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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可怜妙龄煎熬迫 ...

  •   这年开印在正月二十一,刑部一点惰怠都没有,一开印就准备着审讯要案。按着审讯的步骤,二十三这日是刑部第二次开堂审理奕雯,因为干涉到谋逆大案,不许其他人观审。一般二次审理可以动刑,且可以熬审,对犯人是极大的折磨;刑部的皂隶又是极有技巧的,可以当时痛苦万分而不至毙命,回去后不久则瘐毙狱中,然后报上急病,每日从监牢里拖出去的死尸不知凡几,虽然律法上明文禁止,但实际根本没有人管,早就成了习惯。

      冰儿坐在为她单独准备的休息的房间里,那里布置清爽,门窗透出习习凉风,面前桌子上茶水点心一应俱全,到了饭点,还有人送上刑部堂官们的例菜和米饭馒头,服侍不可谓不周到。可是坐在这里对她仍旧是煎心的酷刑,没有人会传递消息出来,只能竖着耳朵远远听到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凄厉呼喊尖叫,人的极限会在这里被一一压榨,无一能够幸免。

      天空从白变黑,又从黑变白,东方的鱼肚白渐次明亮,连那颗启明星都看不分明了。京城里鸟鸣阵阵,花香徐徐,可对于熬了一夜的人来说,不啻于更深一层的煎熬。屋里有休息用的床,可是哪里睡得着!冰儿倚着椅子坐了一夜,那里,再柔软的坐褥和靠背也让此刻的她腰酸背痛、坐立不安。

      直到日上三竿,才透过窗户看见有人被从二堂的方向拖出来,冰儿猛地起身,只觉得眼前一花,似乎什么都看不清楚,也没有多久的时间,那个人就到了她身边,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那人披发被面,一身鲜血,手指和脚踝都以异常的形状扭曲着,根本看不出是谁。冰儿浑身颤抖起来,倒是一旁押送的吏员,见她这副样子,又是知道上头打了招呼下来的,笑吟吟过来安慰她:“这是那个男的教匪。别担心。”

      冰儿似是松了一口气,但其实心情仍然跌宕起伏、难以平复,拉住那个吏员问道:“那,那个女的呢?”

      那吏员笑笑,避而不答,很有技巧地说:“别急,快了。”

      急死也没有用。但是冰儿再也坐不下来了,她倚着门墙站着,不顾来往人等诧异的目光,只自顾自地看着二堂的方向,既期待,又害怕。

      该来的终于来了,这次她清清楚楚看出了奕雯的身形,人尚能抬头流泪,不至于像先那个一样奄奄一息。几个皂隶把人送到里间的床上放下,剩余几名官媒和稳婆服侍在内。冰儿听着女儿的痛苦呻_吟声,泪水止不住地“哗哗”流淌。一名官媒过来劝道:“别担心,没有大碍,我们都有数的。你家孩子,上头严严地交代,不许伤筋骨、不许动拶夹、不许毁颜面、不许害性命。审案的堂官想了半天,也怜她小小年纪受了骗做了错事,并没有忍心动那些酷烈的刑罚。不过链条上跪了半夜,又挨了些荆条竹板,皮肉伤罢了,仔细将养些日子,日后连疤痕都不一定会留下来。”

      冰儿由衷谢道:“谢谢你!我去看看她行吗?”

      “行。”那官媒道,“若带了衣裳,给她换一换,若带了药,给她擦一擦。若是没有,我替你办就是。绝不敢为难你的!”

      冰儿进到里间,奕雯的急促呼吸、呻唤声如同扎在她心头的一根根利刺,痛到她绞着自己胸口的衣服都浑然不觉好转。不过此刻自己是次要的,她要紧到奕雯身边,看看她的脸,听听她的呼吸,摸摸她的额头,最后伸手为她诊脉。确如官媒所说,并不关碍性命,冰儿放下一半的心,这才去看女儿的伤,这一看又是可怖,心疼到呼吸不过来!两条胳膊和背脊上,都是密密的细条血痕,而裤子则全被血粘着,连褪都褪不下来。

      冰儿是带齐了东西来的,忍着心头窒住般的胀痛,把替换的衣物、内外所用的药品都备好了,又央着官媒准备了热水,那官媒果然一句怨言都没有,拿一只八成新的黄铜盆装了大半盆温热的水来,又道:“热水还有,要用,只管跟我讲!”

