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梦纪》自我流

16、前传·云荒（四）

　　夤夜。
　　她披上一袭靠色三镶袖，窄褙小袖掩衿凫靥裘，夜阑人静的时候溜了出来。
　　黑魆魆的夜晚，不可能有人注意到她。来苍嵵凉庙焚香还愿的香客几乎罕至到没有，空相与明心两位方丈禅心渊远绵长，使她心生十二万分的敬畏。那样的澹明淡泊看待世间诸多纷纷扰扰、宦势权欲的境界，岂非她一瘦弱少女所能企及的？
　　她撇了撇嘴，继续穿行在那暗如永夜的山林中。刻骨的寒意仿佛是拿着血刃生生切割开她肌体的刽子手。她咬紧了嘴唇，掩了掩衣襟——里面有叠好的火折子和火镰，一张她跑入灵窟蒭下一把青蘩织就的罬，还有一柄从神兵阁中借来防身的霜月寒炔。
　　阒寂得呼吸都能够回荡在山林之中的夜晚，她迅速地在荒草与石块中穿行。
　　山林深处甚至还隐隐传来魔物喑哑的嘶叫声，黑暗中能感觉到一双双冷漠的、饥渴难耐的，觑觎着她的眼睛。
　　如针织般细密的云脚蘸饱了雨气，阴阴沉沉地压了下来，漠然地扫着地面上的枯叶与湿漉漉的焦土。云层厚实得令人窒息，层层叠叠，铺天盖地。像是一张巨大的九罭，将一切万物生灵都紧攫在掌中。也黝黑得像是养在清水中的黑曜石，泛出冷硬的、生涩的阴光。
　　一切都阻挡不了她的脚步。她咬紧牙关，拼命地在山林中奔跑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死亡。

　　在裙裾摇曳着踏上前方望蓦兰泽的一霎那，一拂青衿飘然而落，遮住了她的双眸。
　　“别看。”
　　什么？
　　她愕然一惊，只觉得垂下的心陡然一瞬间冲上了膺口，浑身血液都全数激荡着灌满四肢百骸。
　　有什么她不能看的东西？
　　突然间，她想叫喊，嘶声力竭地叫喊，像是野兽一般鸣嚎，甚至还想落泪。
　　因为——的确，下一刻，一股刺鼻的甜腥味倒灌着涌进咽喉、鼻腔、胸口，带着几乎令人作呕的腐蚀味而滚滚的恶臭。她甚至可以想象那些浸泡在一滩腥臭发黑的尸水中，一具具枯朽的骨骼上爬满了乳白色的不断蠕动的蛆。
　　然而她不觉得害怕，只是莫名地感到悲伤，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是为了她还未诞生就夭折在母体中的爱情么？
　　他身上残留着淡淡的青莲气息，冷冽而淡雅。由此可知他是方才从碧潭边涉水而来。她咬紧双唇，攥紧双拳，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了将整个躯体都燃烧起来的心悸。无奈下一秒双手就被制住反剪在身后。不是非常用力，因此绝对是她可以挣脱的力道，可见这个人分明是小瞧了她。
　　是的……是的。她看到了！所以，她也只能有死，不是吗？
　　一股莫名的泪意汹涌而上，她只觉得有一丝怅恨钝痛地敲打在她心口，骨子中流淌着的刚烈的血瞬间沸腾，每一滴滚烫的血液都烧红得像烙铁，勃然喷发——不！不可以！她的传奇仍未开始之前，不可以，不可以就这么死在这里！
　　在他松开对她的压制后，她深吸一口气，猛然回身，想狠狠一个反拳打在他下颌上——
　　然而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她还未来得及完全回过身，就被他一个掣肘反摁在怀中。
　　同一时刻她立刻止住了剧烈的颤抖，开始疯一般地拉扯撕咬着他的衣袂，他并未如何，只是淡淡地任由她厮打，待到她倦了，累了，精疲力竭了，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如同软絮一样轻柔地倚在他怀里。只不过，她的指尖死死拽着他的衣襟，瞪着他的眼神依旧是执拗且倔强的，燃烧着不顾一切的火焰。
　　月夜华如镜，阒寂地洒下一挽清泓泠泠的水，浅浅淡淡地洒在他身侧，给他的青衣落落披上了如蘧然寤梦般的悠悠鹤氅，将他的轮廓镌刻出深邃的弧度，如同流亡的神祗。
　　他灏漠如雪的眸子没有一丝温度，映出她惝恍失措的神情。
　　雨珠不存在了，风声不存在了，浮云不存在了，流岚不存在了，星辰不存在了，日月不存在了……
　　一切的一切，都不再存在了。
　　包括她自己。
　　她只觉得自己已经不会说，不会叫，不会跳，不会笑……忘记了必须呼吸，摒弃了一切心念，抛却了所有妄想，甚至遗忘了自己。
　　这样的一个人，连呼吸都会打扰他的美。这样的一个人，该以星辰为珠玑，以日月为连璧，万物为赍送。他是苍穹碧落、六合八荒之中最难拓难书的传奇。这样的一个人，是要在绨素薄绢之中被千秋万载地颂歌生生世世的，本来就不应该从传奇之中走出来，踏进这杳渺尘寰，令万千纷扰倏然沾身。
　　——无尽的黑夜，也不过是他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到此结束啦，呼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