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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骨瓷(二) ...

  •   骨瓷(二)

      第二天,插在瓶里的红梅一夜间都开了,染了血似的艳,吴邪拿起骨瓷瓶把玩,却发现自瓶口到瓶身多了几道水滴般的痕迹,随手一拭却拭不掉,竟像是瓷器本身的泪痕。泪痕说的是器表的流釉现象,是瓷器在上过釉后的烧制过程中形成的,北宋的定瓷就经常会出现这种特征,流釉呈条状,宛如垂泪,所以又有个别名叫做‘泪痕’,看来搞古董研究的专家们也是不乏浪漫想法。令吴邪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昨天把瓶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要是有泪痕应该早就发现了。

      “这是怎么回事?”他将瓷瓶递给闷油瓶,难不成出了炉的瓷器还能流釉?

      闷油瓶一时半刻也看不出什么,就他的经验,这来历不明的骨瓷虽然气息古怪了些,却又觉察不出恶意,想上面纵然有什么精魄也是于人无害,所以见吴邪喜欢,就让他摆着。一大早生出这样的异变也是他始料不及的。

      吴邪惴惴地看向闷油瓶,就怕他说出什么‘此物大凶’之类的话来。照理说他前些年跟着他三叔、胖子这帮土夫子上山下海,怪事没少遇上,连阎王殿都打过转,再恐怖的东西也见过了,眼前这个骨瓷倒也不能让他多害怕。不过收藏都是讲眼缘的,要看对了眼,不管贵贱都是缘分,他一看见这个瓶子就十分喜欢,要真有什么古怪,也下不来手去给它砸了。

      闷油瓶知道他的想法,又仔细看过一遍就把瓶子重新放回去,只告诉他不碍事,平时少碰就行了。

      吴邪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把那瓷瓶摆高了些,当是供起来了。

      正巧店里来了客人,吴邪忙着张罗他重新开业的第一笔生意,就把这件事忘在了脑后。值得高兴的是一连几天生意都不错,虽然只出手些小玩意,至少不像往日那样门可罗雀的。又进了两趟货,有闷油瓶帮着挑省事不少,新的旧的真的假的,扫一眼掂一掂就出来了,那简直就是个古玩甄别机器,好几个老主顾都夸吴老板眼光精了不是一点半点,谁都没想到那个闷不吭声像个影子似的男人才是真正的镇店之宝。吴邪那叫一个得意啊,觉得他的古玩事业总算蒸蒸日上了,走路都开始带着风。

      开始觉得不对劲是在几天之后,那天吴邪正翻箱倒柜给客人找东西,袖子蹭上平时不怎么打扫的角落,本想肯定又是一手的灰,下来之后竟然发现一点没脏。再说这几天店里客人不少,早上开店却也总是干干净净的,他是个懒人,一个月也想不起来要大扫除,不过把门面收拾收拾能见人就算了,闷油瓶更是难得动手,他宁可盯着蜘蛛网发呆。况且,两人每天都是一块睡一块醒的,总不见得谁会半夜梦游起来搞卫生吧?……

      一两天是这样,过几天他索性连扫帚也不碰了,店里却还是干干净净的,好像那些灰尘垃圾过一晚上就会自动归档清零。

      吴小老板天生神经粗,只是随口跟闷油瓶提了一提,还开玩笑说店里是不是来了田螺姑娘。可闷油瓶是谁啊,眼底波澜不惊地就把这事惦记上了。

      那天夜里,吴邪卷着被子冻醒过来,一看另外半边床是空的,难怪寒意蹭蹭地往上冒,四下一看,那闷油瓶竟然弓着腰藏在门后,开了一个小缝往外看,他不解了,“小哥你……”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话没说完,让闷油瓶回头一个噤声的手势止住了,也轻手轻脚跳下地来,跟着往门缝外窥视。这一看冷不丁吓了一跳——

      门外店里竟然有一个人影,像是个小姑娘,拿着鸡毛掸子扫灰,又用抹布擦桌子,还轻盈地跳上跳下,衣袂翻飞眼花缭乱,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样诡异的景象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最后把东西都摆回原位,那姑娘竟钻到那个白瓷瓶里去了。吴邪蹲得两脚又麻又冷,动也不敢动,吓傻了,“那瓶子里不会真有颗田螺吧……”

      闷示意他不要慌,径直出去找出木盒准备把那白瓷瓶装起来,去找永安店老板问清楚。吴邪僵在门后,突然听到一个女孩子尖声大叫着,“走开!”

      烟雾慢慢从瓷瓶中溢出来,聚成实体,果然是刚才在打扫卫生的那个小姑娘,对着闷张牙舞爪,“你不要过来!……我我我是妖,你再过来我就……就打你!”

