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祸——七月寒蝉》素**媚

2、前尘

　　秋早已经来了，只是这蝉声不知为何总是不止。菊花绕着竹篱，向里向外延伸，连绵不断，开得满地芬芳，清艳夺目。
　　寒意还不曾来，只是微凉而已。
　　秋天的夕阳，不再灼热，只是略为带着暖意。霞光淡淡地染过天际，为空中的蓝添了几抹艳红。
　　千叶舞站在菊花丛中，满眼望去映入眼帘的都是菊花的黄色。浅黄，深黄，还有残败的黄的影迹。她弯下腰，拾起脚边一抹残瓣，置于手中，细细看着。不知不觉，竟然笑了。笑着自言自语：“我的模样恐怕还不如它了。”
　　依稀仿佛，记得少年时在千叶山庄，她赤脚而舞，白衣似雪，是何等清雅，何等美貌，纵是桃李的娇俏也难及她三二分。如今，美丽的颜色早已变成了一片枯黄与惨白，多年疾病的折磨使她早已没有了过去千种的风情，万般的娇柔。美人迟暮，人总是要老的，只是不曾料到她的秋会来得如此地早。
　　“娘，我回来了。”
　　一个布衣布裙的小女孩蹦跳着推开了门。
　　千叶舞马上换上了笑脸。
　　带笑的颜，与十分的惨淡竟然也成就了一份美丽，凄凉的美丽。
　　“蝉儿，去哪里玩了，一下午都看不见人。”
　　千叶蝉并不是很漂亮，但甜甜如天籁一般的声音足以弥补一切的平凡。
　　“去河边陪张大叔一起钓鱼呢？娘，有一个好看的叔叔在打听你的事情。”
　　“是吗？”她不以为意，只是径自用衣袖擦着女孩脸上的汗渍，轻柔地，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宝物。
　　“真的，你瞧，他来了。”
　　千叶蝉顺手一指。
　　顺着她的指尖所指的方向，她看见了他。她曾以为这一生她都不会看见他了，没想到，居然……夕阳中，他走来，他俊美如斯，清奇如斯，就连身上冷冷的气质还是和当年一般无二。
　　“颀霜。”只是叫出了他的名字，再也难以开口说点别的，她本是个奇巧玲珑的女子，只是每一次见到他时，总是说不出该说的话来。最终徒留下无限的悔意。
　　颀霜礼貌地一笑，笑容中带着特有的生疏以及冷淡。这毕竟是个属于冬天属于冰霜的男子呀。不知，世间是否可能有一个女子能令面前这个男人真正的展颜而笑，苛求了吧。
　　“你怎么来了？”绕出菊花丛，她已经收回了刚才咋见他时的心悸。
　　“看看你。”
　　很简单的话，很深奥的意思，千叶舞虽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却总是猜不透他心里的一分心思。
　　“看我？”
　　她呐呐地重复着那两个字，咀嚼着其中的各种酸楚。
　　“娘，娘，”小女儿不愿被撇在一边，于是她拉了拉千叶舞的衣角，边拉边说：“娘，这位叔叔是谁呀？”
　　“她是？”颀霜好奇的看着那个女孩。不是特别漂亮，恐怕将来长大了也不会有她娘亲一半的美艳。这是她的女儿吗？他记得，那年他走时，千叶舞还不曾许配人家。
　　“我的女儿，千叶蝉。”
　　千叶？他微微蹙眉，怎么是姓娘家的姓？不过，只是一会儿，毕竟这并不关他的事。
　　“蝉儿，”她又蹲下身，脸孔对着她的女儿，“那是颀霜。”没有别的称谓，因为颀霜，千叶舞，本就是不相干的人。即便她曾经救了他，可一样无法使他们可以再走进一步。
　　“颀霜叔叔，你好。我是千叶蝉。”
　　女孩子毫不认生，她的笑容灿烂而天真，充满了各种缤纷的色彩。就连颀霜也不觉被这一抹甜笑而眩惑。
　　“她爹呢？”
　　“死了。”冷冷的声音，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是水灾，冲了房子，他来不及逃，就淹死了。”
　　“我认识他吗？”他又问。