      冰儿感激地冲她点点头,把里间的窗户关好,门帘放下,以免着风。接着,先喂奕雯喝了几口温水,又让她在舌下含着老山参片,提起中气之后,才轻轻在奕雯耳边说:“等会儿会有些疼痛,熬着些。”当用三七、当归和蛇胆泡制的药酒小心润在伤口的血迹上时,酒的刺激让奕雯似乎重回地狱,咬着嘴唇发出压抑的痛呼声,冰儿抱着她,小心说道:“痛就喊出来,就是娘在身边,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奕雯小时候偶尔挨两顿鸡毛掸子,做娘的还时常手软,和昨天这一昼夜的酷烈官法相比无异于地下天上,此刻又是松懈了,又是在母亲身边,心里的委屈和伤怀不由发泄出来,大声哭喊出来。冰儿也跟着掉眼泪,不过不敢多耽误,小心把化开血迹的衣裤脱下来。臀上的伤最重,高高肿起,血肉淋漓,一片模糊,只大约瞧出是板伤之上再加荆杖,好在都是皮肉伤,且也没有到肌肉溃腐的程度,拿药酒涂抹防溃烂,再敷上药膏,过一会儿便也痛楚大减。

      外面吩咐好的归脾加减汤剂恰好送了来,冰儿见奕雯恹恹的没劲,摸了摸她的额头也开始发烫,忙让她先吃了药,这才抚着她的脖颈,柔声道:“没事了,睡吧,休息几天伤就不疼了。”

      “娘,我嘴里有血腥味……”

      冰儿强忍着泪说:“不打紧。娘小时候也挨过痛打,知道这个滋味不好受,不过现在都结束了,熬过头两天,日子就好过了……”

      奕雯信任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冰儿在一旁,其实也困倦至极,然而又一点睡意都没有,轻轻抚着女儿没有受伤的地方,时不时探探她的额头,擦擦她的汗水。奕雯这次的折磨受得大了,睡梦中皱着眉头。先前那个官媒在帘子外探了探头,见冰儿招手示意她进去,轻轻走到床边看了看,说:“这里条件虽然不差,毕竟比不上家里。你看孩子歇息够了,就带她回家吧。”

      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冰儿扭头问:“她这就可以回家了?”

      官媒笑道:“上头吩咐了,十六岁以下未嫁女子,不宜留在监牢,恐生是非。且这次刑讯,就算作对她从逆的处罚,不再别加惩处了。以后你们家里可得看管好了,再出事情,那谁都救不得了!”

      冰儿知道是乾隆法外开恩,喜极而泣,点点头对官媒道:“我明白了!替我谢皇上恩典!谢各位大人恩典!”

      官媒笑道:“替你谢这里的堂官,我勉强还有这个面子;谢皇上的恩典——我上哪里找皇上去?”又道:“你带来的马车,马已经给你喂好了,车也套好了。若是怕马车颠得慌,还有现成的驮轿,坐着稳当些,如果什么时候要,只管吩咐我。”

      *******************************************************************************

      回到家里,奕雯发了四五天的高烧,梦中迷糊,唤的是“阿祯”这个名字。冰儿日日夜夜陪在女儿身边精心照料,心里隐隐担心,甚至还偷偷检查了她的身子,好在仍是完璧,但估摸着她那颗心已经别有归属。

      英祥对其他事情还算豁达,唯有在女儿身上无复丝毫开阔,见她一身是伤地回来,虽然知道已经算是法外开恩,还是掩目不能直视,当着儿子和可心的面还强自忍耐,独处时便是痛哭流涕,懊悔自责得要命。这日看奕雯睡下,他见冰儿倦容满面,不由道:“你歇歇去吧,我来照顾孩子。”

      冰儿扶着额头道:“好吧,我也确实熬不了了。你也别急。受这样的重刑,心火上炎,免不了要烧几天;其实脉息还好,伤口也没有溃破化脓,就是孩子要受两天罪,其他没事的。”

      英祥一脸青色的胡茬,坐在奕雯的床边凝神看着爱女,沉沉点点头道:“我心里明白,只是有点克制不住自己。她居然做出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来,我现在想起来还希望一切只是做梦而已。”

      “女生外向,也是难免。”

      英祥苦笑道:“我原以为,女儿一身一心都是属于我的,不想除却小时候,她的一身一心都不是我的……女生外向……安安分分择人而嫁也就罢了,怎么会搞出私奔从逆的事端?她以后……”

      以后,有了这样的污点,恐怕出嫁会很烦难,就算勉强嫁了,在婆家能不能受到合适的待遇也很难说。英祥最后恨恨道:“早知道,当年还不如让你给她裹脚,虽然丑陋些,但可以保着她不出去瞎跑!”冰儿知道他是气急了说这样的话,也没奈何,摇摇头回自己房间休息了。

      奕雯在一个早晨,突然清醒过来,这几日高烧,她迷迷糊糊也不知眼前一切何为真、何为幻,懵懵然地只觉得疼痛、难受与害怕,还有对王硕祯的担心。突然脑子里不再混乱,她狐疑地打量着自己所躺的四周:铺设着厚实褥子的火炕、青色棉缎的帐子,陌生得很,既不是家里,也不是牢里。她“呼啦”一下掀开被子,想下床看看究竟,没想到刚一动弹,身上四处就袭来一阵剧痛,眼泪生生地被痛了出来,立刻蜷成一团死命地熬着。

      此时,门帘被掀开,冰儿端着一盏温水进来,见奕雯这副样子,赶紧上前看视,探探额头,发现烧退了,不由惊喜起来:“雯儿!醒了!”

