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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颟顸吏戏说官场 ...

  •   范崇锡退至二堂,脸上还因为气怒而涨得通红,里面叫他的人是宝庆,另一个是和宝庆一起的戈什哈哈德依。哈德依胖胖的身子,补服在身上绷得紧紧的,一看就是粗瓷性子,笑道:“看老范气得吹胡子!”宝庆是高瘦身条,英气中带着些许阴鸷,他摆手止住口不择言的哈德依,拱手道:“老范莫怪我打断你的公事。今天来的那个长春,不是好惹的。”

      “他是什么东西?”范崇锡还在气头上,一拍桌子大声道,“内务府采办的皇商,当真敢干涉我地方不成?就是瞧不起我,他也瞧不起咱们那中丞么?那中丞的妹妹即将正位中宫,母仪天下,又是他区区内务府敢惹的?”

      宝庆笑道:“钮怙禄是咱们满洲八大姓之一,又是当今太后家族,内务府品秩虽不算高,好歹皇上身边当差,当权得势的人多得是,狐假虎威的事也是有的,你看苏州织造不过七品末流,尚能接驾,我们巡抚身在苏州还赶不上趟儿,只好到扬州来备办。我们也不能不小心。再说那长春气度不凡,虽不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但七弯八绕算过来,总会有些来头,大人还是小心为妙。”

      范崇锡是个视升发如命的,稍有来头的人便不肯得罪,此时火气早就没了,谨慎地说:“对对,我是被那姓李的给气糊涂了。现在想想那长春确实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可他摆明了就是来作对的,我该如何是好?”

      “大人又患得患失了。”宝庆阴阴一笑,“我现在所知道的都是那长春自己说的,真真假假的还说不定呢!我已经叫人去京里打听了,若是真的,每个人都有弱点,还怕找不出治他的?他又不会是皇上的舅舅!若是假的,那就更方便了,任大人处置就是了。只不过您不能自己乱了方寸,凭空生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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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分两头,这边退堂了,赵明海见乾隆犹自气得胸口起伏,也不敢多话,小心护在身边。人群渐渐散去,乾隆犹立在那里不动,许久方指着两边柱子上贴的对联念道:“‘爱民犹子;执法如山。’好对子啊,可惜这对子如今却不对了!”

      “有何不对?”李赞回回身面对乾隆,冷笑道,“这位先生,我读给你听:‘爱民犹子,金子银子,皆吾子也;执法如山,钱山靠山,其为山乎!’先生,解得如何?”

      乾隆又苦又气又怒,轻轻颔首道:“对……对极了!”。李赞回做个揖问道:“今日先生一语,如醍醐灌顶,只是受先生恩德,还没有请教先生台甫?”乾隆拱拱手道:“不敢枉称恩德!不才是满人,名长春,表字——永君。”这时堂外观审的老百姓中不知谁起头叫了声:“好汉子!”后面跟着狂呼起来。夹杂在人群中的冰儿觉得很荣耀,乾隆只是不易觉察地苦笑了一下。这时,庄翟氏过来,向乾隆等人浅浅一笑,对李赞回道:“李秀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上回在太白楼保护我的长四爷啊。”
      “原来是长四爷!久仰久仰!”李赞回不由惊喜地笑了,“上次我还怪得贵没好好谢谢四爷,今儿个我就一并谢了!”说着就要下跪,乾隆忙笑着扶住他:“免了免了!这怎么话儿说的!你也是有功名的人,不要跪我。其实老赵和我是一起的,要说谢,倒该我先谢你才是。”李赞回奇怪地看看赵明海又看看乾隆,暗暗诧异,赵明海已公布了自己的孝廉身份,却对“长四爷”如此收敛恭敬,屏息执礼,这长四爷恐怕来头不小。他说道:“话不是这么说,长四爷侠名,我已久仰了。”乾隆客气一阵,又把身边的人介绍给李赞回认识,末了道:“我是个满人,其实圣上一向都说‘满汉一家’,天下臣子也是满汉参半,满汉同宗华夏,除了一条长城隔出个关内关外,又有何不同呢?”