　　“也许见过，不过那样一个小人物，你肯定是记不得的。”她看向他，正瞧见他露出不解的表情。
　　她暗自嘲笑着，是呀，千叶山庄，是那么大的一个家族，千叶舞，纵然不是最最得宠孩子，但好歹也是山庄的五小姐，更有着出尘绝世的好容貌，她怎会屈就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而且还是奴仆的身份。这看来，真是一个笑话。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似乎有意要避开这个话题，所以不等颀霜再问话，她就问。
　　“我去过千叶山庄了。”他的话一向都是非常简洁的，他似乎天生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人，或者是他根本懒得对那些不相关的人显示出些许热情，哪怕是一点点也不愿意。想到后一种想法，千叶舞不禁觉得心里很堵。
　　“他们怎么说？”
　　“他们……”他有些尴尬，为难的开不了口。
　　“一定是说我死了吧。”
　　他没有否定，只是沉默着，看来定是这样了。家族的人，这辈子恐怕都不会谅解她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子孙了。
　　“没有什么。你不用觉得难堪。”仿佛是在劝慰颀霜，又像是在宽慰自己。自打她出了那道门槛，她就告诉自己，不能向后看，因为她已经没有回路可退了。斩断了那丝叫做血缘的线，换来一个自由却贫瘠之身，到如今还是不明白是对是错。“真难的，你居然找得到这里。”突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而轻笑起来，“我怎么这般胡涂，颀霜本是无所不能的神，这世上的事又有几件是你料不到的。”
　　神，高高在上。这是凡间女子永远也无法企及的。这是她的悲哀。这样的奢望，说也说不得，因为说了也没有意思。
　　“远道即是客，进来坐吧。”
　　千叶舞一边引着他进了屋，一边轻声细语地对女儿说：“蝉儿，娘去烧菜，你在这儿乖乖坐着，陪这位叔叔说说话。”
　　“五小姐，不用招呼我，我……”他想回绝，毕竟来这里只是为了当年的承诺。他希望能够尽快做好要做的事情，这样才不会耽误他的正事。
　　千叶舞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吃不惯人间的食物，不过好歹也让我这个主人略尽地主之宜吧。这屋子，好久都没人来了。”言语中，不知为何，还是露出了几分凄凉寂寞的意味，“还有，不要叫我五小姐了，五小姐早没了。若你高兴，就喊我一声千叶吧。”
　　不忍拂她好意，他只得温和地说：“麻烦你了。”
　　为他眼底偶尔闪过的柔软，已为人妇已为人母的她居然像少女一样手足无措起来。“不麻烦，不麻烦的。”她慌张地隐入了里间。
　　看着她的背影，颀霜有点发怔。一直到现在，他还始终无法把眼前这个苍白无神的妇人与当年千叶山庄那位娇美无瑕的五小姐连在一起。这难道就是岁月的无情吗？应该没有那么简单吧，那张惨白的面容总觉得不妥，过于无色，过于无力，隐隐中甚至还透着一点灰白的死气。
　　是错觉吧？心底居然也有了不曾出现过的柔软。其实，他本就是无情无欲，特别是近百年来所发生的那些变故更让他心灰意寒，从此脸上的冰寒就更添了几分，性格上也更加难以亲近。这样的个性，若非万不得已是决计不会与人为善的，更别说万里迢迢寻到此处来看她。是的，若非总记着千叶舞当年的相救之情，恐怕他此刻已然想不到世间还有这号人物。
　　淡情之人，从来就少有好记性的。
