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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监殿试能容荒唐 ...

  •   殿试,是继会试之后最后一次选拔考试,例由皇帝在太和殿(1)亲自主持。四月底的天,入考的学子个个满脸油汗,又紧张又兴奋又咬着牙要夺好彩头。在太和殿的台阶下远远地向乾隆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各领了一份卷子,揩揩头上的汗,便濡墨动笔,气氛极为紧张。

      乾隆远远地坐在高高的须弥座上,平和的眼光扫视着下面。一旁侍立着和亲王弘昼、军机大臣张廷玉、刘统勋及礼部几位大员。弘昼仗着“御弟”身份,向来最以荒唐出名,才一会儿就站不怎么住了,便悄悄侧头对乾隆说话:“皇上,听说这一科里有好几个才子!您看第三排的头一位,那个黑胖子,二郎腿都跷天上去了,闭目养神还不急着写。就这份气度,难得!”

      乾隆昨晚被三千里加急的准噶尔军报弄醒,折腾了一夜没好睡,早上打了一圈布库清醒了一些,吃过早饭来这儿监考,一无聊就开始犯困,勉强答道:“那是放荡不羁之才,将来是不适宜外放的。——这个黑胖子朕认识。直隶河间的纪昀,朕从扬州回京时与他有一面之缘。他是个诙谐的才子,当代的东方曼倩。只是——”他打了个哈欠,就没再说下去。

      弘昼闪闪眼看看乾隆,关心地道:“皇上,您昨晚肯定又累着了。依臣看,这儿远,您就闭着眼假寐一会儿,也没人看得到。”

      乾隆使劲眨眨眼睛保持清醒,又问太监要了参汤,口里道:“不行啊。殿试是国家抡才大典,何等庄重!朕在这儿假寐,像什么样子?”

      “犯什么愁啊。您就是尊菩萨,摆这儿看的,不打紧。”弘昼随便惯了,出口便是不合时宜的譬喻。乾隆不乐,看了他一眼,忍着没说话。弘昼依旧滔滔不绝:“臣弟是干什么的呀?帮您看着就是——这种地方,谁还敢学温八叉作弊?!”

      乾隆冷冷道:“不用了。朕还坚持得住。”说完又是一呵欠。

      “您脸拉那么长干吗呀?”弘昼也不开心了,“我是您弟弟,亲弟弟!怎么,难道连我也不相信,怕我被士子们买通了吗?我干什么呀我?”他嗓门颇大,虽然旁边的几位大臣都木着脸装聋作哑,但殿下有几个不经人事的举子就不由好奇地抬眼偷看这位失礼的“荒唐王爷”。弘昼还没觉得,他回头又看看乾隆,又劝道:“闭上眼睛谁看到?您真歇歇吧。”

      乾隆被这些不拘小节的话弄得很没面子,不由满心火气,看看弘昼的木糊脸上却是一片好心,又想想场合,忍着没发火,犹豫了一下闭了眼睛,可却没了睡意。(2)

      随着太阳的高升,太和殿开始闷热起来,在殿外曝晒的举子们都是挥汗如雨,乾隆正准备叫人拿冰块来降温,弘昼这时倒很机灵,和刘统勋张罗冰块及冰镇茶水去了。乾隆有些安慰,突然听到鄂尔泰之子鄂容安小声自语:“这鬼天气真热呀!在这儿摘帽子不算失礼吧?可是脱下来放哪儿呢?”鄂容安年纪不到四十,虽然也做到了礼部的郎中、上书房的师傅,但离开父亲的提点,有时毛毛躁躁的,乾隆不由好笑,正想说什么,又听张廷玉阴阳怪气开了口:“休如(鄂容安字),这帽子还是在您自家头上合适!”(3)乾隆一怔,平日张廷玉是最以恭谦和善著称的,虽素知他与鄂尔泰有过节,可没想到闹得如此势同水火,鄂尔泰早已去世数年,鄂容安平素低调,从不敢轻易招惹张廷玉。而今,张廷玉都会在大殿上、在自己在场的情况下出恶语讥刺——要知道,他算是三朝老臣,素来信奉“万言万当,不如一默”,极少得罪人的——不知今日出言不逊,是真的老糊涂了,还是给朝臣、也给皇帝示威?