      “也对,也不对。”李赞回却是不大有心机的人,笑道,“我当长四爷是朋友,有话就直说了,若有不恰当的,还要望长四爷见谅!其他不讲,就‘天下臣子满汉参半’就有问题。如今天下,巡抚尚且满汉各半,总督却汉人一个也无。汉人进仕,要考功名;满人进仕,既可以凭科举,也可以凭祖荫,也可以凭椒房。比如我们这位那中丞,荫了个二等轻车都尉,又碰上个堂妹当了贵妃。他不学无术,整天只知醇酒妇人,照样是封疆大吏,汉人攀到这一步何其之难!所以我对仕途,已经心冷了。”

      “是吗?”乾隆对这番话很不满意,但心中不快,他的脸上是不露出来的。其他几个侍卫的神色就不怡了,青红不定,旗下公子哥儿的习气,若不是乾隆站在那儿,怕是他们的拳头都要挥上去了。

      李赞回再不谙世事,也看得出乾隆等人不大高兴,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正在这尴尬之时,乾隆身后突然传来嫩嫩脆脆的一声“长四爷!”,大家回头一看,竟是岳紫兰。岳紫兰手拎小竹篮,脸微微有点羞红,对乾隆深深蹲了一福:“想不到在这里遇见长四爷!刚才您在堂上我都看见了,我心里……好佩服您呢!”

      乾隆见到岳紫兰,所有的不高兴都丢到爪洼岛去了,喜道:“紫……岳姑娘说笑了!你爹放出来了吗?”

      “爹出来了,苦于不知道恩人住处,不然可要亲自来磕头呢。”

      “想不到长四爷做了这许多好事!”李赞回和陈得贵赞道,“您真是义士!”冰儿看看陌生的岳紫兰又看看父亲,酸溜溜笑道:“想不到还有许多好事!”乾隆先是矜持地听着,及至冰儿的话不由有些尴尬,责备地瞟了女儿一眼:“少胡说!冰儿,叫岳姐姐。”

      “小姐别叫。我一个下贱人家的女孩儿,怎么当得起!”岳紫兰急忙阻拦。倒是这阻拦让冰儿有了好感,便大大方方叫了声“岳姐姐”。乾隆笑道:“我说当得起就当得起!”岳紫兰不好意思地一抬头,正与乾隆的目光一对,见乾隆正不错目地盯着自己,脸便呼地红透了,下意识地抹抹鬓角又掸掸衣襟,不抬眼,也可以感觉到乾隆热辣辣的目光仿佛要穿透自己一般,浑身都躁热起来,好容易开口道:“长四爷,天不早了,我也该……。”乾隆不等她告辞,抢先道:“是啊,真不早了。索性大家一起去吃点东西,我做东!”李赞回、陈得贵都极声推辞,乾隆也不硬留,岳紫兰也道:“我一个女儿家……”

      “有什么,我女儿也去。”

      “我不去!”冰儿抢先道。

      乾隆又瞪了冰儿一眼,岳紫兰得了空,更要推辞:“本来该我们请长四爷才对,可爹爹刚出来,家里一时拿不出钱,怎么反要叨扰长四爷请客!使不得!”

      乾隆还劝,岳紫兰却执意不肯,乾隆只得道:“那我送送岳姑娘。”

      “不用……”

      这回乾隆可不由她推辞:“我在家也气闷,正寻思要吃点好的。姑娘家不是在白果巷么,听说那边有扬州城里最著名的聚合馆,是淮扬菜的代表。你也不愿给我指指路么?”

      这下岳紫兰没了辞谢的话。乾隆又对几个侍卫道:“既然小姐说要回家,你们就护送她回家吧,不要跟我了。”

      赵明海等人当然明白乾隆的意思,当然也不敢真就离开,都从后面悄悄地、远远地跟着保护。

      乾隆和岳紫兰一路谈得甚是投机。岳紫兰本就对乾隆颇有好感,这时,心里慢慢萌发出一种什么东西,顶得心窝里面毛毛的、痒痒的,听乾隆说话,觉得脑子里昏昏乎乎的,似乎是过年守岁多喝了二两老酒的滋味儿。眼看到了聚合馆,乾隆又提出要她一起进餐,岳紫兰犹豫了一下竟答应了。

      此时正当晚饭时间,扬州偌大一个府城,达官贵人和有钱商贾自是不少,两层高的聚合馆,居然没有空桌。乾隆和岳紫兰上上下下兜了两圈,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坐下的地方。店小二无奈地说:“对不住客官,小店实在没空桌子了,您改日来,我们一定给留最上好的席面!”乾隆好容易有个与岳紫兰单独相处的机会,怎么舍得放弃。岳紫兰是第一次到这么众目睽睽的地方来,羞得脖子根都红了,轻声道:“长四爷的心意我领了,这地方,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惯……”“这有什么?你要到北京去,我们满族的大姑娘们还不是满街乱跑!”