　　当年，为了寻找离家出走的妹妹夜岚，他来到了人间。总以为很快就会找到她，没想到一找就找了很多年。遇到千叶舞的那年，人间正是少有的旱季，因为三年未有滴雨，所有河流都干涸了，有很多百姓由于没有水而活活渴死路边。本来，这点事情绝不会难倒他，可偏偏屋漏偏逢连夜雨，他遇上了千年一回的大限。没了水，就是缺了根源，而大限的到来更使他失去了起码的自保能力。濒临死亡的他，靠在一座庙前，昏迷，不省人事。
　　然后，千叶舞来了，把他带回山庄。
　　虽只有一碗水，但却是救命之物。她救了他。
　　水入他的体，带来了新生。水化为冰霜，凝结在他的周围。这样令人诧异，令人惊恐的事，她却一直显得那般镇静，毫不在意她与他可能不是同类。当她知道他的身份后，她还是镇静如常。她，始终都是个令人费思的女子。
　　千叶舞，不是一般人家的小姐，她出生于当时权势颇大的千叶山庄。她是庄主原配夫人的独女，她是庄上美丽的五小姐。这样的人，原该与幸福很近，其实呢？
　　她曾经不止一次说过，这美貌，这金钱，这权势禁锢住了她所有的自由和开心。
　　她总是仰望天空，羡慕着蓝天中飞翔的纸鸢。边看边说，我只是一个五小姐，上有能干的兄长，下有娇艳得宠的妹子。五小姐置于其中，其实什么也不是。
　　她总说，我不能像娘一样，一辈子就这样过去。明明心中凄苦，却还装作若无其事，开开心心为她的老爷我的爹讨了二房又讨三房，两三位夫人还不够，还要加上妖艳美丽的姬妾。这算什么？若是人生只能如此，那还不如死了干净。
　　在美丽的背后，她总是轻而易举显露出自己的不甘，自己的骄傲，自己的聪敏，自己的倔强。
　　或许也正由于这样一种在浊世中难得的品性，才使得他虽然过了近十年，但还会不经意想起她。
　　只是，这样的偏执，在这乱世之中，竟是那么不妥。所以，她永远也无法做到置身事外。
　　他曾见她，傲然立于厅堂之中，座上的是高堂，是长辈，身后站着的是那位打算娶她过门的男子。男子不见得出色，不见得英俊，不见得学富五车，拥有满肚的经纶。但是良好的气质，身上的华服却能轻而易举为他换来优势。这是个配得起千叶山庄五小姐的男人，他的家世必然可以令千叶山庄拥有更大的权势。
　　老庄主总以为这个虽美丽却早已被他忽视的女儿，必然会遵从父命，来换回千叶的长久兴盛。只是，他却忘了，这个女儿美丽的外表下藏着的心远不是他能掌握的。
　　她问那个男人，“程将军，要我嫁给你，不难，但是你要向我保证，这一生只能有我一个妻子。你能吗？”
　　世上的女子，多的是柔弱，多的是听天由命，少有她这样的尖锐，少有她这样的咄咄逼人。
　　程将军皱起了眉，他心里头大约也琢磨着，这女子怎地那般嚣张。男人是天，女人是地，她居然会如此异想天开。
　　千叶庄主也勃然大怒，他深觉这个女儿教他丢了脸。而周围的人，则或多或少以幸灾乐祸的心态看着戏。毕竟，这深宅大院里，有的并不是血缘相系，多得是彼此的算计。更何况，她的美貌早使人嫉妒，她的心高气傲更令人不屑。唯一真心担忧的，大约也只有她胆小怕事的娘亲了。
　　“小五，你放肆。”
　　她笑得平静。“爹爹，女儿不敢放肆，女儿只是想要爹爹和程将军女儿一个幸福的未来。这样，并不过分呀。”
　　“哪有一个女孩子家提这种要求，你羞也不羞，真是越大越没有体统了。人家程将军，既然娶了你，自然会让你过得舒舒坦坦，不会让你受委屈。”
　　“锦衣玉食，奴仆环身，雕梁玉宇。程将军给我的莫不是就是这些了？”言语中有着不屑，有着嗤笑。
　　“难道小姐对这样的安排还有什么不满意？”程将军本是一个握有重权的人，他天生威严，哪里会容忍一个女子如此这般挑衅他的权威。
　　“的确是多了。”她悠悠然叹了口气。众人皆以为千叶舞已然妥协，却不料，千叶舞在下一刻却说出更加大胆的话。
　　“只是千叶舞这样福薄的人，根本受不起如此的富贵。将军还是另觅佳偶吧。”
　　程将军来不及发作。千叶庄主已经气得脸色大变。
