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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静心斋不谙句读 ...

  •   君命不可违。第二天寅初二刻,天空还是全黑的,冰儿打着哈欠,望着满天的星斗,心中十分不情愿,苇儿劝道:“主子愿意不愿意,皇上的旨意都下了,何苦第一天就违拗了,惹皇上不快活!”哄得她洗漱梳妆,用了点小点心,来到西苑皇子读书的静心斋,不情不愿地向里一探头,早坐了满屋人,摇头晃脑都在读书。人,大多是不认识的:除了几个亲兄弟外、尚有几个堂兄弟、近支的叔伯、侄子和一些亲贵子弟陪读,人也不多。上书房行走的是宗室哈穆,见冰儿到了,笑吟吟上前道:“五公主来了?你的位置早安排好了,就那边,四阿哥、五阿哥旁边空着的那张。笔、墨、纸、砚、水洗、笔架、镇纸还有开讲的几部书都备好了。”一一指点,又引着她去拜了先师孔子,然后笑道:“师傅们是卯正到书房来,这里先习开弓,然后念书,先国语、蒙古语,再读汉文。今儿公主是第一次来,等师傅到后,还要行礼。”

      冰儿回头一看,陪伴她来的是崔有正,按规矩在外头明间听差,一步都不敢越雷池。她只好上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位置虽好——在中间——但她不喜欢,觉得离窗户太远,离老师太近。她四周一看,现在是练习开弓的时候,几位阿哥各自拿着弓箭试开,就连年纪尚幼的六阿哥、八阿哥也都有各自的小弓箭,费着吃奶的劲儿,练得小脸都涨红了。

      冰儿觉得练习弓箭还不是太为难的事,不由兴起,拿起准备给自己的小弓箭,轻飘飘就拉开了,问谙达道:“这是几力的弓?”教射箭的谙达陪笑道:“阿哥们不满十岁,用的都是三到五力的小弓。十岁上,才渐渐增加,累进至十力也就差不多了。公主此弓,是五力的。”

      冰儿怒道:“我不满十岁吗?恁的看不起我!轻飘飘的,有什么意思!”谙达不好说什么,咽了口口水,陪着笑去换了弓,冰儿再一试,果然紧了好多,用力一拉,才得大半开,满意地笑道:“就要这样才够啊!多练练,指不定哪一日,我也能开这样的十力弓了呢!”谙达原本是拿十力弓来想让她知道厉害的,见她不怕丢人,反而欣喜,背过身去,吐了吐舌头。

      冰儿四下望望,身旁两个和她差不多同龄的兄弟四阿哥永珹和五阿哥永琪,四阿哥略大几个月,五阿哥小了一岁左右,开的都是八力的硬弓,不过人的先天禀赋还是有所不同的,四阿哥年岁虽长些,生的却文弱,八力的弓只开得一半;五阿哥人虽小,力气反而大些,使足了劲弓能全开。冰儿因而笑道:“还是五弟的气力大些。”

      前两日乾隆下午来考评阿哥们读书习武时,永珹就因开弓太弱受了呵斥,此时听冰儿越过自己赞扬永琪,话里外似有嘲笑自己的意思,不由生气,放下弓自去读书。上书房行走的哈穆恰好也道:“请各位小爷回座,该温书了。”冰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桌上的书一本是国语,一本是《论语》。国语就是满语,从蒙古语脱胎而来,曲折延续,自成一体,对于冰儿而言,不啻天书,翻了一页立即丢开。《论语》中字倒还都认识,只是连在一起看不明白,颠来倒去翻了一会儿,听到身边的大小阿哥们都在放声诵读,心里觉得好没意思,转头到处张望。

      四阿哥永珹就坐在她身边,偏着头念他的书,一句搭讪都没有。冰儿试探着问道:“四哥,我们就学这些吗?要背诵的吗?”

      四阿哥乜了一眼,冷冷道:“自然,你当是担夫挑担,只凭力气就足够的吗?”冰儿吃了他一冲,又不知怎么回话,气憋在肚子里发不出来,尤其难受,扭过头不再搭讪。四阿哥恃长,冰儿性傲,谁也不理睬谁。冰儿无聊地呆坐了一会儿,随手翻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

      大约到了卯时,也就是现在五六点钟的样子,紫禁城的鸟儿正叫得欢畅,冰儿凝神听着鸟叫,突然耳边有谁道:“是五公主吧?”冰儿一回头,一个五十开外的半老头站在自己身边,虽说一脸鸡皮,倒是端正儒雅。哈穆忙介绍说:“这位是翰林院侍读学士、雍正四年一榜进士、湖北荆州硕儒张师傅,皇上钦点的上书房老师。公主,起来作个揖行个礼吧。”

      冰儿忙站起来,瞅瞅这老头作个长揖,老头忙侧身避礼,微笑道:“臣张泰来不敢受礼。公主请坐。……上书房第一次有位公主,皇上……眷爱之心可见。不知公主读过什么书?”