      “那是你们满人……”正说着,乾隆突见临窗一张三人小桌上只坐了一个人,便对岳紫兰说:“瞧,工夫不负有心人。虽然要与人拼桌,总比站着等好。我们就将就着去坐坐吧。”可店小二却拦道:“爷,姑娘,小店真没座了。那位客官向来是一人包一张桌子。您去挤,怕是不大好呢。”

      乾隆奇道:“你这店古怪!别家都是忙着迎客进门,你倒是把客往外赶的!我又不是出不起饭钱!——岳姑娘,我们过去,看会天塌了还是怎么的?”岳紫兰抿嘴一笑:“想不到长四爷却是这么任性的。”

      到那张桌前,乾隆冲那人一拱手:“这位仁兄,借个地方可好?”那人抬起头,白白胖胖一张脸,留着一丝不乱的大胡子,他肿眼皮一抬,道:“我又没霸着这桌子,你们坐便是。”乾隆道了谢,却听身后岳紫兰轻轻地一声惊呼,忙回头看,岳紫兰又忙着摇头:“没事儿。四爷坐吧。”

      乾隆坐下,小二过来,敬畏地看了那人一眼,又问乾隆:“客官外地来吧?用点什么?这是小店的菜谱,客官随便点。”乾隆瞟了瞟对桌那人,接过菜谱——是厚厚的一叠,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清炖鸡、黄焖鸡、麻酥鸡、口蘑鸡、溜渗鸡、片火鸡、火夹鸡、海参鸡、芥辣鸡、白片鸡、手撕鸡、蒸风鸡、酱汁鸡、酱扒鸡、滑鸡片、鸡尾扇、炸鸡脯、冬菜鸡、鸡翅尖、炒野鸡、糟醪鸡、拆炖鸡、滑鸡片、宫爆鸡、三宝鸡、蜜炙鸡、烩鸡丝、杏酪鸡、叫化鸡、酥油鸡、高汤鸡、醋焖鸡、红烧鸡、鱼翅鸡、香菜鸡、汤蟹鸡、拌鸡舌、炒鸡内、什锦鸡、五仁鸡、香膏鸡、揲烂鸡、挂炉鸡、白蒸鸡、松熏鸡……”光用鸡做的菜就写了五六页。乾隆乍舌笑道:“光用一个鸡就做出这些手段来!我看着从南到北,从东至西各处的风味都全了,怕是宫里大宴的满汉全席也没这般花头!只是我要吃正宗的淮扬风味,又是什么呢?”

      对面那人又一抬肿眼皮,裂了裂嘴算是在笑,道:“所以古人要‘骑鹤下扬州’。扬州是酒色财气食俱全的地方。只是少一干正经人罢了,来的都是想成仙的。”

      乾隆大笑道:“这位先生风趣。敢问您贵姓、台甫?”

      “免贵姓徐。”那人道,“行六。贱字不敢辱先生您视听。”

      “徐六爷。”乾隆拱手道,又把菜谱递给那人,“您想必是这里的老食客了。烦劳,给我们点几个招牌菜,最好是淮扬风味的。”

      那徐六爷头也不抬接过菜谱,要了笔,看也不看似的在菜谱上勾了五个圈,把笔一掷,菜谱给小二,自己又夹菜品着。乾隆见此人又风趣又古怪,心里好奇,趁菜还没上,没话找话瞎扯:“看样子徐六爷是老扬州了。风土人情一定是熟透了。”

      徐六爷吃了一口海参,嚼了半天才道:“你是京里人吧?”

      “正是!您好眼力!”

      “也不是好眼力,一是听您官话说得很地道,二来您若是本地人,就会知道我不是本地口音。”

      “嚯?”乾隆不信似的睁大的眼睛,“您好敏锐!不知您是发什么财的?”

