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66、【番外】梦里不知身是客 ...

  •   冰儿瞪着眼望着床顶,那里是一副顾绣,万里山河被那细细银针一针针一线线绣来,竟已毫无纤弱之感,山势逼人,河水浊浪涌动,其间丈山尺树、寸马豆人,无一不匿在这宽阔而无尽的江山之中,虽则细微,却依然清晰可见。

      已经听外面的梆子敲了四更,自头更上床,辗转反侧了这许久,竟然仍然没有睡着,那些如浊浪一般涌动不息的悲痛辛酸,让她几次有枕畔将湿的错觉,可是伸手摸去,绣花软枕和自己的脸颊上一例干燥,并无半点泪滴存在。头脑里乱七八糟想了许久,把自己几乎平生所知的处事道理都回顾了一遍,还是克制不住那优柔寡断的心意,不肯下最后的决策。此刻,四更的梆子却突然让她横生倦意,轻软的丝绵被褥,一片云般的盖着她伤痕累累的身心,此刻疲乏,突然只想埋身进去、埋头进去,把所有忧烦一概抛开,视若无我。

      罗帐外,裹着毡子坐在地上值夜的小宫女,这才轻松地听到帐内睡熟的呼吸声,虽则急促而不稳,好在终于睡着了。

      *****************************************************************************

      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还没有长高,白净粉嫩的一双胳臂却甚是有力,园子里的池水边,用太湖石垒着一座座假山,山石绵延也有一两箭的长短,曲折蜿蜒而又陡峭嶙峋。一条从未见过的小蛇,着一身斑斓的绿色花衣,椭圆的脑袋,尖利的一排细牙,紫红色的蛇信,如豆的圆眼,就那样与冰儿盯视了一会儿,扭动着身躯游走在太湖石中栽种的藤萝间,与那浓烈的绿色叶片、清浅的紫色花穗融为一体,凝神看视,尚能发现风吹花藤的瞬间,与风相逆的异动——那就是它了!

      冰儿心痒难耐,不顾身边嬷嬷和宫女的劝阻,朗声道:“你们放心!我才不会有事!这蛇无毒,就是漂亮得紧,我要得到它!”

      御园的建设瑰奇,才攀上一座高石,下面便是潺潺流水泻过,小心从带着潮气和绿色苔藓的石头上翻身而过,面前更加高耸的瘦漏石块,手足攀附已经越发艰难,回首来时路,那里是临山建筑的一间小阁,精致地掩映在藤萝中间,此刻离得远了,只能看见一角飞檐,绿色和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浅金色光华。

      当站在最高“峰”上,御园景色尽收眼底,一时也认不出究竟是畅春园,还是圆明园,还是去的最多的西苑,只觉得无限繁华在那样的暖阳中熠熠生辉。正有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迈喜悦,身下传来一声怒吼:“放肆!爬这么高做什么?!”

      她浑身一激灵,这是她又爱又怕的父亲的声音,低头越过脚下层层山石和郁郁藤萝,能看到那个穿一身明黄衣衫的俊秀君王,平素舒展的眉头蹙着,总是上翘的嘴角挂着,显见的是生气了。正在手足无措间,乾隆的怒声又响起:“还愣着干嘛!下来!”

      这次不敢再不听话,可是若许高的山岩,上时容易下时难,太湖石又讲究上丰下锐的瘦劲怪异形态,有处着手,无处落脚,好容易下到一丈多高,再不知怎么办好了,只能怔怔地捱蹭着一块岩石,手指扒着窄细的岩缝,脚尖踩着凸起的石块,看看下面依然很高,没有勇气直接往下跳。

      那些随侍的太监们,咋咋呼呼张罗着,唯有那个一身明黄衣衫的男子,虽则是怒容,却很平静地伸开双臂展开胸怀,对她说:“别怕,阿玛在下面接着你。放心!”