      冰儿手指在书桌上来回划着,边想边说:“《黄帝内经》、《本草纲目》、《扁鹊济世方》、《医林纂要》、《千金方》、《开宝本草》、《朱氏集验医方》、《名医药案》、《五毒密谱》、《滇西本草》、《藏医密集》、《神农本草经》……”她还要掰着指头往下数,张泰来听得实在有些无奈,打断道:“公主看了好多医书……除了医书,还有没有呢?”

      “还有?”冰儿也有些为难,“还有就更不入您的眼了。江湖草戏班子的骗人伎俩集子、各门派的武功秘笈,还有年节喜丧小叫花子讨赏钱的莲花落小册子。张师傅你不会看吧?”

      张泰来只好付之一笑,问道:“总认识字吧。”

      “认识!”冰儿道,“皇阿玛还夸我字写得漂亮呢!”

      张泰来见冰儿毫不理会谦虚之道,有些好笑,岔开道:“四书五经有没有读过?……没有,那千字文、千家诗总该读过吧?”见冰儿还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只好叹了一口气笑了:“公主是读错了书耽搁了!皇上谕臣教会公主四书五经、二十四史。诸子百家和诗词曲赋也要带上点。臣想时间颇紧,来不及补蒙学的书了,好在公主已经识字,臣开讲就是《论语》,不太难,粗略讲只要三个月就能学完。”

      冰儿开始听张泰来说自己“读错了书”甚是不服,及至听到后来脸越来越苦,反驳也忘了。张泰来又道:“早点前不开讲,公主先把《论语》第一篇学而前五章读熟。”

      冰儿拿起书,翻了半天才翻到第一页,大声念起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shuō)乎!……”

      “慢!”张泰来忙止住她,见旁边四阿哥在笑,皱皱眉对永珹说,“也不必笑。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没有人开蒙,自然开始都不会懂。”又对冰儿说:“公主,这个字不念(shuō),念‘悦’(yuè),就是快乐的意思。”

      “明明是‘说’字!”冰儿不服气地嘟囔,张泰来道:“通假字。古人写字不一定同于今人。这个字古时即‘悦’。好,接着。”

      冰儿又读第二章:“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

      “停!”张泰来又道,“这个字不读‘弟’,读‘悌’,亦是通假,指弟之从兄。”

      冰儿撇撇嘴读第三章:“子曰:‘巧言令色,鲜(xiān)矣仁。’”

      “又错了!‘鲜’字读上声(xiǎn)。不读阴平。”张泰来纠正。

      “又是通假字?”冰儿不耐烦了,“古人真麻烦,没事弄那么多假字干什么?”

      张泰来不好长篇大论解释,笑笑道:“这就不是通假了。读上声表示‘少’的意思。”

      冰儿皱了皱眉,没等张泰来再说下去,自己开口读:“曾子曰:‘吾日三省(shěng)吾身……”

      “又错了!”

      “什么破书?!我读到现在连一句也没有读对?!”冰儿有些脾气了,把书一摔,“我不读了!”

      “业精于勤、荒于嬉。”张泰来面色十分严肃,拿起书放回冰儿案上,“圣贤书如何摔得?!公主,万事开头难,人不学不知道,一旦学通了,也就趣味无穷了。‘省’(shěng)在这里读‘省’(xǐng),悉井反,(1)‘检查’之意。”

      冰儿连连受挫,嘴越撅越高,眼睛下死地盯着书却一字不念,张泰来正要开口,突然外面檀板一响,哈穆带了几个小太监搬着食盒进来。冰儿见终于熬到吃早饭的时候,眉头立刻舒展开来。短短三刻钟时间,早点已毕。接下来又是学习,一室的人开口哇啦哇啦大声诵读,张泰来则挨个儿给学生上书。就十来人,很快就到了冰儿,张泰来闭目拈须道:“《论语》二十篇,五百十二章,篇篇圣言,章章辉华。学而之第一章,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子者,孔子也;曰者,说也;‘学而时习’乃君子治学须定时加以温习。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程子曰‘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谢氏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2)书诵千遍,其意自现;而囫囵吞枣则必左支右拙。‘学而时习’为《论语》开篇第一讲,实有其深意。公主须慢慢体会。……”

      开头七个字讲这么久,冰儿早就不耐烦了,虽然张泰来拣着最浅显易懂的语言,譬喻引申,可冰儿还是很快走了神。“公主!”张泰来闭目讲得口角都是白沫,一睁眼却见冰儿盘坐在榻上,耳朵向外张着,眼睛也向外瞟着,不时还不知为什么微微发笑,不由有些恼火,冷冷道:“你走神了!刚才讲到哪里?”