      奕雯看到是母亲,原本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不由地放了出来,熬了多少天的委屈化作一泡热泪,尽数揩抹在母亲胸前的衣襟上。冰儿轻轻揉着她没有受伤的脖子,任她哭了一会儿才抚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以后好好乖乖的,不会再吃苦头了!”

      奕雯从冰儿的怀里抬起头问:“我现在在哪儿?我不是被官府捉拿了吗?”

      冰儿先喂她喝了点水,才说道:“你在京里哥哥家——我们都到京了。你这次虽然犯了大错,不过皇上怜惜你不懂事,原宥了你的罪,不必担心了。”

      “那……”奕雯欲言又止,半晌闪着眼睛问,“其他人呢?”

      冰儿心里有些不快,道:“其他人按国法处置,王硕祯依然在逃,但也逃不出恢恢天网!你少管他们的闲事了,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受了这么大的罪,以后该长点记性了!”

      奕雯的脸色大变,抿紧嘴巴不说话,突然头一扬说:“娘!你们才错了!我们受满鞑子统治这么多年,何尝过过好日子?他们不是只把我们当奴才看待?!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汉人遭灾,血流成河,才过了百十年,我们就能淡忘了屈辱与仇恨?!驱除鞑虏,原是每一个汉人的职责,我愿意当这个先驱,别说只是挨些打,就是掉脑袋我也在所不惜!”

      冰儿的脸色在听到这番大逆不道的话之后亦是变了样,气冲冲道:“你听他们胡说了些什么?现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还真想随着他们造反不成?他们是穷则生变,自以为是,用那些妖异之术欺人欺己。你任事儿不懂,听两句胡说就全然信了,怎么就这么好骗啊?!”

      娘儿俩的声音越吵越高,把英祥都引了来,尚未进门,先问:“怎么了?”尚未听到解释,就先劝解冰儿:“女儿伤刚好了些,脾气不好难免的,你别与她一般见识!我来劝。”冰儿气得胸口起伏:“你来劝吧!我不意自己养出这么个鸱枭来!”

      奕雯泪流满面顶撞道:“我不过做了该做的事,就成了鸱枭!反正哥哥是你们的骄傲,他当了人家的奴才,在你们心里也是好的!……”哭着对父亲把自己的意思又说了一遍,末了道:“爹爹是读书人,应该比我晓得道理。可心姐姐为什么无辜受累?还不是因为鞑子皇帝以文字为狱,钳制众口?爹爹那时为什么害娘受伤?还不是因为官场昏浊,以丑为美?兖州老百姓为什么造反?还不是官府黑暗,逼迫良民无处求生?……”

      英祥的脸色越听越凝重,越听越煞白,但他并没有勃然作色,反而很平静,等奕雯把心里的怨怒之气发泄干净了,他才说:“雯儿,爹爹是读书人,也经了很多你想象不到的事情。你说的官场昏浊也好,文字为狱也好,弄权欺民也好,甚至是入关时的屠杀也好,并不是因为皇帝是满人家的,才会这样。爹爹总劝你读书,你总不肯读,书中不光有黄金屋、颜如玉,更多的是王朝兴替、命运轮回、人世冷暖、情态炎凉……古今皆然!同样,靠行异法欺世,哄骗百姓造反的,未必都是草莽英雄,有的不过是借愚人的轻信,圆自己称王称霸的美梦罢了。历代造反也好、起义也好,无不打着‘均田免粮’的旗号,你看看,最后取得王朝的,谁均了田?谁免了粮?最后还不过就是‘江山轮流坐,明年到我家’罢了!真正苦的是谁?烽火战乱,最苦是百姓!”

      奕雯怔怔地听着,第一次没法子用自己的一肚子歪理驳斥,虽不服气,但也无话可说。英祥看着她懵懂而又自以为是的神色,心里酸楚疼痛不一而足,轻轻抚着她的头顶道:“你哥哥读书尚未通透,但也知道真正济世的,不是起义造反,而是孔孟之道,而是仁恕之礼,所以他时常在嘴边说:‘读圣贤书所为何事,从今而后庶几无悔’,为的就是以教化育民,以德行束君。”

      奕雯无力地说:“可是夷狄如何能够教化?我们汉人怎么能甘心……”

      英祥未等她说完,就冷冷硬硬地打断:“何况,你算是哪门子汉人!”

  • 作者有话要说:  奕雯和父母的一段对话,实则想写我对网络上一些反满言论的看法。
    中国的文化是靠融合而传承下来的,因此狭隘民族主义非常无知且可怕。
    读史越多,这种感觉越深。人性并无根本性的不同,不同的是时代发展的必然与偶然相结合时,对于个人的冲击。
    总体而言,中国在近代以前的发展基本属于正常且平稳。而近代以后,话题太大了,值得思考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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