      他的语气是那么笃稳,让人心头安宁,冰儿真的放下了心,手握着近边的一束藤蔓,“刺溜”滑下,又顺势一蹦,整个人像被一团厚厚丝绵被裹住了一般,宽宽软软,毫发无损。

      冰儿眷恋这片刻的亲情温存,赖在父亲怀抱里没有撒手,正想撒个娇说点什么,感觉腰被一钳,紧接着屁股上挨了狠狠两巴掌,隔着衣服,声音闷闷的,一阵往里头渗一般的火辣辣的痛。估计用力不小,又是这从未断过骑射训练、膂力惊人的皇帝父亲打的,冰儿又痛又羞又伤心,特别是见一旁随侍的太监们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有看见的样子,整张脸都臊红了,眶子里一层薄泪,在阳光下闪闪晶莹,嘟了嘴轻声道:“皇阿玛……”

      乾隆见她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护痛,又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揉那个地方的可笑样子,撒开手斥道:“你不要命了?!这个地方湿气最重,要是在苔藓上猾了,抑或踩空了一脚跌下来,不弄得筋折骨断的,要你半条命?!上回偷偷骑马摔断了骨头,怎么就没长长记性?!”

      “这有什么,我以前……”

      “你以前!”乾隆打断呵斥道,“你以前是个江湖混混儿,死在哪个角落无人知晓也就罢了。现在也是混混儿么?既然你胆子大不怕痛——来啊,传散差,带竹板子来给她立立规矩。”

      “不要不要……”冰儿这下真急得害怕了,伸手拉着乾隆的衣服,她的个子此时还不及他的胸口,小女孩的圆嘟嘟的脸蛋儿,横一道竖一道挂着泪,扁扁嘴儿,下巴皱起一团核桃,乾隆心一软,道:“以前可以没规矩,现在呢?”

      她的倔强,此时像被化开了似的,虽显得委屈,却烂漫得惹怜:“现在不敢没有规矩了。我听阿玛的话……”

      乾隆露了点笑,道:“这才是,饶你这顿打。回皇后那里去!”

      冰儿顿时满心不愿意,乾隆又道:“朕也去呢。”伸出手来准备牵她,恰好看见她的手心,一团乌黑,中间的嫩皮又被藤蔓磨破了些,渗着血丝,又气又心痛,曲起关节敲敲她的脑门儿,又问随侍的人要了温水,亲自用手帕把那脏污和血迹清洗了一遍,才拽着她道:“走吧!回去这伤口还要上点药酒,免得化脓。别磨蹭了!”

      冰儿无奈地跟着,所去的却不是承乾宫的的路径,直到看见题额上“敬修内则”的字样,才知道来的是长春宫。冰儿心下疑惑:自孝贤皇后去世,长春宫一直被保留原有的样子,却没有再住后妃,里面打扫得洁净,然而很静谧。她的脚迟疑了几步,抬头恰见那熟悉的身影迎候在门口:头发乌鸦鸦挽着,簪着数枝清浅颜色的通草花,衣裳都是不加镶绣的素缎,反而越发衬得那脸如汉玉般润白端庄,笑起来不露牙齿,却显得那么亲切自然。

      “额娘……”

      见到孝贤皇后,冰儿突然明白自己原来在梦境之中,可这梦美好至此,自己只愿在这美梦中沉沦下去不愿醒来,含着眼泪扑到孝贤皇后的怀里,真切地闻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气。“额娘……”她喃喃地说,“我好想你……”感觉皇后的手轻柔地抚在自己背上,对乾隆笑道:“五格儿都长这么大了!”

      冰儿的眼泪埋在皇后的素缎衣裳上偷偷肆虐,她的心已经经过了太多磋磨,不论是两情纠错,还是生死别离,人生的万般无趣,只在此时才仿佛有了意义。但愿时间就这样停滞下去,幸福永远凝聚在这一时、这一刻。

      孝贤皇后笑道:“说五格儿长大了,怎么这会子哭得还像个孩子?”扶着她的肩膀抬起她的脸,用手绢去擦她的眼泪,问道:“怎么了?”冰儿带着泪笑道:“我高兴呢!喜极而泣!”皇后笑着揉揉她的脸蛋,又正色道:“刚才的事我听嬷嬷们说了。皇上处置得对,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尤其是你,素来性子莽撞,做事不计后果的,更不能任性胡来。”她的美目瞥了瞥坐在一旁静静呷茶、柔和看着她们母女俩的乾隆,转过眸子笑道:“你阿玛实心疼你,虽然作为一国之君有他的为难之处,但他不会不顾你和玲儿的。你可晓得我话的意思?”

