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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7、心有鹣鲽自安贫 ...

  •   很快到了夏季,英祥自打出生后这些年,夏季不是在科尔沁,就是在承德,再不济也在京城,从来想象不出南方夏季的潮湿闷热,午间大太阳底下,一般的脚夫也不大肯出来做事,不过要争生意也是这个时候最宜,英祥贪人家多给十个二十个大子儿,硬是顶着这样酷烈的天气接活计。

      日头蒙在一层灰蒙蒙红扑扑的云气里,却依然酷烈毒辣,天地间只剩下白晃晃的光,连那凸凹不平的青砖地也像下了一层薄霜似的耀眼,又透着点灰红色,似有若无的灰气弥漫在空气里,憋得人心头发闷,只觉得身上潮叽叽、油乎乎的,汗却不能淋漓尽致地出,浑身都不对劲儿。英祥瞧着不远处树荫下面有人躲着吃西瓜,粗鲁到连刀都不用,捶开一个就狠命地往嘴里塞,吃得赤_裸的胸脯上都淌满了西瓜汁儿和西瓜子儿。

      英祥先已经在肚子里灌饱了藿香佩兰叶子泡的水,可没走一会儿,便觉得那些水顺着太阳下大张着的毛孔都“咝咝”地蒸出去了,唇焦舌敝,气都不敢大口喘,饶是这样,鼻腔里火辣辣的似乎在烧,嗓子眼还是一阵干苦,努力想咽一口唾沫,咽下去的只有粗糙的白沫,牵得咽喉口涩得疼痛。身上是一百多斤的担子,平时倒也没什么,这会子似千斤重一般,仿佛把一座山搬过来压在肩膀上。眼睛不敢往前看,因为前面的石板路枯燥得令人恶心,又长得望不到边,两条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只是形成习惯一般机械地往前挪动,穿草鞋的脚底板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子,那是无数血泡打起来又磨破,再打起来再磨破,又打起来又磨破……不断痛苦煎熬中层层积累起来的。

      好容易到了地方,正在荫凉处擦着汗水的主家拍拍他肩膀,由衷说了声:“不容易!”摸了几十枚钱放在英祥手里,又殷勤道:“快喝点水!你看你嘴唇都起皮了。”

      旁边就是一口井,从井底刚刚打上来的水带着令人舒适的、扑面而来的凉气,英祥“咕咚咚”喝了好几瓢,浑身张开的毛孔似乎被这凉气激得收缩起来,头里一阵昏沉沉的惬意,坐在主家的板凳上,连动都不想动了。主家好心道:“只剩最后一趟了,来得及,先好好休息一下!这鬼天气,只怕午后要透透地下场雨呢!”递来一片西瓜,又道:“吃点瓜,解暑的。”

      英祥勉力笑道:“还好,家里老婆早早备了解暑的药物。我人倒也不难受。”接过西瓜吃着,到底不像那些粗人,没有狼吞虎咽的样子。

      主家举起芭蕉扇狠命扇了几下,又遮着眼睛望望天上那轮白惨惨的太阳,叹口气道:“冷好过,热难熬!冷极了,不过是多穿几件厚衣服,起个炭盆,全家老小团在被窝里。这个热啊,恨不得扒掉层皮才痛快!上回我到卢乡绅家办事,有钱人家日子到底写意,四处都摆了冰盆,吃的水果都是井里湃上来的,穿的也都是透肉的轻纱,还有丫鬟打扇,饶是这样,人家还皱着眉头嫌受不了呢!”

      英祥笑着啃着主家又一次递过来的西瓜,朦朦胧胧中回忆着:每到暑天,京里的房子都会用竹帘搭起凉棚,让太阳不能直射到屋顶上;案几、书桌和窗台上都是大盘大盘的冰,每年一夏耗费的冰块就值几十两银子之多。如果住在园子里,或是去北边避暑,青山绿水中日子更为好过。夏季时自己时常疰夏厌食,自己身边几个伶俐的丫头变着法儿弄的解暑开胃的吃食:或是儿臂粗的嫩藕,或是冰湃的应季鲜果,或是精致的凉拌南菜。自己好茶,夏季时茶温最难把控,冲泡出来要放到恰到好处,凉得过了损香且伤胃,热得过了又不解暑,若是随时想要,丫鬟们得备着雀舌、瓜片、云雾、银芽种种,用玉泉水或隔年的雪水泡好,随时备传,若是过了时候不饮,失了香气,随他多么贵重的茶水,也就是毫不怜惜地泼掉。如今……也不必去谈它了,空惹伤怀而已。