      乾隆度此情势,他竟然也只能装着“睡着了”,因为张廷玉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在朝中人人敬重,算得上是举足轻重;鄂容安虽年轻,乃父鄂尔泰的余威却不减,亦是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褒一贬一必然会引来大的党争,那就真一发不可收拾了。此时不发作,却在乾隆心底埋下厌恶的种子:如今傅恒、刘统勋羽翼渐丰,这些倚老卖老的臣子,不要也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太监在丹犀下奏道:“万岁爷,有考生交卷了。”乾隆睁眼一看,却是纪昀,满脸自信地躬身交了卷子。太监把卷子递上来,乾隆展开来一看:一笔黑粗光圆的好字——科考中只有殿试是不用誊写的,这种字通常比较受考官的欢迎,所以举子们不论平时好谁的书体,临考时都要练上这一手应制的字。乾隆粗瞥了一眼,因为实在心事纷繁,也没有兴趣细读,便把卷子搁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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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试毕,考生们出了太和殿,乾隆回养心殿,坐上步辇还没几步,回头问弘昼:“听说你前几日又闹了一出?”

      弘昼只愣了片刻,便皮了脸笑道:“皇上到底耳目灵动,臣稍稍有些异动,皇上都一清二楚。臣反正素来有个‘荒唐’的名号摆在那里,人尽皆知的,哪里敢再瞒着皇上呢!”

      乾隆叹口气道:“朕宫里有个荒唐的公主,宫外有个荒唐的弟弟!就是不得省心!上回你给自己操办葬仪,已经惹得一大拨人在窃笑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原以为你该收敛一收敛,没成想你倒闹腾得更欢了!说这次还做了‘丢纸’(4)了?”

      弘昼笑着跟在乾隆步辇后头:“不过是纸扎了些玩意儿罢了!臣又不是石崇王恺,可铺张不起。”

      “好好儿的,咒自己有什么意思?”乾隆过了一会儿又道,“今日殿试的主考官员们赐宴,你一道去吧。”

      弘昼忙道:“启禀皇上,臣这两日肚子有些不适宜,太医院的医正又看不出毛病来。还是让臣回去歇着吧。”

      乾隆盯了弘昼一眼,弘昼给他看得后脑勺发麻,正想说句什么打个岔,乾隆已经笑道:“御医看不出的毛病,最宜让五公主去瞧。这阵她被禁足在自己宫里,我看她急得就差翻了紫禁城的墙出去透口气了。今儿下午下了学,让她到你府上,给你瞧瞧。”

      弘昼吃了一惊,但见乾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愣了愣才笑道:“皇上疼女儿,果然也与众不同。”

      乾隆道:“谁疼她!还是你们家婉儿更可疼些呢!朕是瞧你们两个正好配一对荒唐,不如过继给你做个郡主算了。”弘昼不由“噗嗤”一笑,乾隆道:“既然身子不爽利,就不用在这里立规矩了。你爱吃什么,御厨房也不知道,你还是自己回去得便。跪安吧。”

      弘昼忙跪安,目送乾隆的步辇进了养心门,才松了一口气,摸着有些饿的肚皮,边骂自己的奴才不经心边向东华门走,迎面见着人就大大咧咧地打招呼,而看到他的人有的忙不迭地躲;有的却要拍这天子御弟的马屁,哈着腰招呼。弘昼素来与常人相反的,越是上赶着招呼的,他越是鼻孔朝天;越是躲着他的,他越有热乎劲儿。这不,迎面来的是以鲠直为名的左都御史孙嘉淦,此时,孙嘉淦已经年近古稀,然而皇帝敬重,还让他留在任上,并赐紫禁城坐轿。弘昼上前居然还拱了拱手:“孙大人安好!”第二句就不对了:“瞧着你身体好,估摸着一时半会儿是死不了的。嘿,人生得意须尽欢,莫到临终意不尽啊。我府里新训练了几个唱弋阳小调的小娘儿,嗓子不错。我还写了几首,孙大人是出了名的大才子,去给我评赏评赏!”