      冰儿怔怔地瞧着母亲,她的脸笼罩在一派祥和的灯光中,四围散发着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泽,再别过头看父亲,他却隐在屋子的暗处,明黄色的衣衫也不大显色,脸上的神情一概看不清。皇后许久不闻她的回答,收了笑轻轻一叹,牵着冰儿的手把她带到窗前,不知何由窗外已经是晚间了,深蓝色的夜幕上缀着无数闪烁的星星,皇后指着南方天宇上明亮的一颗道:“瞧,那就是我,我一直在陪着你,你不知道罢了……”

      身边的老嬷嬷不知死活地陪笑道:“公主,您看天也晚了,皇上和皇后也该歇息了。奴婢扶您回自己住的地方吧。”

      冰儿懵懵懂懂跟着老嬷嬷出了门,心里却颇觉得茫然不知所措,长春宫外,突然消失了巍峨宫门和长长甬道,变成了一片开阔的荒草地,接天漫地,杳无边界,冰儿脊梁一寒,回首望去,长春宫也突然不见了,她孤零零站在郊野正中,天地正中,宇宙正中,唯闻自己急促的呼吸声在旷野不断回响。

      “我在哪儿?!”

      声音在胸腔里撞着,却没有回音,只有举头望天时,犹能看见南边天际一枚闪着浅金色光泽的星星,她踉踉跄跄朝星星的方向走去,而长路漫漫,却不知走向何去……

      ***************************************************************************

      五更的梆子敲响,冰儿恰恰醒了过来,只睡了不足一个时辰,头脑里却洗过一样异常清明。梦里的一幕幕不像平时似的醒过来就忘了,而是一毫一厘都极其清楚,父亲的严厉眷顾,母亲的慈和温柔,画面一样历历在目,真切得仿佛天天就发生在身边一般。此时觉得脸颊微凉,一摸枕畔,果然是被泪水打湿了。

      听着墙角自鸣钟的“咔咔”走字儿声,无论如何再睡不着了。冰儿听见值夜的小宫女微微的鼾声,忍不住自己披衣起床。因为春天的晚上还有些微微的寒意,所以窗户都关闭着,她轻轻推开其中一扇,让凌晨时清冽的风吹进来。在上书房读书时每日早起,五鼓时已经算晚了,如今倒是散漫了这些日子,不过犹记得春秋两季每晨的五鼓时分,正是天色最晦暗的时刻,也是最寒冷的时刻,此刻远望,宫墙沉沉,隔着外头的灯火,隐隐可见墙边漫射出的片片暖光,可是天空依然是黑沉沉一片望不到边际。今夜星空,不如梦中澄澈,星星虽有,也只是淡淡的隐在薄云之下看不分明,冰儿看着南方天空,想去寻找梦中皇后所指的那颗明亮的星星,却怎么也找不见。

      她不由自失地笑了。

      不过是南柯一梦罢了!自己怎么可以把这些虚幻如此当真!梦中那些温馨和美好,早已不复存在,而那个还不足阿玛胸口高的小女孩,也早已蜕变,结成硬茧,飞出来的不知是异常美丽的蝴蝶,还是丑陋平庸的蛾子。她的泪水在黎明前最暗沉的时光中,被风吹硬在脸颊上。而白天时和敬公主小心叙述的一幕幕,煎熬似的烙刻在心底,让自己对一切绝望到极致。

      这黑沉沉的世间,一切只有靠自己!哪怕与天下为敌,与家人崩裂,也只有自己做自己的决定,才能无悔。

      耳边突然想起小宫女怯生生的声音:“主子醒了?是不是要喝茶?”

      冰儿回身,对角落那个看不清脸的小姑娘微微一笑,道:“你不必操心我,我醒来了,睡不着,想到外头走两步。”她到小宫女身边,手指伸在嘴唇前“嘘”了一声,轻轻道:“你别吱声,我就出去走几步,此时外头下着千斤,谁都出不去。”

      小宫女大概应差还不久,果然不敢多管她的闲事,只是体贴地从衣架上拿了一件斗篷为冰儿披上。冰儿把领口系带打上活扣,蹬着软底的便鞋,轻轻走到卧房外的石阶上,晨风如水寒凉,她真的只是走了一两步就不再前行——前路黑沉沉的,压得人几欲窒息,而她知道,自己终将走进这未知的一片黑沉沉中去。

  • 作者有话要说:  俺利用病假更新那么长的番外,福利吧?!好人吧?!
    潜水艇们快冒泡出来鼓励我把!!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