      一个夏天,钱是多挣了些,人也着实辛苦,因着贪图风凉,只穿了件两头通风的小褂子,胳膊小腿都被太阳晒伤了,先是煮熟大虾似的红彤彤的,再是发黑蜕皮,粉红的肉露在外面,风一吹就火辣辣的痛。英祥原本皮肤像他额娘,颇为白皙,却不料这肤色一点都不耐晒,夏天一过,脸就变得黝黑发紫,加上汗渍脏污的痕迹,身上点点摩擦的伤痕,整个人改头换面,彻底成了卖劳力的下民。

      然而面色可变,人心却难移,何况人填饱肚子之后,总要有点精神生活,没读过书的穷户有机会还想着听听小曲儿看看戏,读书人三日不读书则觉面目可憎。他住在那间窄窄的小屋,无处搁书,两个人也无闲钱买书,可他心底里总觉得缺了一块什么。一日忍不住用给人写信剩余的墨汁,架着梯子在堂屋的粉垩墙上挥毫写了“安贫乐道”四个字,下来后满意地端详了好久,只是字虽好看,想想自己如今贫到这般,哪里又去寻这个“道”,心里又觉得为自己个儿悲酸,一腔难言的愤懑不知用何物浇灭得宜。

      恰见冰儿挺着大肚子从里间出来,行动已经没有以前利落,加上穿了两季的衣物也磨得破旧,袖口门襟都打了补丁,虽则面容还是标致,毕竟人靠衣装,比起以前一身富贵样子,还是天上地下了。

      英祥搁下笔,上前扶着她道:“你小心!今日娃娃动得多不多?”

      冰儿笑道:“调皮着呢!秋风一起,他就突然长大了似的,坠得我腰疼,天天踢打无数次,饿了踢,饱了也踢。”牵着英祥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感觉到没有?”

      那肚子上偶尔地传来一阵阵动弹,手心里一下子就有这新生命产生的神奇感受。英祥心里的愤懑一扫而空,蹲下身亲了亲妻子圆圆的肚皮,又把耳朵贴上去听了一会儿,叫了几声“乖乖肉”,体贴地让冰儿坐下,道:“今日想吃什么?我这阵辛苦总算没有白辛苦,数了数,刨去日常吃用,还多了五百多文!”

      冰儿笑道:“五百多文值当这么高兴?才不过半两银子。”

      英祥道:“以前哪里为银钱发愁?这半两银子真不好挣呢!”

      冰儿抬脸看看他晒得黑黢黢的皮肤,连双手都变作了古铜色,头发蓬乱,也没有时间闲钱常去剃头刮脸,生生没了当年清俊雅致的富贵公子形象,心里竟有些酸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说:“你看你现在,真真是个老农。”

      英祥捉了她的手在唇边一吻,笑道:“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见她绾发的只是一支木簪,怔怔看着,凭空叹息一声道:“我倒没什么,苦了你了。”

      ******************************************************************************

      秋季漕运繁忙,英祥的日子却甚是过得,每天做活儿虽然辛苦,三个饱一个倒,除了挣钱,倒也没啥心事。这日下午,扛完送漕的粮包,虽见惯了押送委员、漕口与漕帮的在帮兄弟争多论少、各怀私意,但横竖不关他的事情,也不去多管那些闲事,把钱塞进自己的褡裢中,散步回家。路上见城隍庙那里热闹,想起这正是入秋丰收的好时节,完了官税、漕粮的百姓,恰逢今年颇有盈余,哪去管官府乡绅们那些玩弄花样的闲事,倒是趁着重阳节,一股脑在城隍庙前的集市上买些家用的东西。

      英祥捏着囊中有余,不觉也来了兴致,闲步踱进城隍庙中,里头挨挨挤挤煞是热闹,各种小铺子、小摊子正在兜揽生意。一些小户人家的妇女也不避嫌疑,兴致勃勃挑选通草花和镀金的钗环。英祥踱到一处摊子,上面琳琅满目摆着女人家的首饰,他想起冰儿头上那支毫无光泽的丑陋木簪,心里一动,蹲下来仔细翻看着。

      摊主殷勤道:“瞧瞧!我这里有好些新样儿!里面的铜也足,外头的金也镀得亮,堂客带着准保好看!”