      孙嘉淦虽然素来知道弘昼荒唐,然而人到年纪大了,看不惯的东西总是看不惯,也顾不上他是皇帝的亲弟弟,满是皱纹的脸一板,显得更难看了:“王爷见恕,臣没空。王爷是皇上亲兄弟,恕臣直言,也该多为皇上分忧。这叫小娘儿唱弋调,说出去太不成体统,不知道的还当王爷荒唐!”说完,打个拱走了。

      弘昼没生气,吐了吐舌头,低声道:“好家伙!又来了!‘荒唐’?我本就是‘荒唐王爷’么!……我也想分忧啊,人家让我分么?”脸一沉旋即又恢复了无赖的笑容,拿扇子一打手心,冲前面一个官员道:“你他妈见爷和见鬼似的,低了头脚底好抹油是怎么的?”

      那官员看来是平素与弘昼皮惯了的,谄笑着回头打个千儿道:“哟!奴才还真没看见五爷您。这儿给五爷补个大礼了。五爷有什么吩咐?”

      “便宜你!晚上上我府里听戏去!我刚写了几首弋阳小调,去给我捧捧场。”

      那官员脸一苦,显见得弘昼那手改写水平实在低下,忙找理由推辞,弘昼却不依不饶,大庭广众之下一揪那官员的耳朵,逼他非去不可。正在这时,和亲王府的长随来门口接主子,弘昼这才放开手,任那官儿一溜烟逃了,冲自己的长随喝道:“有没有带饭来?存心饿死爷是怎么的?”

      那长随娴熟地打个千,笑道:“奴才思量着爷陪皇上监考殿试,总早不了的,还特意提前了呢,谁想还是耽搁了。这饭虽没带来,点心倒有几匣。五爷先凑合着用点垫垫饥,一会儿大轿子抬了爷各馆子随便吃去!”

      “你这个狗才,越发像爷肚子里的蛔虫了!”弘昼把扇子扔给长随,随手拿块点心嚼着,边吃边说,“今天难得的早。本来皇上是要赐膳的,不过我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吃——吃不香——便先出来了。”

      弘昼到自己日常最喜欢的馆子里海吃了一顿,摸着肚皮道:“饱是饱了……”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脑袋对长随道:“又给你搅和忘掉了,今儿皇上还说要派五公主来给我瞧病呢!赶紧的,回府!”

      回到铁狮子胡同里的和亲王府里,福晋已经派人在角门盯着了:“哎哟我的好五爷!福晋都急得要跳脚了!刚过了未时,宫里就派了一乘轿子,送了五公主到府上。福晋说,出了嫁的公主平素多的是往来,未出嫁的公主是头一回接待,正不知怎么好呢!可巧爷您回来了。”

      和亲王早就卸了朝服,也不爱穿褂子,散穿着一身蜜合色纻丝袍子,腰间系着明黄带子,用袖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娘们儿真没见识!出嫁不出嫁,不同样是皇帝的女儿么!”不过他也不知道这位与自己齐名的五公主是怎么荒唐的,也没敢耽误,赶紧到了上房的花厅。进去就看到自己的嫡福晋吴扎库氏坐在客位上,而身边一名女子也没有贸然占了主位,亦在打横的客位上坐着,几个侧室则立在一边伺候。见自己回来了,吴扎库氏含笑起身道:“王爷回来了!”几个侧室也福了福身请安。

      五公主和和亲王原本是见过面的,不过过去也有几年,冰儿正到了开始变化的时候,个子自然高了,眉眼也较以前长开了,静静地立在那里,如玉雕的人儿一样,不过玉雕的人儿也随着蹲下身子,深深地请了一个安。

      弘昼笑道:“侄女儿来我这儿,倒是头一回。我府里不大讲客套,何况我们家永璧还是五公主的同窗,何苦闹那些虚礼,自己累着自己?”