      吴邪心想你要敢打他你就完了,起身过来想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谁知那姑娘见了他,马上连哭带喊着“恩人救我!”飞奔而来……怎么说呢,那速度之快让飞奔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夸张。

      恩人?谁?吴邪一个趔趄还没反应过来,那姑娘三两下躲到他身后抓着他衣服继续哭,“恩人……呜,不要把我关回去……”

      等等,为什么你叫我恩人?吴邪有些黑线。

      闷油瓶原也没有真想把她装回去,不过是吓吓她,这会见她拉扯着吴邪,很想还是装起来算了。

      自从听见吴邪说店里莫名其妙变干净了之后,他这几天也暗自留意,知道这瓶子里有个精怪,每天夜里跑出来,不做别的,就光打扫卫生。如果没有猜错,那木盒是一个封印,有人故意将她封在里面,后来盒面上出现了细缝才能让她发出动静来。什么自家工坊里出的瓷器?想也是那老板不知道拿这闹鬼的东西怎么办,设计让吴邪当冤大头。

      吴邪被这么个可怜巴巴的小姑娘拽着,虽然很肯定她不是人类,难免还是起了些怜香惜玉的心……不能怪他眼皮子浅,哪个男人面对寻求保护的柔弱女性,不会英雄主义泛滥呢?
      于是他放软了声音,“你是谁?”

      那姑娘看闷油瓶也没再动手,只皱眉盯着自己看,脸一红,松开手先理了几下衣裳鬓发,才慢慢站好了,不过十五六岁上下,一身藕色衣裙,梳着双鬟,身子细细瘦瘦的,脸庞却也是少女特有的圆润精致,额间抹着一抹鹅黄,倒是落落大方极有家教的小姐做派。吴邪想起她说自己是妖,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妖。

      “它们都叫我瓷姬,是这瓷瓶里的妖。”姑娘细声轻语地说。

      “哪个……它们?”吴邪有种不好的预感。

      “原来那家里,身边的瓷器也有些精怪……”她不怎么会解释,总之就是昔日的同伴吧。

      吴邪警惕地瞄瞄四周,“那那它们……跟你一块过来了?”

      瓷姬摇摇头,“就我一个,恩人放心,它们只在老瓷器上,你带走的都是新的。”

      吴邪顿时只想骂娘,骗子!奸商!老子花十几万买了堆新瓷器!亏他之前还觉得那老板多厚道,又埋怨闷油瓶,“你怎么不提醒我?”

      闷油瓶嘴里蹦出几个字,“我以为你看得出来。”千金买个心头好罢了。

      吴邪无语哽咽。

      瓷姬也没看见他脸色,继续说,“不过恩人这里也有!那个白玉兔子,一蹦一蹦的很可爱,还有一个画里面的姐姐长得可美了,西北角有两个老人家,出来都只顾自己下棋,还有……”

      “那个,你不用说了……” 吴邪很想两眼一翻,白玉兔、仕女图、双叟对弈图,他相信它们都是真品了……

      冷不丁闷油瓶问她,“你的骨灰烧在这瓷瓶里了?”

      “吓?……”吴邪听了一惊,虽说知道骨瓷是加入了动物骨灰烧成的,可谁能想到是人骨灰。

      瓷姬神色一黯,点了点头。她的魂魄和骨灰被封在瓶中,久而久之与这瓷瓶融为一体成了精怪,加上被刻着符咒的木盒镇住,即便裂了一条缝,也只能徘徊不去。

      “祭炉之法……”闷油瓶暗自沉吟,“谁将你困在这里?”

      吴邪听明白闷油瓶的意思,又是一愣,“你是被人谋害的?!”

      被问及往事,瓷姬幽幽叹气,“我原是大宋朝景德镇一个窑户家的女儿,本名叫什么也已忘了……”

      于是,吴邪与闷油瓶以牺牲了大半夜的睡眠为代价,听了一个故事。

      话说北宋年间景德镇上有一个专门制瓷的窑户,姓氏已不可考,在当时也算富裕,家中只有两个女儿,大女精明强干,随着父亲操持生意,制瓷技艺远近闻名。小女天真烂漫、个性温顺却十分胆小。

      这小女十二岁时便由父亲许配给邻镇上一户同行家的独子,是个周周正正也能吃苦的年轻人,原等她十六岁后便过门的,两人只见过一面,倒也互生好感,两家欢喜。只是那姐姐过于强了,为了做生意在坊间端的是又泼辣又厉害,二十好几也无人上门提亲,只一心钻研制瓷,又四处寻得许多刁钻古怪的禁术秘法,瓷做的是好,却越发没人敢娶。

      然而她却看上了一个男人,与她妹妹有婚约的那个男人。只见了一眼就茶不思饭不想,一心只想嫁给他,最后一念之差魔怔了,不知是出于对妹妹的嫉妒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竟想出那禁书中的祭炉之法,在妹妹出嫁前夕设计将她推入了瓷炉,又将骨灰收好,做成妹妹突然悔婚失踪的假象。

      因为两家有婚约,不愿伤了和气,姐姐便名正言顺替了妹妹出嫁。她把妹妹的骨灰装在自己的妆奁里一起带到夫家,烧制成一樽白瓷瓶,仍旧放在妆奁里,又找游方道士照着禁术在妆奁每面各写了一道镇魂符。