      英祥点点头,自顾自搜寻,看了一阵,心里颇有些失望。他从前看惯了好东西,眼界自然不低,见那些铜簪多是些“五福捧寿”“凤穿牡丹”“年年有余”之类俗气花样,又乏精致的做工,一件都看不上眼。拍拍手正准备离开,突然瞟见角落里藏着一支簪子,上面錾着一对比翼鸟、一对比目鱼,两对动物的眼睛还是用琉璃珠子嵌的,虽然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图案分布得颇为巧妙,寓意也好,不由拿起来问:“这件多少钱?”

      摊主倒也实诚,见英祥是存心要买的样子,爽快道:“这件花样奇怪,我就便宜卖给你。六十个大子儿!”

      英祥还价到五十文,倒也肯卖,于是他小心用衣襟把簪子擦净,叫摊主用绵纸包了,一总揣进褡裢里。他心满意足,继续在各个摊子上逛着,又路过一家书肆,心痒难耐,踱进去看书。

      书肆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见英祥虽穿得破烂,面色也黧黑,但宽额广颐,一双眼睛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闪亮灵气,倒也不敢小觑,虽未十分殷勤地招呼,也不曾把他往外赶。

      英祥见书肆里大部分着长衫的顾客都在翻检今年春闱中式者的闱墨集子,也有些买的是四书的章集或五经的注解,再不然亦是诗词小说之类闲书。英祥翻看了一阵,对八股的东西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还是在诗词歌赋里寻找喜欢的。同样是在角落里,黄黄纸页的一本小册子,粗糙印着《一柱楼诗集》几个字,翻到前面自序,原来是东台县举人徐述夔所作。在一堆他早已烂熟的古诗集子中,突然有一本今人的书,且随便读了几页觉得文字尚且清丽自然,便收在手中。又捡了几本,一并问书肆老板:“这些多少钱?”

      书肆老板道:“不值钱,统共给四十文也就罢了。”

      英祥怀中有些闲钱,也觉得自己难得这样奢侈一把,不言声摸了钱付账。

      他踌躇得意地捧着书肆包好的书准备离开集市回家,路过一家小小酒铺,突觉衣摆被谁拉住了,诧异回头一看,原来是与自己一道在渡口挑货的脚夫,站在酒铺前的柜台边,捧着一碗温温的绍黄正喝得起劲呢。那脚夫招呼道:“难得见你来这里,不来弄一碗?才四文大钱,不值什么!”

      英祥瞥一瞥酒肆,柜台后立着一个小伙计,身边摆着几只酒坛子及温酒的热水炉子、壶、爨筒之类的,那些短打的贫民,大多就在柜台前立着要一两碗酒喝,有闲钱的还要一碟茴香豆或糟小鱼什么慢慢过酒。里面厅堂里摆着条桌和八仙桌,坐的是有体面的人,要着酒菜慢慢谈天品味。英祥自忖自己现在大约也只有在柜台外头喝酒的份儿了,不过感觉倒也新奇,于是也朝柜台要了一碗酒。那脚夫道:“你得盯着,看好这个小伙计的动作,看看壶底有没有掺水,不然只管嘴里淡出鸟来!”

      小伙计白了那脚夫一眼,娴熟地打酒、温酒,递到英祥面前道:“不赊的!四文!”

      英祥摸出四文钱放在柜台上,喝了一口酒,酒味比较寡淡,也不大香,与自己在京时喝的那些好南酒比起来简直是天壤之别,不过几口酒下去,心里是说不出的适意,自己身边那些走卒脚夫们兴致勃勃地吹牛皮,他也含着笑听着,又听里头那些穿长衫的、有体面的人亦是品着酒侃大山,天南地北无所不聊,跟自己平日里两点一线的枯燥生活比,果然精神都为之一爽。

      “……西边地界如今荒得很,听说当今已经下旨,陕西甘肃一带有愿意前往的,都加恩赏路费、赐土地。陕甘贫瘠,听说准噶尔倒有不少的肥沃土地呢!穷到过不下去,不妨在那里讨讨生活!”

      “嗐!再肥沃富裕,比得上咱们江南?倒是这次打仗,听说没花多少银子,今年又有两个省份蠲免通省的钱粮,真是圣上恩德啊!”