      “干我这行,就是要靠‘敏锐’,好度人脸色。”徐六爷道,又上下打量了乾隆一番,皱了皱眉说,“您先生是发什么财的?说您是官,可腰板直直的又不像;说您是商,可气派大大的又不像;说您是个入科没有选官的士子,可是阅历气度又不一样。”

      乾隆哈哈大笑:“您是看不透我的!我也猜猜您,又有闲,又有气派,还让人敬畏,您应该是……”

      “不用猜,我是最没出息的。”徐六爷打断了,“就跟扬州府附郭县太爷似的。”

      “哦?怎么说?”

      徐六爷舔舔嘴唇:“有首十字令活画了我们这两种人。——
      红,
      圆融,
      路路通,
      认识古董,
      不怕小亏空,
      围棋马吊中中,
      梨园子弟殷情奉,
      衣服整齐言语从容,
      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
      坐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

      他这边念完,那边乾隆笑得几乎岔气,连连抚掌道:“好!好!骂得切!骂得痛!这种颟顸无能的官员就该这样讽骂!”一旁岳紫兰虽未完全听懂,却着急地暗暗拉乾隆的衣袖,乾隆并未在意,止住笑道:“我失仪了。抱歉!”

      那徐六爷毫无表情,自斟自饮了一盅酒道:“论理这种官我也要骂。十年寒窗一朝中式,换来这么个庸庸碌碌的职位。所以有民谚骂附郭县令说:‘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县城和府城在一处,迎来送往,个个比你官大;想有自己的政见主张,上头要卡;想做清官,众人皆浊,你一个人清个鬼!所以呢,附郭的县令,只能媚上,只能颟顸。想到这儿,我心里就不骂扬州府的附郭县令了。”

      乾隆笑不出来了,问道:“怎么,那扬州首县叫……徐砚书的,也是颟顸无能的人么?”

      “说颟顸,怎么不是!说无能,倒要思量思量是真无能还是装无能。”徐六爷道,“不过总的看来,他和我一毬样。读书抵个屁!他这知县要是早知道要附郭,还不如早就去学围棋马吊古董唱戏,不定混得更好!话又说回来,不读书,又当不了官,又不像满人有袭封。”

      乾隆干笑了几声:“哦?……这种人不能管地方。一方父母这副样子怎么成为万民表率?调到京里当部曹,学问好的去翰林院,或许好些。”

      “哼,一个地方都管不好,还去京里受气?您没听说:‘在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那叫最肥;要倒一倒,那叫最穷。”徐六爷侃侃而言,“京里大官多,个个抬脚比你头高。京里那些穷翰林,年年靠当当过日子,一放了外差,秋风得意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摇大摆去还债。京里的部曹,更是不堪,这位爷有没有听过这么几句:‘一洗万古’‘大业千秋’‘九转丹成’。”

      “愿闻其详。”乾隆听他评论官场别有一套,竟是自己闻所未闻。

      “‘一洗万古’是詹事府洗马,”徐六爷嚼着焦香的花生米,“升迁得极慢;‘大业千秋’是国子监司业的升迁;‘九转丹成’就是京部曹官了,有人历任员外郎、郎中、御使、掌道、给事中、掌科、鸿胪寺少卿、光禄寺少卿、通政司参议这九职才升为四品。在京里,徐砚书这号没人没势的角色只有老死的份!”

      说话间,乾隆点的菜到了,而徐六爷面前杯盘狼藉,扫荡一空。他用餐布抹抹嘴,拍拍肚子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等他走出门外,乾隆发现岳紫兰的脸有点发白,关心地问道:“怎么了?”

      “我是吓的。”岳紫兰长吁了口气望着乾隆,“刚才那个徐六爷,就是扬州县令徐砚书!”

      这回轮到乾隆吃惊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岳紫兰道:“徐太爷老是像戏里一样微服私访,您不认识他,他一眼就看出您不是扬州本地人。他暗暗在冲我摆手,我怎么敢说。”

      乾隆沉了脸色:“他哪里是什么私访!只是脱掉沉重的官服松快一下。”突然觉得自己又把皇帝架子摆出来了,忙回头对岳紫兰温存一笑:“理他做什么?横竖碍不着我们吃饭!——快吃吧,等凉了就不好吃了。”岳紫兰抬头瞧了乾隆一眼:“爷!”乾隆立刻觉得一切烦恼都在她那深情一瞥中消失殆尽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阵抽得实在是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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