      妹妹非常害怕这个将她残忍杀害的姐姐,对带有她气息的妆奁也是恐惧的,冤死后魂魄又被镇住无法脱离,渐渐与自己骨灰所铸的瓷瓶融为一体,成为瓷妖。

      铸造坊间自古便流传的一种说法,血亲以身祭炉,其魂魄必化为家神,保家道不衰。这其实是一种十分阴毒的禁术,试想有多少人真能心甘情愿投身炼炉,魂魄被缚不得解脱?不过是为了一族的荣华而舍弃掉一个人罢了。

      姐姐嫁到夫家后,因为有了这樽至亲血脉祭炉所制的瓷瓶,冥冥中使得家道兴盛,名声大噪,慢慢地丈夫和家人也放弃了寻回妹妹的念头,那个在出嫁前突然失踪的女孩也就渐渐被人遗忘了。

      直到数百年后,木制的妆奁偶然被压裂了一条缝隙,收藏它的窑户后人,也就是吴邪在江西遇到的永安店老板,因在夜里听见盒中有挣扎的声音,又不知是什么鬼魅作祟,索性设计将瓷瓶连盒转送给吴邪,玩了个暗渡陈仓。

      吴邪将它从封印中取出,百般珍视喜爱,被这瓷姬视为恩人,又因为插了两枝红梅,引起了她的倾慕——当年她那未婚夫与她唯一一次见面,就是给她折了一枝红梅,赞她人比花好。单纯的瓷姬触景垂泪,瓷瓶的表面这才多出几道流釉的泪痕。

      吴邪听完,心里也是十分唏嘘,人家都说虎毒还不食子呢,那个姐姐竟如此狠毒,为了个男人谋杀亲生妹妹。况且在宋朝那个最重礼教的时代,女人逃婚对夫家失节,对父母失孝,这么大的帽子扣上去,她是冤死了还要给唾沫星子再洒个遍的。他是家里的独子,要是能有个弟弟妹妹疼都来不及,哪舍得这么虐待,于是对这瓷姬的恐惧也少了,甚至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头。

      “你现在出来了,可还想找你的姐姐或是未婚夫?”闷油瓶问她,通常精怪显形又这样交代身世,多是有求于人,或是报恩或是寻仇。

      她却摇头,“找什么呢,都不知道投生多少次了。”

      吴邪讶异,“你倒很想得开。”

      “有什么办法,事情过去那么久,我连他们的样子都忘记了……”她生性单纯,活着的时候连蚂蚁都没捏死过一只,确实也没有什么要报仇的阴暗想法,又怯怯地说,“我现在只是一个瓶子而已,有个容身之处便知足了。”

      吴邪看着她亮亮的眼睛,很想说,我已经有一个瓶子了,就是边上这家伙……

      闷油瓶看他欲言又止,递过去一个眼神,‘想留着她?’

      吴邪也瞥回去,‘怪可怜的……’

      闷油瓶转开头去,‘随你。’

      瓷姬看着两人传音入密似的眉来眼去,马上心领神会,“恩人……不要把我送回去,我娘教过我做家务,可以帮你打扫……我也不会妨碍你们,你们当我不在就可以了……”说完抬眼偷看闷油瓶,那张冷冰冰的脸似乎没刚才那么吓人了?

      吴邪被她说得脸红,什么叫不妨碍我们啊,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啊你不妨碍我们!!受不了地摆手,“好了,改天教你用洗衣机。”

      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是洗衣机,却也知道吴邪这是答应让她留下了,顿时喜上眉梢。

      “你也别老喊我恩人了,我叫吴邪,他是张起灵。”想了想,又觉得瓷姬这个名字叫着太返古,别扭得很,补充道,“以后就叫你小瓷好了。”

      小瓷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啊,吴大哥!”

      精怪认同了他人为其改名,也相当于建立了某种契约,这下,她算是真的成了这的‘家神’了。

      “那个,小瓷,你白天可以出现么?”

      “我不是鬼魂,可以出来的,只要不离我的瓶子太远就行了。”

      “哦……”吴邪打着哈欠走回房间,一边说,“明天我告诉你菜市场怎么走。”

      可敬可爱的小瓷姑娘依然好脾气地笑着,完全不知道在现代社会,她的身份已经完全符合了一个……童工。

      闷油瓶看着她回到瓶中,周围又恢复了阒静,也向半掩的房门走去。

      “冷死了,还能再眯两个小时。”

      “睡吧。”闷油瓶躺下来,厚实的棉被罩上两个人,起伏的形状很是温暖。

      一室恬静,凛冽的风声似乎也犯了悃,慢慢平息下来。

      其实啊,纯良无害的瓷姬姑娘对吴邪不过是一种雏鸟情结,在古玩店里安身下来,被叫做小瓷。勤劳、胆小,爱半夜打扫卫生报答恩人……学会了开洗衣机,买菜,有时还能做出块像样的蛋糕,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了。所以,不仇恨,心里就会空出更多地方来,放进更值得珍惜的东西。

      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下一章:新居。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一、骨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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