      大掌柜趋到两个人面前呵呵腰陪着笑指着柱子上贴的字条:“两位爷,瞧见没?‘莫谈国事’!小店小本,折腾不起,两位爷也莫犯了什么忌讳!”

      那两个却毫无惧怕的样子,笑道:“你胆子越发小了!我们谈的这些,都是宫门抄(1)上写的,传发到各地衙门口张贴着。皇帝就是要让老百姓们知晓的,如今盛世叫你我逢上了,还不许颂圣么?”

      英祥怔怔听着,忽然觉得旁边一人在和自己说话,回头一望,果然是的,忙陪着笑道:“我听里面那人说话听走了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那脚夫笑道:“他们谈国事,我们这种泥脚杆子听什么热闹?再说,蠲免钱粮,也蠲免不到我们头上,还是有酒喝他娘的吧!”

      又一人道:“就是。不过,我要是在这里过不下去了,就去准……什么耳朵,去闯一闯。”

      那人嗤之以鼻:“凭你?!你是又想着掏摸什么东西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号了事?上次县衙里那顿竹板子倒把你打忘记了?”

      被嘲笑的那个脸涨得通红,声音高了,却没有啥底气,把酒碗往柜台上一墩:“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嘲笑人的自知自己嘴臭,借酒盖脸假装没有听见,埋头又喝了一口,转过脸对英祥道:“你怀里揣的这是什么?”

      英祥笑道:“不过是几本书而已。”

      那人笑道:“哟嚯!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读书人咩?读的什么书?我虽不识字,上回有人给我讲什么《女仙外史》,里头唐赛儿那个小妖精……”他吸溜着几乎要流下来的口水:“想着她那千娇百媚的样子,家里的老婆我是看都不想看了——你这又是什么书?”

      英祥与他实在没有共同语言,忍着不快道:“我不过随便读点诗词而已。”

      那人笑道:“诗词最没用了!要么就好好琢磨琢磨写文章,考个秀才举人的,日子一下子就不一样了!哪怕是给人家弄弄状纸,或是做做漕口,来钱那个刷刷的!”

      英祥道:“我一个外乡人,籍贯(2)怎么办?不做这个梦了吧!”又喝了一会儿,打招呼道:“我先回了!以后再会!”探手摸了摸褡裢里的簪子、余钱和手边的书,回到了自己简陋的家。

      冰儿手里不闲,正在洗着他们的一盆衣服,乌黑的头发没有挽紧,有一些散落下来,挂着几缕在雪白的耳垂边,绾发的那支木簪也摇摇欲坠的样子,英祥心里一酸,摸出那支新买的发簪:“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冰儿抬起眼,把手在衣襟上擦擦,笑道:“你到哪里发财了?”

      英祥笑笑不言声,把簪子插到冰儿的头发上,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叹口气道:“样子倒还好,寓意也好,不是俗人能够做出来的,只是太不值钱了。不过是铜片镀了点金,才五十文而已。我以前最喜欢你用那根白玉扁方配碧玺牡丹花的簪子,还有那支珍珠镶的仙鹤发钗配云头的点翠压鬓,衬你的乌发,都脱俗得很。”

      冰儿探手到发髻上拔下那根簪子,笑道:“以前满匣的珠花翠羽,随便一件小的就够把咱们这整个家买下来。又怎么样呢?!那些滚圆汪亮的珠子若是还敢戴出来,只怕立马被别人当偷儿给拿了,说都说不清楚。”她翻看着手中的簪子,虽有些心疼英祥胡乱花钱,但也有满满的欢喜,嗔道:“你呀!五十文做什么不好?拿来买这个!我要是嫌穿戴,还跟你到这里来过日子?欸,你说,这下面是比目鱼,还有上面这一对是什么鸟?”

      英祥把脸偎在她的脸旁,道:“这是传说中的比翼鸟——‘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那个比翼鸟。比翼鸟又称鹣,比目鱼又称鲽,都是夫妻双双对对不肯分离的情深意切的动物。”他探手也去抚那支簪子,声音颇为动情:“我和你,不管过怎么样的日子,能够这个样子鹣鲽情深,也就足意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 宫门抄即邸报,中央抄录的新闻,供各地了解中央态势。相当于今天的《人民日报》、《参考消息》和《新闻联播》。
    (2)一般考科举,对籍贯和家世是有一定要求的,不是随便就可以参考的。当然,有其他法子处理,但目前,英祥还没有这个能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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