　　“你看你教的好女儿，翅膀还没丰满，居然就要忤逆我了。”他大声呵斥着坐在旁边的夫人。
　　她的娘，轻颦着眉，满是不能够理解的表情，她小声地说着话，“这孩子莫不是中了邪了。”
　　她再叹，她何曾中过邪，只不过是从没有人了解过她。
　　千叶庄主瞪了她一眼后，马上又换成笑颜，对着他的贵客。“世侄莫怪，小女娇纵，只知胡言乱语。我想，下月初五就是个好日子，不如就在那日成亲吧。”
　　程将军虽恼怒千叶舞的失礼，但好在对方已经向他赔了礼，而且两家联姻是互利之举，最重要的是，千叶舞此女子，她的美貌恐怕是世间难寻的。所以，他打算忽视先前的不悦。
　　“伯父的意思就是小侄的意思，泗清全凭伯父安排。”
　　千叶庄主哈哈大笑，他的声音响如洪钟。“好世侄，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千叶舞，立在一边，浅笑盈盈，仿佛是事不关己，又好像只是在看着一出戏。戏入高潮，她不紧不慢，声音不低不高，但又恰好使得在场每一个人都能听到她的话。
　　“我不嫁。”
　　“大胆！”她的爹大吼。
　　“我不嫁。”她再一次重复，“我可不想像娘一样，活得那么辛苦，一辈子都要和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在女儿眼中，男女都是一样的。丈夫可以要妻子忠贞不二，妻子也可以要求这些。若没有承诺，女儿是决计不会嫁的。”
　　大胆的言辞吓住了每一个人。
　　“放肆！放肆！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即便，你今时今地死去了，你的尸首也要嫁入程家。”老爷子发狠地说。
　　沉静的女子依旧没有收敛笑意。素衣，素裙，举止优雅，眉目如画，尽是说不得的美妙。
　　“爹爹，那就让程将军将女儿的尸首迎入程家吧。”迅速地从发间拔下金钗，深深地划过自己细细的皓腕。
　　顿时，鲜血四溢。
　　顿时，众声群呼。
　　这样的刚烈而固执，真是世间难寻呀。
　　入夜时，颀霜为了报她的相救之恩，特地隐身来到她的闺房给她治伤。可没想到，她竟然不要他的医治。
　　“留着它吧，它会提醒我什么才是我想要的”。
　　“若他给了你承诺，你就真的会嫁吗？”他问。承诺这东西可是最不可靠的。
　　“我料定他不会给我承诺的，”她虚弱地笑笑，“若是真的他给了，那么嫁给他又何妨，也许他……人生在世，总要冒几次险，下几次注的。”
　　“你求的是什么？”
　　她笑而不语。
　　“自由吗？”在这乱世之中，多的是不得已，多的是无法置身事外，就算他这神的命格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呀。所以，这自由就更加显得如此珍贵。
　　她惊讶。从没有人懂得她的心思，而这个男人不过才与他相处月余，他居然能轻易获悉她的秘密。
　　“用死亡去换取？”他摇摇头，接着说，“即便是真的要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谁说，我要死？我只是演一出戏，好让爹娘妥协，好让那个男人知道我根本不是那种可以相夫教子的女人。我早算好了，那点深度，会痛，会流血，会让人误以为我的确是不要命了，但是却不会真的要了我的命。”她笑得慧黠，笑得得意。
　　“那下一次呢？”他不以为那位千叶庄主会轻易放弃。
　　“总有一天，我会高飞，没有人拦得住。”她说的很是自信。
　　这样聪敏，也该是世间难求的了。
　　他笑了，非常赞许地微笑，非常难得的微笑。千叶舞没见过他的笑容，不禁看呆，心中似乎陷下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