      冰儿本就怕拘束,见叔叔这么洒脱,心里不由高兴起来,一直凝着神色的脸松乏了开来,换了笑脸道:“五叔说得是。我倒是怕礼制的人,皇阿玛传旨叫我给五叔瞧病,还附带着叫我不得放肆,正不知五叔是怎样严肃的人呢!”

      弘昼笑道:“如今瞧着可就明白了。”连着五福晋都是一笑,道:“德行!好歹还是做叔父的。”弘昼道:“面相是看了,你再看看,有没有病容呢?”

      冰儿也不大害羞的人,抬起泼辣的眼睛仔细打量着弘昼,过了一会儿笑道:“五叔红光满面,眼神清亮,身子也是胖瘦适中,这形容,常人只怕是求都求不来的呢。”

      弘昼哈哈大笑:“果然,御医也没有诳我。不过我今日胃脘底还是有些不适意。”

      冰儿闪闪眼睛笑道:“五叔进来便带来一阵酒香。杜康虽好,不能贪杯。”

      “一语中的!”弘昼道。“御医还没瞧出来呢!你那时说你在安徽的山里和人学医,果然是有一手的。那些个御医,看起来学富五车的样子,其实都是书到用时方恨少,绝知此事要躬行,专掉书袋子,没有真学问。”

      冰儿在上书房读书,从来只是顶风顶水划船——硬撑,还经常被张泰来罚站,被永珹嘲讽,情绪一直很低落,今天居然得了一顿夸,立马喜上眉梢:“绝知此事要躬行,对的,张师傅也是这么说的!可惜我现在见天儿盯着书本瞧,原本一肚子的江湖知识,也差不多该忘干净了。皇阿玛倒是想让我当才女,也没想我是不是那块料。”

      弘昼笑道:“你果然胆儿肥,敢在我这里腹诽你阿玛——不过放心,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出去——侄女儿,我还就喜欢像你这么爽利的人!说道江湖门道,我也一直好奇的紧,书上写得又不细,不如我们今儿上棋盘街看集市,你顺道给我讲说讲说。”

      冰儿听得两眼放光,连连点头。吴扎库氏觉得不对,暗地拉了拉弘昼的衣襟,随着冰儿前来的首领太监在窗外也陪着笑道:“王爷,这可使不得。公主出了王府,奴才的脑袋就在脖子上晃荡了;有个差池,娘老子就没人养了。五爷好歹体恤我!”弘昼也不避讳,转过头对福晋——也是对窗外说:“你甭担心!我亲王府的人都是吃_屎的?人牙子、拍花子敢近我的身?!皇上那儿我顶着——不就带格格出去玩一趟么?你问皇上,小时候我和他溜出宫玩过没有?先帝爷那样的严父,也就骂两句作罢。”

      冰儿本就是不拘小节的性子,见弘昼底气足,原本的一丝担心早就丢了爪哇岛,对自己的首领太监道:“怕什么!我要出去,你也拦不住!”

      吴扎库氏只好说:“公主要和我家王爷出去,妾自然是放心的,不过好赖还得顾着皇家的体统——街上虽然也有穿着旗袍的满族大姑娘、小媳妇的,但公主体尊,这么着穿金戴银地抛头露面实在不太方便,倒不如换身便装,也好玩得尽兴些!”弘昼道:“甚好!找一套永璧新做的衣裳来——换身男装出去,岂不是更便当!”

  • 作者有话要说:  (1)乾隆五十五年前殿试在太和殿露天举行,乾隆五十五年后则改到保和殿。
    (2)此事见于《啸亭杂录》,原为乾隆考评旗下读书人,瞎改一下,应景。
    (3)事情原本发生在张廷玉和鄂尔泰之间,两人意见不合是从雍朝就有的,但到乾隆朝变本加厉,而且各自背后有“党”——是皇帝最忌讳的事。因为时间的问题,偷梁换柱改成发生在鄂容安身上。可怜的鄂容安小盆友又背了一次黑锅,打了一回倒霉的酱油。
    (4)满族丧仪:把逝者身前所爱的东西烧掉,意喻在阴间继续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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