      “啊?啊!……讲到……那个……”

      张泰来长叹一声:“也罢,请公主下榻立着(3),先读熟背熟,自己先想想意思,明天臣再重讲一遍,或许会容易懂些。”

      冰儿不以下榻罚站为意,耸耸眉头下来抖了抖腿,松活了一下筋骨,把书抄在手里,轻轻念叨着就算在熟读。永珹揶揄道:“怎么样五妹子,此处无雪,也算得上程门,将来自然学问要大进了!”冰儿虽听不明白,也知道不是好话,白他一眼,口里道:“有什么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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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未正二刻下学,太阳倒还老高,冰儿疲惫地回到她的住所,宫女太监们忙赶过来服侍,苇儿见冰儿脸色不大好,关心地问:“天气热,公主当心中暑!奴婢叫他们去拿点冰来,还有冰镇的酸梅汤。”

      冰儿软趴趴地坐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的,快点。……真无聊,忙又忙。整一天就读书、上书、背书、写字——但打枪、骑马又不让我参加——整整四个时辰又两刻钟!”

      苇儿拧把冷毛巾给冰儿擦拭额头和脸颊,又端来一碗冰镇酸梅汤。冰儿咕噜咕噜喝个干净,对苇儿道:“你是活人吧?怎么到现在就说了一句话?”

      苇儿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现在也渐渐有些明白这主子的脾性了,笑道:“叫奴婢说什么?奴婢还搞不明白呢。怎么的又‘无聊’又‘忙’?既无聊就多读读书,既忙就休息,有什么难题?”

      冰儿挑眉听着,最后一笑:“你是不明白的!我就知道回宫没劲儿,当时师父一说,我怎么就会动心了呢?不过在跟师父天天采药也没劲儿就是了,最有劲儿的是回京的一段路上,那时候——酸梅汤再来一碗,我慢慢说。”

      “既累了,您就歇歇。反正在一起的时候长了,奴婢以后慢慢听您讲。——酸梅汤是热性子,其实吃了不解渴的,皇上刚赏了两瓶进贡的木犀露、银花露,要不要调来尝尝?”

      “好的。”冰儿对新东西向来很感兴趣,要了喝了道,“清淡醇厚得很!拿春凳来我睡觉。”可才躺了一会儿,她又竖起身子:“我去给皇阿玛请个安吧。我自己个儿先去,说不定得了机巧,皇阿玛正忙着,就不问我今天学了什么了。”

      主意打得很好,来到涵元殿正殿,乾隆不在。暖阁外倒是排了长长一支太监宫女。暖阁门半掩着,隐隐见乾隆身着宝蓝妆纱龙袍坐着,一个光脑袋的官员下首伏着。冰儿知道乾隆必有公务,叹了口气在一旁等,顺便问太监:“如意,皇上找谁呢?是外官吧?我没见过。”

      如意低头一笑,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答道:“可不是。是个革了的县令——也奇,不交吏部、不交刑部,万岁爷倒亲自审起他来了。”

      “是么?”冰儿捅了如意一下,“你说,知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

      “奴才哪里知道!只听说原来是扬州县令。”

      “哦!徐砚书!”冰儿看看那微胖的身材,一下子想起来,不禁好奇心大增,“如意,想法子帮我听听皇上讲什么。”

      如意吓得双手乱摆,压低声音道:“使不得、使不得!公主体恤奴才吧!万岁爷这两天专挑我们作法。前天涵元殿殿伺候的高展银犯舌,说错了话,叫万岁爷拉出去就打了四十板,谁求情都没用!下去后是我服侍的换药,皮开肉绽的,看着都替他痛!万岁爷还专门发了圣谕,说我们这些虫蚁奴才最是下贱,再有违反宫规的事,绝不宽贷。这偷听万岁爷和臣子密议,奴才狗命可就是不想要了!”

      “行了行了。不愿意就算!少聒噪!”冰儿贼心不死,四下一瞟,拉过一个小宫女:“水灵儿,过来!——我和你换身衣服。我要去暖阁旁。——你退什么呀?放心,门这么关着,皇上看不见外面,他看外面做什么呀?就算看见,你推我身上就是了,说是我逼的还不行!”

      冰儿不算有架子,但“冷面公主”说一不二。水灵儿也怕她发作,虽然明知道冰儿的承诺是没有用的,也只好硬着头皮换了。冰儿正好因为去读书,发式简单,也就穿得跟个宫女似的滴溜溜地靠近了,正好从三四寸宽的门缝向里面看动静。

  • 作者有话要说:  (1)还是用拼音方便,什么切、什么反的,搞得要疯。
    (2)基本拷贝自朱熹的《论语集注》,那个时代基本以朱熹为正朔。我也懒得动脑筋,其实也不是太懂滴。
    (3)罚站,其实古人体罚比现在严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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