想头?别人要存什么想头?都是妄念!反倒是四阿哥窗课里自己写的:‘大道既存,何畏至善路遥;孝心实具,不在温凊奉养’,心学研习得好极了,倒不知他的道在何方,孝给何人了。”大家只见乾隆变了脸色对嘉妃发作,却不大听得懂其间的关联,只有读书读得极透的舒妃心里猛然一跳,知道乾隆一来不喜欢永珹读书杂芜,不走程朱正道,二来不喜欢永珹摇摆翻覆,既心疼自己亲娘,又意欲逢迎皇后。

      众人都不大敢说话,唯有冰儿不识时务地说道:“四哥这联,原就是写给皇额娘的吧?也没觉得和嘉主子有牵扯?”

      乾隆骂道:“蠢货!你读了几本书,敢在朕面前显摆?”冰儿刚才吃了一巴掌,还没有全然忘记,见父亲确实有怒气,她自己也不由张口结舌不知怎么说才好,听乾隆又道:“你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只好自认晦气,蔫耷耷在一边闭嘴不言。

      皇后的心如同泡在冷水里一般凉浸浸的,她对抚养四阿哥不过是存了一点想头,却没有料到早入了纯妃的眼,并打压着不放。纯妃说话,彼此还不尴尬,冰儿一嗓子出来,她心道:“是了。好在这蠢丫头喊了出来,不然我着了纯妃的道还全不自知。此时再不撒手,只怕要给自己贾祸了。”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更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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